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十年一觉杭州梦,剩有冰心在玉壶。 子恺在逃难途中就写下了这样的诗句。静江路85 号,这里地处里西湖,背靠 宝石山葛岭,门对孤山放鹤亭,正是一个卜居的好地方。 他一向喜欢为自己的住所取名,可在这风景绝佳的西湖之滨,子恺反觉得只有 诗才能尽其意,符其实了。他起初看屋时,但见开门即对着孤山的放鹤亭,那是宋 代处士林和靖经常放鹤的地方,不禁脱口而出: 门对孤山放鹤亭这正好是一副对子的下联。他想补一句上联,写一副对子挂起 来,竟一时没能想出来。 一连几天,子恺都在苦苦思索,他总是在春日的黄昏端出一把椅子面对西湖遐 想,企图触景而发,蹦出一丝灵感来。这天开明书店经理章锡琛来访,见子恺坐在 门口捋须冥想,一问缘由,便和上了一句: 居近岳庙招贤寺子恺初听还觉工整,可再一想,觉得不对味: “章老板,岳飞庙就在附近,这不错。可你这一句中既有‘庙’又有‘寺’, 可犯了规格哩!”“不错,不错,看来你这对子还真够磨人哩!哈哈哈哈……”两 人既然想不出上联,也就作罢。子恺让力民备了些黄酒,再端上一碟茴香豆,他们 便喝了起来。 “子恺,你现在的酒量又增了吧?”“别提啦!自从贵州迁居到有渝酒的重庆 以后,五年来我的晚酌不曾间断哩。这回到了杭州,花雕远胜渝酒,现在每顿不喝 完一斤,就觉着不畅快!”“现在好了,你就认着花雕喝个够吧!”“酒当然有了, 可这日子有什么好!物价一天比一天贵。你没看那些个劫收大员?简直象官匪似的!” “唉……”章锡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 “‘胜利了,到底是谁的胜利?’这是丐尊先生临终前说的。还是他哩,比我 们早清醒过来……”两位老朋友的谈话持续了二个小时,章锡琛告诉子恺,说就要 去上海问他有何事需办。子恺想了想,说:“去冬已与友人相约,杭州安顿下来后 再赴上海一游。这回就与你一起去吧!”正是桃红柳绿,气候宜人的时节,子恺暂 别了秀丽的西湖,与章锡琛一起来到了上海。 他拜访了梅兰芳,又去探望了叶圣陶。这回见圣陶,章锡琛也同去了,他还念 念不忘子恺那未完成的对联。座谈时,章锡琛在纸上写了两句草稿“居近岳庙招贤 寺,门对孤山放鹤亭。”递给圣陶看,请他发表高见。圣陶对杭州并不陌生,他仔 细分析了一下句子,又把静江路周围的环境回顾了一遍,这还真来了。圣陶兴奋地 说:“有了!”“怎么讲?”章锡琛急忙扶了扶深度的近视眼镜,伸长了脖子问。 “那平屋不就靠近葛岭吗?就写成:‘居临葛岭招贤寺’,子恺意下如何?” “很好,很好!我真是两眼尽向湖中看,把这背后的葛岭给忘了,哈哈哈哈……” 子恺此时也已架起了眼镜,不过不常戴。说话间,他无意识地除下眼镜,又摸了摸 早已花白了的头发: “一副对联三人作,看来我回去可真要写上挂起来了!”“我劝你别挂,否则 游人误认风景点,要是都跑进来张望,那你的花雕可供应不起哟!”章锡琛开了一 句玩笑,逗得三个人好一阵子大笑…… 子恺此次来上海,住在振华旅馆。友人夏壮涛告诉他,有一位年轻人,很敬仰 子恺,想来见见。子恺听后非常乐意,并托壮涛与其相约面晤。 约见这天,子恺在旅馆里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年青人。只见他二十来岁,个头挺 高,长得极朴实,口里操着浓重的宁波口音。且说这位年青人,名叫胡治均,浙江 镇海县人。他早年在上海学生意,满师后就当了小店员。由于他对书画特别爱好, 工余总喜欢读书看画。这年初春,胡治均偶然看到一册子恺的《护生画集》,立刻 就被画中的慈爱精神吸引住了。他开始注意收集子恺的画来,由仰慕之心渐渐升起 了愿有幸见一面的念头。 有一天,胡治均在觉林菜馆的壁上看见子恺的一幅题为《遇赦》的小画,画面 上是一个儿童拖住一持刀杀鸡的人。两旁一副小对联曰:“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 师”。于是胡治均便细细欣赏起来。这时走来一位陌生人,他就是夏壮涛。 “你这般欣赏这幅画,莫非与子恺先生相识么?”“不识,只是钦佩。”“子 恺先生现住杭州,不久就要来上海的,你若想与他相见,我可以引荐。”这下可乐 坏了胡治均,他立即留下了住址。此后每天盼着夏壮涛的来信。 果然不出一月,信真的来了,说子恺先生已来沪,住振华旅馆,同意相见…… 子恺现在接待的胡治均,正是因了上缘而来拜见他的。 第一次见到这位堂堂有名的艺术家,胡治均非常拘谨。子恺看出了他的心思: “你不要拘束,我们可随便谈谈……”胡治均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家庭等情况 后说: “我小学毕业,家贫辍学,文化又低,只是挺喜欢看先生的字画,但对文学一 窍不通。”子恺听后和蔼地说:“喜欢文学的,不一定都是自己会弄文学的,没关 系。”初次相见,子恺在胡治均的心目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和霭,忠厚,毫无 名人大家的架子。