第七章 一 公元1933 年,经过艺术上的艰苦创业和灵魂净洗的丰子恺,迎来了一个辉煌 的黄金时代。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座遐迩闻名的缘缘堂开始的。 自从1926 年,子恺与弘一法师为寓所抓阄定下了堂名后,无论是居上海还是 嘉兴,子恺都将法师手书的“缘缘堂”的横披挂在哪里。“缘缘堂”这个“灵”足 足跟随子恺达六七年之久。现在,丰子恺终于给它赋形了。 早在子恺的母亲在世的时候,丰家就在故乡石门湾的老屋后面买下一所平屋, 房屋面积虽小,但屋子前后均有园地。1933 年春,子恺终于在这块地皮上建起了 楼房三楹,实现了全家亟盼以久的愿望。 这可真是一座别致的住宅。这是子恺亲自绘图设计的一所中国式构造,近世风 形式的宅院,完美的达到了子恺所追求的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朴素深沉之美的 要求。堂的主体是一幢三开间的朝南二层楼房。楼前有一个水泥地的大天井,后面 隔开一个院落便是三间平屋。平屋后面又是一个小天井,并有后门通向后街……。 子恺把寓所布置得很谐调。他觉得当年弘一法师写的横披太小,便请马一浮重 新写了隶体堂名,用一块银杏板,请雕工把字镌上,制成一匾,高挂在厅堂中央。 缘缘堂里还挂有弘一法师书写的《大智度论·十喻赞》以及对联:“欲为诸法本, 心如工画师。”对联旁又挂上了子恺自书的一副小对联,这是他喜爱的杜甫诗句: “暂止飞鸟才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此外,厅堂里还挂有吴昌硕画的老梅中堂 以及自书的王荆公为其妹长安君所作的诗句:“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 整个住宅就象是一件灵与肉完全调和的艺术品。 布置堂屋时,子恺常常一本正经地对力民说: “我们的缘缘堂处在一个古风的小市镇里,所以我不给它穿洋装,而给它穿最 合理的中国装。我也不给它配洋式家具,而要中式的。”子恺爱种花,便又在天井 南壁、西南角上分别筑了半圆形和扇形花坛。 花坛里种着樱桃、蔷薇、凤仙、鸡冠、牵牛、柳树、芭蕉等。这些都是子恺喜 欢的。 缘缘堂的位置,夹着一条梅纱弄与丰家旧宅相对,所以子恺又在大门的门额上 题上“欣及旧栖”四字。他终于还是没有忘记孩子,特意在后院中架了一个秋千架, 上面搭着葡萄棚,好让孩子们在此尽情的玩耍。 环境布置完毕,该轮到住房了。他把力民带在身边,一一的分配起来。 这缘缘堂的楼上前后有六个房间,子恺和力民转了一圈后,他决定那当中的前 间作为自己的卧室兼书房。其余五间由一直跟自己住在一起的三姐和诸孩子们分享, 至于后面的平房,子恺则分别用之于厨房、柴草间、磨子间、阁楼和帮工的住宅。 子恺把安排的决定一一对力民说了,力民除了一个劲的“嗯、嗯!”外,什么意见 也未提。她是从不违背丈夫的。 子恺当时已有六个子女,这就是十三岁的阿宝、十二岁的林先、九岁的瞻瞻、 六岁的元草、四岁的一吟和十一岁的软软。软软虽是胞姐梦忍的女儿,但子恺一直 视同己出,完全同自己的亲生女一样看待。这样,一家九口,在一个暖意融融的春 日一齐迁入了新居。 迁入新居,最快乐的无疑就是这一群活泼天真的孩子了。他们上窜下转,一会 儿荡秋千,一会儿捉蝴蝶,文静的软软还总喜欢蹲住花坛旁欣赏着奇花异草。这天, 子恺见孩子们正玩得高兴,自己便一人在屋里忙了起来。 “爸爸,你怎么三天两头移动桌子?一个月来,你好象已移动了三四回。”刚 走进来的阿宝见父亲又在变着花样的搬弄着桌椅,好奇地问。 “家里不能老是一个样子,把它们挪挪位置,我们感到新鲜,它们也可舒畅一 下筋骨呀!哈哈哈哈……”这时,四岁的一吟也跑到了爸爸跟前: “爸爸,我们家过去也是这么漂亮吗?”“没有,从前我们家挤得很,还经常 打游击。”“什么叫打游击?”一吟眨了眨眼睛问。 “一吟,打游击对我们家来说就是经常搬家。”“搬家好玩吗?”一吟问得越 来越离奇。 “搬家不好玩,很累!”“那为什么要搬呢?”父女俩的对话被刚走过来的力 民听见了:“一吟,快下去玩去,爸爸要看书!”“不,不!不要下去。挺可爱的!” 子恺摸了摸女儿那细软的头发说。 “那你说我们为什么老搬家呢?”“那时爸爸没有钱,盖不起自家的房子。” “现在有钱啦?”