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抗战的炮火,一下子把子恺从缘缘堂里“轰”了出来。使他踏上了一条漫长而 又坎坷的逃难之路。 从1937 年11 月21 日那天起,子恺率家人经桐庐、衢州、常山、上饶、南 昌、萍多、长沙,一路颠沛流离,终于在次年6 月24 日抵达战时文化人的聚居地 桂林。 早在路途中,子恺就已收到老友裘梦痕从上海发来的明信片,知道自己离乡不 久,缘缘堂就毁于战火。这在子恺看来,已是预料中事。沿途他读了不少报纸,象 某处阵亡几千人,某地被虐杀数百人之类的消息几乎每天都有,与这些被屠杀的同 胞相比,缘缘堂的被毁,实在算不了什么。 “房屋被焚了,在我反觉轻快,此犹破釜沉舟,断绝后路,才能一心向前,勇 猛精进。”这是子恺常对那些前来慰劝的朋友们说的活。 然而,在那伊甸园般的环境中生活惯了的儿女们,对缘缘堂的被毁,总是耿耿 于怀。 还在萍乡时,一天夜里,子恺正在写作。女儿林先竟在梦中笑醒了。 “林先,你笑什么?”“爸爸,我梦见缘缘堂了,看见堂内一切如旧,小皮箱 里的明星照片一张不少。”子恺听后,可悲而又可笑,只得敷衍了两句,哄林先睡 去。子恺想,女儿也真不容易啊,跟着大人一路奔波,甜睡中还要梦见缘缘堂,他 为之感慨万分。第二天一早,他就代小林先作了一首诗: 儿家住近古钱塘。 也有朱栏映粉墙。 三五良宵团聚乐,春秋佳日嬉游忙。 清平未识流离苦,生小偏遭破国殃。 昨夜客窗春梦好,不知身在水萍乡。 在三月里,子恺曾去汉口一趟。那时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不久协会 出版了《战地文艺》。子恺被推选该刊编委,还为创刊号题了签,作了封面画。这 回子恺一到桂林,抗战气氛颇浓。他一面在桂林师范任课,一面绘抗战漫画。生活 天地的变化,他的精神面貌似乎也变了一个样子。 一天,子恺为了抗战漫画事去找老友傅彬然。两人一见面,彬然十分惊异: “嘿!子恺,你简直是返老还童啰!”原来,此期间子恺经常奔波在外,平日 惯穿的长袍显得十分不便。于是今天他干脆穿了一件中山装。 “我说子恺,你若再把这胡须给剃了,完全可以冒充年轻人啦!”“不,不, 胡子可不能剃。”这胡须,是子恺纪念母亲而蓄留的,怎么能随便剃去呢?可彬然 这话不知怎的,竟传开去了。没过多久,外地的亲朋好友纷纷来信,说近来江浙好 几家报纸都有“丰子恺割须抗战”的消息。上海的一家小报出题更是离奇,曰《一 根不留》。无锡报也刊文,题《剃个干净》。来信中都问他是否确有其事。这可把 子恺弄得哭笑不得。 “彬然,看,都怪你乱说。这会儿好,你替我登报声明。”子恺再次见到傅彬 然时,开口就是这样一句。 “真没想到,还有那么多的人记挂着你的胡子?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子 恺蛮认真地说: “你看人家梅兰芳,为了抗战还特意留须明志。我看了他那留须照片,觉得比 舞台上的西施、太真更加美丽!我觉得他确是一位高尚的戏剧艺术家,值得崇仰的! 我还真愿意拜倒在他那石榴裙下呢!”子恺一口气把话说完,面对彬然往椅子上一 坐,两眼一直注视着彬然的反应,象是要好好听听彬然还有什么高见似的。 彬然开始没有说话,开始觉得自己的传话有些轻率,心里颇感内疚。但很快他 又替子恺想出了一条妙计: “子恺,你好久未拍照了吧?”“战事如此紧张,哪有功夫拍照!”“你应该 去拍一张。一来也是逃难途中的一种纪念,二来你可以把照片分赠诸友。