“对,爸爸现在有钱了。”“那现在的钱是从哪来的?”“哈哈 哈哈……你这小毛丫头,好,爸爸告诉你,爸爸的钱是它给的!”子恺说着拿起搁 在那笔架上的一支大红色的派克钢笔给女儿看。一吟一看,这钢笔好粗大:“它会 给你钱?”子恺这时可真的无法再回答下去了,即使说了,这四岁的女儿也不会明 白。终于还是力民来解了围: “好啦,好啦,爸爸今后也给你一支,快去,快去!”力民打发走了一吟,回 头看看子恺,只见他满面感慨的神气。是啊,这些年来作画写稿,四处奔波乃至借 钱东渡的甘苦,只有他俩最能体会。 力民走到子恺跟前,带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口气说:“子恺……现在总算有自 己的家了。”子恺微微一笑,但没有说什么,他自己最清楚,一个外在的,物质的 新房子,这本身并不是主要的。它好就好在从此以后,他能够在这环境幽静,诗趣 盎然的小天地里,过上淡泊超然,明窗净几的绘画、写作生活,抛开一切尘俗的喧 啸,以一腔的热情拥抱着这艺术的国度,散步在这艺术的伊甸园…… ………… 二 乡居生活,对这位闲不住的艺术家来说也真够忙的。他每天收到友人的来信和 各报刊杂志的约稿不下于一二十封。《东方杂志》、《申报》、《新中华》、《现 代》、《前途》、《文学》、《太白》、《中学生》、《人间世》、《论语》、《 教育杂志》等等都成了他作画和撰稿的对象。 一个夏夜,力民带着一群小家伙在大秋千旁的葡萄架下纳凉。子恺一个人坐在 书房的浊光下检拆当天的来信。他不喜用电灯,觉得昏昏然的浊光更富诗情画意。 这封信的笔迹可没见过,子恺拆开一看,果然是一位素不相识的读者写来的。 这样的信,子恺这阵子真不知收到了多少。可这一封,却特别有趣味。 信是这样写的: “近来在《自由谈》上,几乎每天能见到你的插画……前数天偶然看见几个穷 小孩在玩。他们的玩法,我意颇能作你的画稿的材料。而且很合你向来的作风。现 在特地贡献给你,以备采纳。此祝康健。一个敬佩你的读者上。”这封信的后面有 这样的附注: “小孩的玩法——先把一条长凳放置地上。再拿一条长凳横跨在上面。 这样两个小孩子坐在上面一张长凳的两端,仿跷跷板的玩法,一高一低的玩着。” 子恺读完信,心里一怔:“这可怎么得了,如此危险的游戏,孩子怎能使得!”子 恺正想着,楼下传来孩子们的一片欢笑声。力民正陪着他们在玩传手帕呢。 “不行,我得告诉孩子的爹娘,这可使不得。”子恺当即画了一幅画,由于从 未见过这等玩法,他只能忠实按照信中所述照描。他很快将画描完,又给《申报· 自由谈》的编辑先生写了一封信,要求在画旁用铅字加上这样的文字: “世间倘有看了我的仿画而教孩子们做这游戏的人,务请关照孩子们,‘当心 轧手指’!那板凳的交叉点的地方,很危险,手不可伸过去。细嫩的手指被轧了一 下,不是耍处。”信写好,子恺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贴上邮票,将信放到门口的信 袋中,自言自语道: “真可怜,真可怜!……”子恺拾起一把纸扇,慢慢走到了窗前,他在想,以 往把画笔过于囿于自家孩子的圈子里了。还应该想到那天下众多的苦孩子哩!以往 见到的那些惨景也够多的了。 “我希望我的画能含有深意——人生情味或社会问题。我希望一幅画可以看看, 又可以想想。”这天夜里,子恺对自己的创作,作了这样要求。 ………… 从这以后,人们在报刊上见到的子恺漫画,越来越多的是那些描写穷孩子的苦 状了。 《二重饥荒》——小学堂的窗外坐着一个小乞丐;《最后的吻》——一个无力 喂养孩子的母亲忍痛把孩子送入了育婴堂的墙箱里。 ………… 子恺曾经反复自问:“现代人要求艺术与生活的接近。中国画在现代何必一味 躲在深山中赞美自然,也不妨到红尘间来高歌人生的悲欢,使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愈 加密切,岂不更好?”他觉得,如今二十世纪的画家再也不能只描绘十五世纪以前 的现象了。应该有大量描写现实生活的作品出现。为此他还画了大量民间诸相的画, 一时连曾经批评他飘然超脱的人也为之惊讶了。当然,最能引起共鸣的还是那些生 活在下层的读者。可不是,这天子恺又收到了一封来信,信的开头,竟让人出乎意 料: “丰先生,你那幅《最后的吻》,我不忍看,掩卷而泣,泪如雨下——我要你 赔偿我的眼泪……”子恺呀!子恺,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画,引起了读者如此 的心灵震动。1935 年,子恺干脆把所有这类画收集起来,出了一部画集,取名为 《人间相》。定稿那天,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写下了序言,其中写道: “吾画既非装饰,又非赞美,更不可为娱乐;而皆人间不调和相,不欢喜相, 与不可爱相,独何欤?东坡云:‘恶岁诗人无好语。’若诗画通似,则窃比吾画于 诗可也。”艺术家的生活,真是奇里古怪,当初子恺糊口四方,对人间的丑陋看得 也算够多的了,可他也并未描出此等的漫画。而今在这乡间居士般的生活中反倒激 起了如此的灵感。这算是个什么规律,算不算规律?谁也说不清楚。 子恺当然也未必想去总结它。 …… 石门湾,这真是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纵贯京杭的古运河,流经杭嘉湖平原, 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由西南向改为南行,径直流往天堂杭州。四季的缘缘堂各具 风姿。 春天,朱栏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飞燕呢喃地穿过房檐,好一派平和幸福 的光景。一到夏季,樱桃与芭蕉相争艳,垂帘上的树影,墙门外水果凉粉的叫卖… …傍晚约几个亲朋好友,葡萄架下摆起小桌对饮,让人觉得古朴民风的幽趣。秋天 来到,夜间的明月照着高楼,楼下的水门汀好似一片湖光。秋虫呢哝,树影朦胧, 要再弹奏起钢琴,其安闲舒适的氛围叫人不忍入梦。冬季全家人围着炭炉取暖,烤 着蕃薯,煎着茶汤,要是再给孩子们讲一段故事,吟一首古诗,其温暖安逸的情味, 会令人如痴如醉。 子恺觉得这样的生活简直是太幸福了。 “爸爸我们不离开了吧?”有一次阿宝这样问。 “不走啦,即使是阿房宫和金谷园来换,我也不肯哩!”不过,子恺也并不是 死守在缘缘堂不动的。这里交通方便,距上海、杭州都很近,每到春秋,他总会有 一部分时间在这两地小住,这对他来讲,确是换换空气,吸取点灵感的好方式。 子恺平生不善守钱。余下的稿费超过了定数,他就坐立不安起来。于是他索性 在杭州的田家园租了一所房子,请两位帮工留守,这样便免去了每次住旅馆。这年 春上,子恺又来到了杭州。一日,他正埋头写作,一个帮工进来送茶水,子恺便也 趁机略作小息,跟他聊了起来。 “丰先生,这阵子不少人来打听过,问您来了没有。他们都说这里是缘缘堂的 支部,还有人讲这是您的行宫哩!”“行宫?那么你说呢?”“我说您也真是的, 不在杭州赚点儿钱,偏作起这寓公,也真划不来!”“钱是身外之物,够花也就行 了。古人有言:‘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这话我懂,但我还想借庄子 的论调来加个注解:益就是利。‘吾生也有涯,而利也无涯,以有涯遣无涯,殆已! 已而为利者,殆而已知!’”子恺颇自以为是。 “这有涯无涯的,啥意思?”“这就是说,要度有限的生命,须为无利之事。 杭州之所以能给我优美的印象,要诱我常来,就因为我对它没有利害关系,我见到 的西湖都是艺术的,所以并不想赚钱!”子恺品了一口香茶,继续说: “就象喝你给我泡的这杯茶,我喝它时只想到它清香可口,而并不想它对人体 有多少益处……哈哈哈哈……”帮工只好叹服,摇摇头出去了。 这天的写作也真够累的。傍晚,子恺独自一人走到了西湖边,找了一张长椅坐 下了。但见湖岸的杨柳柳其,条宛若一串串嫩绿的珠子,在温暖的春风中飘来飘去, 飘出许多弯度微微的S 线来。他被这美丽可爱的形态给迷住了。 子恺想,这古人对杨柳的赞美真可谓多矣!杜少陵将它视为报春的信使,曾有 “漏泄春光有柳条”的诗句;贺知章更是比得出奇,他曰:“碧玉妆成一树高,万 条垂下绿丝縧。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可为何没有人透过杨柳的外 表,探究它的实质呢?杨柳的品质是什么?眼前这弯弯下垂的柳条不是再好不过的 说明吗? 子恺这样想着,越想越有感慨。