大家见了 照片,问题不是就解决了吗?”“你这老兄,尽会出歪主意。好吧,割须一节是假, 可抗战倒是真的。 我就凭这五寸不烂之笔,努力从事文化宣传。军民一心,抗战必能胜利!” “好,说得好!我得把这句话登到报上去!”“登吧,登吧,胡须都被你宣扬出去 了,何况言谈?”到此为止,一桩“胡须”事件终于有了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两 位酒友自然又要斟上几盅了…… 子恺在桂林,先居马皇背,后迁泮塘岭。他除了去桂林师范上课外,其它时间 大都用在写文作画上。这天,《中学生》编辑宋云彬正与子恺在家商量绘作《日本 侵华画史》。邮递员送来了一大叠信件。自从子恺到了桂林后,他的对外联系频频 不绝。子恺从邮递员手中接到信件,转身回屋,正碰上房东谢四嫂子从外面回来: “哟,我说先生您是做大官的吧!怎么每天都有这么多信?”“做大官的?哈 哈哈哈……不,不,不,谢四嫂子,错啦,错啦……”子恺搪塞几句,便走进了屋 内。他顺手拆开一封上海的来信。这信是柯灵寄来的。信上说近来《申报·自由谈 》经常收到一位署名“次恺”的人寄来的漫画稿,画风酷似子恺。信里还附上了一 幅“次恺”的作品《广州见闻》和题画诗《望江南》一首: 轰炸也,树下且藏身,手执枝条人未坐,玲珑袋脑变飞尘,鲜血溅儿襟。 子恺看了颇惊奇: “这次恺的画还真象本人的呢!”云彬见后亦觉得有意思。 “此人名字取为次恺,怎么画和诗都是你的?”“不错!去年十月我在《申报· 自由谈》上有过一画,诗是: 空袭也,炸弹向谁投,怀里娇儿犹索乳,眼前慈母已无头,血乳相和流。 “这人几乎整个儿照搬了?”云彬对这位“次恺”的作法持有批评态度。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他为了抗战,照搬亦无妨,况且他并非原画原文。这 老弟取得名字很巧妙,即使别人知道我先前亦有此类诗画,也能谅解,是不?” “这倒有理!”“难得此君如此恪摹,复以谦怀署名‘次恺’。不知是何许人?他 日有缘,当图一见哩!”………… 子恺对这幅画确也十分上心。几天后,他给桂林师范的学生作抗战漫画的示范, 仍描了这样一幅揭示在黑板上。不料有学生看了那母亲的头被炸弹削去的形象后, 发出大笑声,似乎觉得好玩: “瞧,这女人没有头了。”“象无头菩萨!”子恺这下子可火了。看他发火可 真是难得。只见子恺严肃地面对学生,神色十分庄重。他说: “正值抗战救国之际,我们以日寇之暴行激发民众对侵略者的愤恨,以期达到 全民抗战,协力抗敌之目的。此原本一件严肃而神圣之事,岂能如此儿戏!这还有 民族之心吗?”几个学生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子恺见他们有悔悟之心,接着又说: “若出于年轻单纯,这也就罢了,希望今后不会再发生此等事来。”下课以后, 几位在课上对着漫画发笑的学生自动留了下来。 “丰先生,我们错了。”“先生,我一定好好地与大家一起宣传抗日!”子恺 拍拍他们的肩膀,表示不再提这件事。 从此以后,同学们再也不会对漫画中的惨状表示出任何不严肃的种情。 相反,他们对宣传抗战更积极,对子恺也越加尊敬。他们感到,在这位艺术家 的心灵深处蕴藏着一股巨大的爱国热情,只要与他一经接触,这种热情,就会给你 留下一种难以磨灭的印象。 二 桂林,这真是一座美丽的风景胜地,素有山水甲天下之称。 子恺来到桂林以后,觉得这里一切都还不错,尤其是这里的抗战气氛颇有鼓舞 人心的感召力。