最后竟悟出了一种人生的哲理来。于是他在第 二天,挥笔写下了一篇随笔《杨柳》: “…… 我赞杨柳美丽,但其美与牡丹不同,与别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杨柳的主要的美 点,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发展的,红杏能长到‘出墙’,古木能长到‘参天 ’。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见枝叶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记了下面的根,觉得 其样子可恶;你们是靠它养活的,怎么只管高踞在上面,绝不理睬它呢?你们的生 命建设在它上面,怎么只管贪图自己的光荣,而绝不回顾处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 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面的根已经被斫,而上面的花叶还是欣欣向荣,在那里作最后 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恶而又可怜!杨柳没有这般可恶可怜的样子:它不是不会向上 生长。它长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长得高,越垂得低。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 不忘记根本,常常俯首顾着下面,时时借了春风之力,向处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 或者和它亲吻。好象一群活泼的孩子环绕着他们的慈母而游戏,但时时依傍到慈母 的身边去,或者扑进慈母的怀里去,使人看了觉得非常可爱。杨柳树也有高出墙头 的,但我不嫌它高,为了它高而能下,为了它高而不忘本。 ……不然,当春发芽的树木不知凡几,何以专让柳条作春的主人呢?只为别的 树木都凭仗了东君的势力而拼命向上,一味好高,忘记了自己的根本,其贪婪之相 不合于春的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杨。 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边上的杨柳而一时兴起的感想。但我所赞美的不仅是西湖 上的杨柳。在这几天的春光之下,乡村处处的杨柳都有这般可赞美的姿态。西湖似 乎太高贵了,反而不适于栽植这种‘贱’的垂杨呢。”子恺一口气写完这篇《杨柳 》,手都发麻了。他揉了揉两只眼皮,捋了捋已长得约摸两寸长的胡须,叹了一口 长而又长的大气,眼前仿佛浮现出群花斗艳,蜂蝶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 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同时也想起了那万人脚踩,而深埋在地下的树根…… ………… 秋天到了,子恺又一次来到杭州。这回,他还带了两个女儿来,她们是陈宝和 林先。江南的秋季可不象北方那样少雨,有时甚至跟春天一样终日细雨绵绵,所谓 “秋风秋雨愁煞人”或许指的就是这里的秋天了。不过对于这位艺术家来说,他却 能从中领悟出别样的情趣来。 “爸爸,您看这天,一会儿能下雨吗?”小林先指那逐渐阴沉下来的天担心地 问。 “既出来,就安心吧,你看阿宝就不怕。”子恺此时正领着两女孩在西湖的山 中游玩。他平生最不喜欢到那有名的景点凑热闹。子恺游西湖,有句格言,那就是 “人弃我取”,专门找那无人去或很少有人去的地方。象云栖、九溪、南高峰等处 是他常去的地方,这些地方的幽静和野趣能使他激起艺术的美感来。 “哎哟,真下啦,爸爸您看我鼻子上的水?”林先又叫唤了起来。 天果然落起雨来,父女三人仓皇奔逃,他们一边逃一边笑。“这位老大爷,当 心摔着,进来喝杯茶吧!”三人跑着跑着,但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 其中一家是开小茶店的。