不过,他在此地也见到不少为丧家作迷信佛事的和尚,非但与佛法 无关,反而鱼目混珠,邪愿乱德。他写了一篇《佛无灵》: “……我不屑与他们为伍。因为这班人多数自私自利,丑态可掬,非但完全不 解佛的广大慈悲的精神,其我利自私之欲且比所谓不信佛的人深得多!他们的念佛 吃素,全为求私人的幸福。好比商人拿本钱去求利…… “信佛为求人生幸福,我绝对不反对。但是,只求自己一人一家的幸福而不顾 他人,我瞧他不起。得了些小便宜就津津乐道,引为佛佑(抗战期中,靠念佛而得 平安逃难者,时有所闻。)受了些小损失就怨天尤人,叹‘佛无灵’,真是‘阿弥 陀佛,罪过罪过!’他们平日都吃素、放生、念佛、诵经。 但他们的吃一天素,希望比吃十天鱼肉更大的报酬。他们放一条蛇,希望活一 百岁。他们念佛诵经,希望个个字变成金钱。这些人从佛堂里散出来,说的统是果 报:某人长年吃素,邻家都烧光了,他家毫无损失。某人念‘金刚经’,强盗洗劫 时独不抢他的。某人无子,信佛后一索得男。某人痔疮发,念了‘大慈大悲观世音 菩萨’,痔疮立刻断根……此外没有一句真正关于佛法的话。这完全是同佛做买卖, 靠佛图利,吃佛饭。这真是所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惠,难矣哉!’ ……”子恺写完文章,心想:歪曲的佛教应该打倒;但真正的佛教,崇高伟大胜于 一切!他不免想起了近来多病且时时遭受日军威胁的弘一法师来。他知道法师近来 常住福建漳州,便写了一封信去,希望法师到内地来,由自己供养。且说弘一法师 在漳州收到子恺的来信后,深为子恺的一片虔诚感动。不过,法师对自己的危险处 境早有准备,且从容安然处之。他给柳亚子先生写过一首诗: 亭亭菊一枝,高标矗劲节。 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 面对子恺的来信,弘一法师又一次感慨起来,他给子恺回信时写道: “……朽人年来,已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 宏法,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瞬即西沉。吾生亦尔,世寿将尽, 聊作最后纪念……。”法师谢绝了子恺的诚心供养,依然留在闵南,继续在那里为 宏法而竭尽全力。 ………… 法师不愿来内地,子恺自然能够理解。可就在这时候,子恺则又要送别另一位 尊敬的师长——马一浮了。 自从子恺离开故乡以后,首先到达的是浙江桐庐,他曾在那里与马一浮先生相 处了一个月。后因日军迫近,两人先后离去。此后他俩鸿雁往返,并在1938 年6 月又在桂林重逢。在桂林期间,子恺经常陪同马一浮游览岩洞,畅谈古今历史。在 子恺看来,如果能与马一浮一起永远居桂林,也是心甘情愿的。然而,马一浮终于 应迁校址于宜山的浙江大学之聘,要随校离去了。 这是1938 年10 月25 日,子恺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字句: “……赴东环路送马克生离桂林赴宜山。匆匆话别……。途中忽见桂林城中黯 然无光,城外山色亦无理唐突,显然非甲天下者。盖从此刻起,桂林已是无马先生 的桂林了。”………… 弘一法师谢绝来内地,马一浮先生又离子恺远去。这对子恺来说,自然感到十 分遗憾。平生他共有三位恩师,除了法师和马先生外,另一位夏丐尊先生又远在上 海饱受苦难。而他自己,孤独的携着一家老小逃难在外。国破家毁,友朋零落,促 使他以最大的毅力投身到艺术抗战的洪流中去。 三 尽管桂林风光独好,子恺与当地的文化人士相处得也不错,然这块值得留恋的 土地终于不能长住下去了。随着战事的扩大,桂林也遭到了狂轰滥炸。 子恺只好再作逃难打算。已迁往宜山的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得知子恺有内迁之 意,便赶紧通过教务长郑晓沧先生聘请他前来担任艺术指导,开讲艺术教育课。 3 月,正值子恺辞别桂林师范,即将奔赴宜山浙江大学之际,由于遇连日大雨, 船车不能如期而至,他便利用这段时间画起鲁迅小说《阿Q 正传》的连环漫画来。 这是他第三次画这套画了。早在1937 年春天,子恺闲居杭州田家园。饭后茶余, 他常常信手以《阿Q 正传》为题材作漫画。他的学生张逸心那时也住杭州,他见了 这漫画后,觉得很有意味,就想出资自印。子恺对此没有意见,认为画这画宛如在 鲁迅的声音上加上一支麦克风,宣传出去让那些不识字的老百姓了解亦是好事。于 是在1937 年的夏天,这些漫画被制成五十四块锌版,送交上海南市城隍庙附近某 印刷厂印行。不料,“八一三”事起,南市成了一片火海,这些画皆成灰烬。此后 不久,子恺被迫离开家乡来到内地,一路颠沛流离,难得有安定的日子。但他仍想 有朝一日能重作此画,以酬心志。去年春上,子恺曾到武汉。学生钱君匋听说后即 从广州来信,替《文丛》期刊向子恺索要《漫画阿Q 正传》。子恺又重新作画。最 初发表了两幅,后又寄上六幅。可惜刚刚登了两幅,就遇上广州大轰炸,余下的六 幅又再次葬于火海。 无情的战火两次毁掉了子恺的画作,实为惨事。但他却说: “炮火只能毁吾之稿,不能夺吾之志。只要有志,失者必有复得,亡者必可复 兴。”这回他正是带着这样的信念第三次画起《阿Q 正传》来的。由于轻车熟路, 画稿很快完成。但此次,子恺并未立即拿出去发表,他准备请几位绍兴籍的朋友为 画稿作一次校阅。因为他自己的家乡与《阿Q 正传》故事的背景绍兴虽相去不过二 三百里,但民情风俗上却略有差异。为了画得更准确,他决意要这样做,直到七月, 他这部第三次获得新生的《漫画阿Q 正传》才由开明书店出版。后又重版十五次, 可见其影响深远了。 说起子恺与鲁迅,也倒颇有缘份。还是在二十年代中期。他俩同时翻译了日本 文艺评论家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鲁迅的译本最初由北京未名社于1924 年 12 月初版,子恺的译本由上海的商务印书馆于1925 年3 月出版。 两个译本“撞车”了。当初子恺颇为难,他觉得:鲁迅的译笔远胜于自己,要 是早知道他在译,自己就不会再译了。于是子恺曾于1927 年深秋由学生陶元庆、 黄涵秋陪同去拜见鲁迅,向他表明了这个意思。而鲁迅却说:“这有什么关系,在 日本,一册书有五六种译本也不算多呢!”鲁迅的话消除了子恺的顾虑。此后他们 便亲近起来。这回子恺绘《阿Q 正传》,多少也带着几分对鲁迅敬重的心情的。 话说子恺在四月初,作为艺术教师,他在简陋的浙江大学教室里走马上任了。 他先讲了几节课,自我感觉尚好,而那些好学的学生也给子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子恺讲课,善于深入浅出,又能结合当今中国艺术之现状,极受学生欢迎。当他第 三次走进课堂的时候,一个从未有过的场面出现了。 这天子恺临时有几件事,当他步入教室的时候,正好摇响了上课铃。