茶博士见这长着胡子的人正领着两个小女孩奔过来,便招 揽他们进来。 “老大爷,好福气,孙女都那么大了!”“老大爷?”子恺先是一愣,这才慢 慢醒悟过来,原来是这一把胡子使自己的身价抬高了。于是他将错就错,也不说明。 也许这一说明,反倒没有艺术味了。 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两角钱一壶,他也不嫌 贵了。 茶越冲越淡,雨却越落越大。两个女儿觉得太扫兴了。 “都怪你,非要今天出来!”林先责备姐姐说。 “天突然下雨,我怎么知道!”阿宝好不高兴的回答。 可这时候山中阻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子恺的感兴,觉得这雨中游 山的味道反比晴天好多了。在这空蒙的山林中眺望西湖,宛如白茫茫的江海,沙沙 作响的雨声,如同一曲美妙的音乐。子恺正这么联想着,忽然听见店门口响起了胡 琴声,茶博士亦在那儿消闲呢!只听他拉的是《梅花三弄》,虽然声音摸得不十分 准,但拍子还拉得不错。这《梅花三弄》,子恺小时候曾经请邻近的柴主人阿庆教 过。阿庆的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这曲子给你听,却不教工尺的曲谱。其实阿庆并 不懂得工尺,只是能拉下来罢了。 后来子恺找了一位识字的裁缝司务大汉,向他请教。大汉把小工调、正工调的 音阶位置写了一张纸给他,这才使子恺拉胡琴入了门。如今子恺早已掌握了小提琴、 钢琴,再加上有儿时拉胡琴的经验,他想要拉上几下,是不成问题的。 茶博士拉了一阵子胡琴,便不再拉下去了。子恺为了安慰两个女儿,便从容地 走了过去: “您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茶博士客气地将胡琴递了过来。 “您会拉的?您会拉的?”子恺见女儿们不相信,便拉给她们看。 他拉了许多西洋小曲。这些小曲,子恺平日里也经常教孩子唱,所以两个女儿 也都会唱点儿。阿宝和林先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和着歌唱了起来,这情景,倒蛮 象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开始人们对这种种西洋小曲听不懂, 都默默地站着静听。可过了一会儿,阿宝要唱《渔光曲》,要爸爸用胡琴去和她。 于是父亲拉,女儿唱。没想到这么一来,三家村里的青年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 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 子恺的眼眶湿润了,“天呐,我曾教过多年的音乐课,曾用钢琴伴奏过混声四 部合唱,曾经弹过贝多芬的奏鸣曲。但有生以来,还真没有尝到过今日这般音乐的 趣味呢!” …… 要等雨停再回家,这怕是不可能了。此时从山间的石子道上正拉过两辆空黄包 车,便被子恺雇定了。他付了茶钱,还了胡琴向青年们告别。村里的男女青年都送 他们上车,一个个脸上流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子恺见此状,只得安慰他们说: “下星期再来!下星期再来!”其实这倒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搪塞,因为再过几天, 他就要领着女儿回缘缘堂去了。 子恺让两女儿坐一辆车,自己坐在前面那辆。油布遮盖了他的视线,只听见那 打在车布上的嗒嗒的雨声。他回味刚才的体感,觉得胡琴这东西蛮有意思。钢琴笨 重如棺材,小提琴要数十百元一具,世间有几个能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 虽然音域没有小提琴广,但也足够演奏寻常小曲。虽然音色不比小提琴优美,然只 要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民间很流行,倘若作曲家们多作几首简 易而优雅的胡琴曲,就象《渔光曲》一样,那么它的艺术陶冶之效果,恐比学校的 音乐课广大得多呢! 