他在讲台 上一站,顿时吃了一惊。这教室原本只有五十来个座位,可今天竟来了百余人。那 些未能捷足先登的学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层层叠叠地站在后排。子恺心想:今天 够热闹,我算是演独脚戏,引来了这许多观众。 下课时,子恺被学生围了起来。 “先生,还能让我们注册听您的课吗?先生真是讲得太精彩了。”一个男同学 迫不及待的首先开了腔。 “怎么?你们并未注册?那么你们本该在这时听别的课的?”“不瞒先生说, 我们是逃课来听的呀!请先生一定收容!”“这可不好,学校上课都有秩序的!” 子恺一个劲的劝阻。 “我们补了不就是了么?”“先生一定让我们也来听!”学生你一言我一语, 弄得子恺也奈何不得。只好在下次授课时另改地方。 此后,子恺只得在学校最大的“课堂”——饭厅里开讲。其实这饭厅也不过是 一座大茅棚,不过与教室相比,自然要宽敞些。子恺的讲课,其对象原本是师范学 院的学生,可自从换了地方后,那些工学院、理学院、文学院的学生也争相前来听 讲,就连部分教师也是每课必到。 这天,子恺讲演的题目是《中国文化之优越》。当他在黑板上写下这个题目后, 整个饭厅鸦雀无声。 “文化范围甚广,我今所欲讲者为其艺术方面,然各种文化犹似同根之枝叶, 则举一可以反三。 五十年来,只有中国留学生而无外国留学生,但在古昔则否。西洋交通阻隔, 自可不论。日本则自唐代即派留学生来中国,……直至明清,来华之日本留学生络 绎不绝。迨明治维新,中国通商,而形势反变,留学生遂成中国之特产。”子恺说 到这里,有意识停了一停,但见听众仍不作声,一个个似乎都在等候他下面有何论 调。 “先生降为学生,学生升为先生。此事实似乎表示外国文化近来忽而优越,中 国文化近来已经衰落。其实不然。保有中国灵魂之留学生,想亦确信不然。留学不 过参访外国之所长,非欲用夷变夏。吾国物质文明虽未发达,精神文明实远胜于东 西各国,艺术则尤非东西各国所能望其项背。故以艺术界观之,五十年来,全世界 号称文明之国,无不派大批留学生来华学习,特其所派者非身体,而为精神,故一 般人不易见到耳。”子恺把最后一句说得格外强调,只听得全场一阵暴风雨般的掌 声。 “好久没听见过如此高论了!说得太好了!”“可不,看来丰先生的见解的确 不凡。”讲台下的听众不时的窃窃私语,表示出由衷的感奋。 子恺接着列举了西洋“后期印象派”重写意的革新实是与日本画中色彩与构图 的师承关系,继而说道: “……日本画者,中国画之一小支流也……此亦非吾之臆说,乃日本人自己招 供。日本近代最老的大画家中村不析氏在其所著《中国绘画史》之序文中劈头说: ‘中国画乃日本画之父母。’日本近代最大艺术评论家伊势长一郎亦在其著作中声 称:‘中国画加上地方色,即成日本画。’西洋学日本,日本学中国。如此看来, 中国文化始终优越。中国艺术在近世岂止为先生而已,实为欧洲各国之太先生,所 以称说:五十年来全世界各国都派大批留学生来中国学习艺术。不过所派来的不是 其身体,而是其灵魂,所以中国人不易看见,倒反而实际地派许多留学生到巴黎去 学习艺术。 学了回来,就请他们办艺术学校,还说这是外国来的艺术!其实这是出嫁女儿 回娘家。又好比富人装作乞丐,向街上穷人讨饭,回来分给家里人吃,还说这些饭 是外来的。”“好!讲得好!”“痛快!痛快!”这时的掌声,欢呼声岂止称其为 暴风雨般呢?实则是雷霆般的了。 此时坐在后面的几位留过洋的教师似乎对子恺的论调并不完全赞同,但在这国 难当头的时刻,能听到如此令中国人扬眉吐气的言论也确深受感动,其掌声,并不 比学生们弱多少。 子恺的演讲在继续进行,场内时而寂静,象深邃的幽谷,时而热闹,又如同汹 涌的大海…… “……诸君是中国最高学府之学生,不久的将来的中国的向导者。发扬文化之 责,端在诸君肩上。务请努力保住中国灵魂,以提倡物质文明及发扬固有之精神文 明为己任。这才不愧为一个堂堂的中国大学生。吾与全体同学今日尚是初见。古人 有‘临别赠言’之事。则初见亦可赠言。此话即作为吾对诸君之‘初见赠言’可也。” 子恺演讲完毕,向大家一鞠躬。此时全场响起了长时间的鼓掌声,大家全体起立, 用最热烈、最真诚的情意欢迎这位颇负盛名的艺术家的到来。一个学生甚至给子恺 递上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 “我们不希望有‘临别赠言’,我们希望您给我们的永远是‘初见赠言’。” 子恺也被感动了,他望着大家,眼眶渐渐湿润了,是由于兴奋?还是欢欣、感伤? 谁知道呢? ………… 子恺在浙江大学的讲课,其内容十分广泛,从绘画的练习程序,到葛饰北斋和 米勒的画;从托尔斯泰和尼采“曲高和众”的音乐主张,到护生之道,只要涉及艺 术,他什么都讲,还教学生读《礼记》、《乐记》和《大乘起信论》。然而宜山的 暂时平静很快被日军攻占南宁而打破了。浙大决定迁往贵州。子恺好容易雇得一辆 车,说好开往贵州都匀。岂知司机失信,后幸好靠学生帮忙先带上胞姐梦忍与一孩 子搭车先走,剩下的一家老小经过三天奔波,来到了一座小镇河池小憩。 河池虽是小镇,却也繁盛,子恺一家宿在一家不错的旅店里。老板是个读书人, 知道子恺的大名,招待得十分周到。但问起去贵州的车子,他也只能摇头。 南国的冬日,尽管骄阳艳艳,青天漫漫,但子恺心怀渺渺,后事茫茫,这一群 老幼,流落中途,如何是好呢? 警报一天比一天频繁,要是日军真打过来,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子恺已在旅 店宿了好几夜,他为此事十分烦恼。老板是个好心人,他见子恺正不知所措,便上 来安慰说: “先生还是暂时不走,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时局稍定再说。”“你的好意我十 分感谢!但万一打到此地,我人地生疏,如之奈何?”“我有家在山中,可请先生 同去避避。”“你真是义士,我多蒙照拂了。但流亡之人,何以为报呢?”“若得 先生到乡,趁避乱之暇,写些书画,给我子孙世代宝藏,我便受赐不浅了!”两人 越谈越亲切,子恺真有十之七八想跟老板入山了。 次日,老板拿来一张大红闪金纸: “老父今年七十,蛰居山中。做儿子的糊口四方,不能奉觞上寿,欲乞先生写 联一副,托人带去,聊表寸草之心,可使蓬壁生辉!”子恺见他如此孝心,便满口 答应。他提笔就写了一副庆寿的八言联,然后落上了款。这闪金纸是不吸水的,写 完后只得拿到门外马路边去晒。这一晒不要紧,却给子恺带来了一线“生机”。 话说子恺写完了对子,独自走上楼去,一身倒在床上想起心事来。不多一会儿, 只听得有人上楼来。子恺开门一看,原来是老板。 “先生,楼下有一位赵先生要见您。”子恺正想下楼,只见一位身穿皮上衣的 壮年男子已走上楼来。 “哎呀,久仰,久仰,丰先生,真是难得呀1此人一口无锡口音。这江浙乡音, 使子恺觉得十分可亲。原来这又是一个敬仰丰子恺的人。他姓赵,名正民。子恺请 他入客间坐谈。方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赵正民不是一般之人,恰巧是汽车加油站站长。