黄包车驶下了山坡,子恺恋恋不舍地揭开油布的一角,抬头望望那秋雨中的山 林,自言自语道: “若没有胡琴的因缘,这些青年对于我的路过有何惜别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 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他把头又缩了回来: “古语云,‘乐以教和’。今天在这荒村中实征了……”“先生,您说什么? 要下车吗?”“不,不不不!走吧!走吧!”这次子恺回缘缘堂,他从杭州带回了 许多唱片,其中有不少民族乐曲,还有许多梅兰芳的京剧唱段。一旦写作绘画停下 来,他就津律有味地欣赏起这些曲子来。他听唱片时的形态挺悠然自得,斜躺在藤 榻上,微合着两眼,一手钳着香烟,另一只手不停地跟着乐曲拍打着扶手。有时烟 灰在烟头上积了一大段,也忘了敲一下、吸一口。力民颇感奇怪: “你不是最不爱京戏的吗?老嘀咕着冗长、缓慢、气闷……。”“西洋的和声 音乐固然好听,但中国的旋律音乐也自有它的好处,味道不同,却合我这中国人的 胃口。”“那也不能老听哩!”“哎,我初听这些唱片,觉得有些动人;再听,三 听,竟被它们迷住了,现在可真爱不释手了……哈哈哈哈……”力民无话以对,摇 了摇头走开了。 子恺越听越入迷,后来竟“嗯嗯啊啊”地哼了起来。一直躲在门口偷听的阿宝 和林先止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一吟正在走道上玩布娃娃,听到姐俩笑个不停,忙向 爸爸汇报: “爸爸,她们俩笑您!”“是阿宝、林先吧,那天她们还在一大群人面前唱呢! 一吟,你喜欢听爸爸唱吗?”“不喜欢!象老头!”“象老头?哈哈哈哈,爸爸可 真是老头啰……”子恺摸摸一把胡须,又笑了起来。三个女儿,从高到矮一字排着, 面对父亲,好一阵傻笑。 ………… 三子恺在缘缘堂生活期间,真可谓是他创作的丰收期。他利用堂内一二万册各 类藏书,以及乡间安谧宁静的氛围勤奋工作,写下了大量的散文作品、文艺论著; 绘出了为数众多的漫画。他有一份著译清单,上面这样写着: 画集:《云霓》、《人间相》、《都会之音》;随笔集:《子恺小品集》、《 随笔二十篇》、《车厢社会》、《子恺随笔集》、《丰子恺创作选》、《缘缘堂再 笔》、《少年美术故事》;音乐著作:《世界大音乐家与名曲》、《洋琴弹奏法》、 《怀娥铃演奏法》、《西洋音乐楔子》、《开明音乐讲义》;艺术论著:《西洋名 画巡礼》、《绘画与文学》、《近代艺术纲要》、《艺术趣味》、《开明图画讲义 》、《艺术丛话》、《绘画概论》、《西洋建筑讲话》、《艺术漫谈》;翻译:《 初恋》(屠格涅夫)、《艺术教育》(阿部重孝等)、《自杀俱乐部》(斯蒂文生)、 《音乐概论》(门马直卫)。 子恺的名望在社会上越来越大。1936 年6 月,“中国文艺家协会”宣告成立, 十月,代表全国各路的文化人共二十一位在《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 言》上签了字,子恺的名字与鲁迅、茅盾、巴金、郭沫若、叶圣陶、郑振铎、谢冰 心、林语堂等并列其中。 子恺出了大名了,由于他的画,主要出自平凡的大众生活,也特别能得到民众 的亲昵。这又招致了越来越多的仰慕者前来索字求画。子恺乐于慷慨待人,一般寻 常百姓一有要求,他总是有求必应,甚至连缝纫铺里、浆粽摊上也贴着他的作品。 报上常刊登评论他的文章。一个大清早,子恺翻开了一张上海的《新闻报》, 一篇题为《丰子恺画画不要脸》的文章赫然入目,使他大吃一惊: “我素来与人无冤无仇,何以对本人如此破口大骂?”子恺心里这想着,一时 怒不可遏地读了起来。 可读着,读着,子恺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妙!妙!太妙了!此人真是天才!”子恺失声叫好。 “你喊什么?”力民从隔壁听见后走了过来。 “你看这篇文章,评我的画的特色,说人物的脸上大都没有眼睛鼻子,可仍维 妙维肖。而此文的题目竟取了个《丰子恺画画不要脸》。太有意思了!”力民接过 报纸一看,也觉得有趣: “谁让你画人不画眼睛的,你自找……”“这叫‘意到笔不到’,作画意在笔 先。只要意到,笔不妨不到;非但笔不妨不到,有时笔到了反而累赘。”子恺从不 与力民一起探讨作画问题,此刻见了这篇文章后,竟滔滔不绝地谈起了绘画经来。 子恺的名望,自然也引起了不少喜好卖弄风雅的官僚绅士们的兴趣。这天,子 恺正在二楼睡午觉。从缘缘堂的大门外走进一个人来: “喂!大嫂,主人在家吗?”来人向正在前院晾衣服的女佣人红英打听。 “先生这会儿正在睡觉,请问有什么吩咐,待先生醒来后可以转告。”“就说 一小时后毛县长要来拜访,请丰先生赏脸准备接待。”这来人头戴一顶瓜皮帽,穿 着一件灰色长衫,肥得好象一只娃娃桶。 “县长大人要来?我一定转告!”来人走后,红英不知怎样才好。她想尽快转 告子恺,可又不忍上楼叫醒他。这时林先正好跑过来,红英便想了一个办法。她让 林先去唤醒爸爸,这样也许妥当些。 林先噔噔噔几步就上了二楼。此刻子恺恰好醒来,正准备下床。 “爸爸,爸爸,红英阿姨让我告诉您,一会儿县长要来见您,还要您准备准备。” 毛皋坤要来?上回他差人前来索画,被我顶了回去。现在可好,找上门来了。”子 恺这么想着。心里一阵恶心。要让他见这类人简直比看到苍蝇还讨厌。他灵机一动, 对女儿说: “林先,爸爸今天头昏,想再睡一会儿,我写一张纸条,你给它贴到大门上。 记住,贴上后就把大门关上!”林先一听要让她去贴纸条,觉得挺好玩的,迫不及 待地催爸爸快写。 子恺取出一张纸,裁下一小条,然后写道:“子恺有恙,谢绝访客。”林先接 过纸条就往楼下跑。子恺望望女儿的背影,然后把鞋一脱,又钻到被子里去了,他 自言自语地说: “好吧,感谢县长大人赐恩,让我好好的再睡一觉吧。”过了片刻,只听楼下 大门咿呀一声关门声,子恺这才又闭上了双眼。 ………… 1936 年,随着雪花的飘落很快就过去了。 芦沟桥事变以后,日军发起了大举进攻。战争的炮火终于威胁了丰子恺在“缘 缘堂”的平静淡泊的生活。1937 年11 月,日本侵略军逼近石门湾。 丰门是个大家族,战争一吃紧,亲戚们纷纷迁回了石门湾。此时,距石门不远 的松江、嘉兴等地已被战火炸得不成样子,可子恺对留还是走仍然犹豫不决。这一 手经营起来,并平安生活五六年的缘缘堂,怎么舍得丢弃呢? 阴历九月二十六,正是子恺四十岁生日。子恺把远近亲朋请到家里吃饭。 堂上虽是红烛高烧,满屋气氛热烈。然而,宾朋们的谈话,所涉及的几乎都是 战事。 “哎呀,这几天火车顶上都坐满了人。车还没开,飞机就在天上叫,火车突然 象野马一般飞奔,车顶上的人纷纷掉下。那些手脚被轮子压断的人,一片惨叫声, 真是吓死人了。”“我刚从上海来,南市简直变成了火海。难民们聚在法租界的铁 栅前到处抢东西吃。”“我看到的还要惨哩!一个妇女抱着婴儿躲在墙角边喂奶。 忽然落下一个炸弹,那弹片恰好把那妇女的头削去大半,那孩子还在吃奶哩……” 这便是子恺请亲朋最后一次在缘缘堂的聚会。大家散去以后,子恺独自站在书房的 窗前凝思。是去,是留,这又一次成了子恺反复考虑的重大问题。 他想起了白居易的一首问友诗: 种兰不种艾,兰生艾亦生。 根茎相交长,茎叶相附荣。 香茎与臭叶,日夜俱长大。 锄艾恐伤兰,溉兰恐滋艾。 兰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 沉吟意不决,问君合如何? 烟灰缸里已积满了烟灰,终于,子恺在方寸之间决定了“移兰”之策。 他想:宁可逃难,也不能当亡国奴!今天,我要把兰花好好地掘起,慎勿伤根 折叶。然后郑重地移到名山胜境,去种在杜衡芳芷所生的地方。然后再拿起锄头来, 狠命的锄,把那臭叶连根铲尽,或放一把火,烧成一片焦土。将来再种兰时,灰肥 倒有用处。这不得已的“移兰”之策,想来香山居士也会在地下点头的吧! 第二天,子恺收到了马一浮从桐庐寄来的一封信,说他已从杭州迁至桐庐县, 住迎薰坊十三号。信中还附着一份他自己的近作《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这 封信更坚定了子恺离开故乡的决心。 …… 1937 年11 月21 日,子恺终于辞别了缘缘堂。同行者有:岳母、力民、梦 忍、表弟周丙潮夫妇及婴儿三人、染坊店员章桂和子恺的六个儿女。一行十六人雇 船离开家乡。所带物品,除必要的衣物行李外,只有在炮火威胁下从缘缘堂中抢出 的两网篮书。这正是: 千里故乡, 六年华屋, 匆匆一别俱休。是年底,缘缘堂毁于无情的战火。 ……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