他此时正路过旅店,发现闪 金纸上这熟悉的字迹格外入目,又见子恺的签名,料想他一定住在里面。于是立即 前来拜访。当他了解到子恺正愁无汽车赶路时,当即慷慨地说: “我有办法。也是先生运道太好:明天正有一辆运汽油的车子开都匀。 尚有空地,让先生先走。”“那你呢?”“我另有办法,先生只管放心!”赵 正民说完便起身告辞,相约当晚带司机来相见。 夜暮悄悄的降临了,那苍茫的群山,好象一排排高高低低的屏风。子恺终于在 旅店门口等来了赵正民和一位司机。司机问明了人数,点清了行李,又说了一大堆 表示没问题的诺言。子恺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只见赵正民拿出一卷纸来: “先生,鄙人无任何要求,只请先生赏脸留下几幅字画,此生入地无憾。” “当然,当然,只是毫无准备,还望不要见笑!”于是子恺又在昏昏的灯火下,为 赵正民作起画来。 ………… 子恺终于平安到了都匀,一家老小无不欢愉。子恺的到来,使竺可桢、郑晓沧 无比欢心。 “子恺,你知道学生说你什么吗!”此时,他们三人正在喝茅台酒,话题自然 离不开逃难。 “噢?郑兄,你说说看!”“他们说你是‘艺术的逃难’。哈哈哈哈……” “不错,你的事,在这里真是夸为美谈了。”竺可桢亦补充一句。 “还真有他们的,我看学生的说话好象更有艺术性呢!”子恺捋了几下胡须, 若有所思地继续说: “要是没有那对联,便没有那赵正民,而没有赵君,便又没有汽车…… 这里面都是一个‘缘’字。寒山子诗云:‘碌碌群汉子,万事由天公。’人生 的最高境界,只有宗教。所以我的逃难,与其说是‘艺术的’,还不如说是‘宗教 ’的。人的一切生活,都可说是宗教的。”子恺又是一杯酒下肚。大家笑得前俯后 仰。 “子恺,别喝了,你已六七杯下肚了!”竺可桢有些担心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人世难逢开口笑,茅台须饮两千杯嘛!”说话间,几个教 师为了分配校舍的事站在门口唤着校长和教务长,他俩出门交代了一下转身进屋, 不禁大吃一惊,子恺怎么扒在桌上不动了?他们急忙上前查看,子恺已呼呼的睡着 了,消瘦的脸上高高凸起一对颧骨,下陷的眼窝呈现出灰黑的颜色,只有那宽阔的 眉宇,还略有几分英气。他太累了…… …… 四 逃难生活的磨折,使子恺那本来就不健壮的躯体又消瘦了许多,尤其是那张饱 经风霜的脸,显得苍老了许多。此时,他不过四十二岁,但在别人眼里,宛若一位 老翁。战时的浙江大学屡次迁徙,子恺也跟着来到了遵义。他在南潭巷租下了宅屋, 自命“星汉楼”。他在遵义一住就是两年。1942 年秋,子恺接受了老友陈之佛之 邀,决定赴重庆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任教。 10 月18 日晨,子恺正在星汉楼上整理行装,准备全家迁至重庆。他正忙着, 突然,阿宝跑了过来: “爸爸,电报,刚到的。”子恺接过电报纸展开一看,一对浓眉紧紧地锁在了 一起,只见电报上白纸黑字这样写着: “10 月13 日弘一法师在泉州生西,性常。”这“性常”即泉州开元寺的性 常法师。也许是弘一法师圆寂后,寺内一片繁忙,所以电报迟至今日才收到。 对于弘一法师的生西,子恺早有思想准备。事实上,对于这位平生最崇拜的人, 子恺早在预知他不久即将去逝的时日,内心就为之悲恸感伤过无数次。所以在这噩 耗真的到来之时,子恺反而显得格外的镇静。他慢慢地放下电报,缓缓地走到西窗 下的椅子上,静静的坐着: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终于,子恺发了一 个愿,除了续作《护生画集》外,再为法师画像一百幅,分寄各省敬仰弘一法师的 人。决定一到重庆就开始动笔。 次年元旦,子恺为法师敬绘了第一幅画像。他为法师画像,用的是线描。 也许是法师的相貌特征不凡,又因他的形象在子恺的心目中印象太深,所以友 人们观后都说极像。他先绘了十幅,分寄福建、河南诸信士,另外九十幅亦边接洽 索画者边描绘。 子恺到重庆之后,生活也并不安定,任教的收入不足以养家糊口。他在重庆、 长寿、涪陵、都、南充、阆中、隆昌、内江、成都等地举办了近十次个人画展。这 些画中,宣传抗战的作品几乎占了一半。的确,子恺已看到了胜利的曙光。1944 年中秋的一个早晨,他在酣睡中醒来后,即在枕边填了一阕《贺新郎》: 七载飘零久。喜中秋巴山客里,全家聚首。去日孩童皆长大,添得娇儿一口。 都会得奉觞进酒。今夜月明人尽望,但团骨肉几家有?天于我,相当厚。故园焦土 蹂躏后。幸联军痛饮黄龙,快到时候。来日盟机千万架,扫荡中原暴寇。便还我河 山依旧。漫卷诗书归去也,问群山恋此山城否?言未毕,齐摇手。 子恺的这首词,并非口出狂言。果然,1945 年8 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子恺终于实现了重返江南的宿愿。为筹集路费他一路卖画。途经郑州、武汉、南京 于1946 年9 月15 日抵达上海,暂居学生鲍慧和家中。他去了一趟已成废墟的缘 缘堂旧址,回上海后也没有忘记去探望正受当局迫害的内山完造先生。 吴淞路义丰里165 号。子恺敲开了内山先生家的门。 “内山先生,你好吗?”“哎哟!子恺君,快请进,快请进!”内山还是那样 壮实,只是苍老多了。 子恺与内山相对而坐,彼此回忆起了过去那一段美好的经历。 “这些年可让你受苦啦,这该死的东条英机,把我们日本人的脸都丢光了!” “不过,咱们不还是好朋友吗?”“当然,当然!我记得当年来书店买艺术书籍的 人中,你算是勤快的一个啰!”“你当年也真客气,总让我上楼喝一杯日本茶,吃 一点日本点心,我还真为你是否赚得回书钱而担心呢!”子恺说到这里,把话题一 转: “内山先生,我想请你代购一套二十卷本的《漱石全集》,不知可否?”“《 漱石全集》?正好,正好,我这里有,不过缺了三卷,下次可以补上!”内山说完 就到里屋捧出了一大叠书。他数了数: “不错,现在是十七卷!”“真太感谢了,多少残?”“法币十七万元吧!” 内山想了想,这样说。 子恺一惊:“太便宜啦,谢谢!”子恺当下付了款。临别时他再三对内山说: “内山先生,你不要回去啊,就住在上海吧。这里有很多朋友,生活上不用担 心,安心住下去吧。”子恺又在鲍慧和家中住了一段时间。其间又收到了内山补寄 来的一卷缺本,并标明价格一万法币。子恺心想,内山先生为人和善,这书价显然 是压低了的。即便不是这样,自己也该从经济上帮他一把,此时可正是内山君最困 难的阶段哩! 子恺想到这里,当即给内山寄去了一张十万元的邮政汇票,附信写道: “内山先生:《漱石全集》缺卷一册收到。这部全集实在过于便宜,因此奉上 十万元,尚希收下。”信和款都寄出了。子恺又为住所而操起心来。考虑再三,他 终于决定移居杭州,迁入了杭州静江路85 号小平屋内。时值1947 年3 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