他们相约今后互通书信,经常交流。………… 二 这回从上海回到杭州,子恺接连遇上了两次画展。这不,他前脚刚跨进家门, 后脚就来了一位索画者。此人四十来岁,长得很高,却也瘦得出奇,穿着一件显然 过短的中山装,臀部上面的裤腰带几乎全露了出来。他名郑万桥,浙江美术协会的 秘书,这回他是专为该协会举办的画展而来向子恺索画的。 “真是久仰了,丰先生。听说先生已从上海回来,特地前来拜访。”子恺请他 坐下,也许因为这郑万桥的个子太高,即使坐在那里,整个瘦长的身子直往前倾, 他说话速度又快,大有咄咄逼人的态势。 郑万桥一口气把协会将办画展的计划说了一遍,又说了一大堆赞扬子恺的好话, 便迫不及待地要求子恺拿出画来参展: “鄙会盼望多时了,要是先生参加,无疑会使画展大为增色……”子恺考虑了 一下。此人如此诚意,回绝了也不好意思。但他对浙江美术协会现今的性质不甚了 解,谁知道这后面有没有官方参予。于是子恺说: “郑先生既已来了,又如此恳切,我就提供两幅小画吧。不过用后得归还,不 知合先生意否?”“哎哟,太好了!一定归还,一定归还!”其实郑万桥此次前来 索画,原本没有想多要,无非是欲借子恺之名为画展竖牌子罢了。他听子恺这么一 说满心欢喜,连声道谢! 初夏,美协的画展早已结束半月。可那郑万桥仍未把画还来。子恺有时也纳闷, 心想这里面会不会出了问题? 又过了数日,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子恺正在家里用一块小木片垫桌脚。 垫好后又用毛笔沾上与桌子一样的颜色为小木片上色。这是子恺的习惯了,一切东 西,他都要设法让它们谐调美观。这时,那郑万桥果真来了。 可他还来的只是一张画。他还是那样瘦,衣着单薄了,衫衣象是用芦柴棒子撑 着似的;他的脸也更憔悴了,显然经过了一段时日的烦劳。 “郑先生,你终于还是来了,我还以为……”“丰先生……”这说话一向似放 连珠炮的郑万桥,此刻竟吞吞吐吐说不下去了。 子恺见他如此窘态,委实不象是作做。便安慰他: “别急,别急,慢慢说!”郑万桥定了定神,喝了一口子恺递过来的温茶,这 才又恢复了他那扫机枪似的谈吐: “丰先生,真是太对不起了!画展结束前两天,我们发现您的一幅画被偷了。 这该死的贱货,别的不偷,偏偏把您的画给盗走了。这不,我们委托警方,查寻了 半个月也无济于事……”子恺一听,这才恍然大悟: “哈哈哈哈……怪不得迟至半余月,你才来此,原来在捉贼哩!哈哈哈哈……” “先生,怎么……你!”“算了,算了,既是被偷了,也就不要追究了。你也不必 为难,我不会索赔的。”“哎哟,先生,您真是难得的好人!您不知道我为此多苦 恼哩!”郑万桥一看子恺如此不计得失,心里的大石头一下落地。他不敢再久坐, 生怕呆下去会惹出什么乱子,连忙作揖告辞,跨出房门便小跑似的去之大吉了。 子恺望着他远去,但见此老兄越走越快,他一步能迈好远,两只膀子又甩得老 高。抗战时在逃难途中出生的九岁幼子新枚见了此状颇为奇怪: “爸爸,爸爸,这个人走路象螳螂。”“象螳螂?哈哈哈哈……”子恺重重地 摸了一下新枚的头,象是怪他乱说,又象是赞扬他想象丰富。 可小新枚却一点不理会,两只大眼还盯着那远去的郑万桥,谁知道他此刻又在 动着什么怪脑筋了。 无独有偶,这郑万桥刚去,不久又来了一位穿长衫的老先生。此人姓林,名福 根,象一位精明老练的管家。可这人并不是管家,而是省民众教育馆的老职员。今 天,他也是奉命为该馆举办的画展事前来向子恺索画的。由于有了上回的经验,子 恺仍是提供了两幅,是否归还也随它去了。真是天应地合,画展举办期间,又是唯 独子恺的画被偷去了一幅,弄得主办者十分难堪。消息传到子恺耳朵里,他又惊又 喜,惊喜之余未免有些感慨:这窃画人也真够可怜的,既要担着被抓获的风险,而 画偷去以后也未必敢挂起来,长此下去,其精神上不是太受折磨了吗?同情之心顿 然袭上子恺的心头,说什么也得帮助他解除后顾之忧呀!子恺琢磨了一下,提笔给 杭州日报写了一则简短的启示: “近来吾参加了两次画展,不料有观者发宠爱之心,将吾画各偷走一幅。 偷画与偷书偷花同,非寻常扒手或贪污等可比,既然有人不惜辛苦,不怕冒险, 那定是知己!今此特借报纸一角,公开召请窃画人来舍下和谈,并愿为补题上款。 静江路八十五号子恺启”启事登出去了,可终于未有人来。这本是子恺料到的, 不过他倒为此常常感到惋惜。他想,要是偷画人能真正了解自己,那该多好?或许 彼此还能成为好朋友呢…… 三 一个初冬的早晨,下了一夜的细雨后,天空忽然明朗起来。静江路上一户人家 的大门上的席子卷起了。一位个头不很高的中年人用浓重的绍兴话对家人说: “都好起来了,收拾地盘好上早饭!”说话间,横竖睡在地板上的一家老小纷 纷穿衣,折被,卷铺盖,在屋子的中间留出了约摸五六平方的空地,这是一家人一 天三餐的用饭之处。 这个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作家许钦文。抗战前夕,许钦文去福建教书,不 久抗战即爆发了。胜利复员回杭州,岂知旧宅被劫一空,连门窗都被拆走了。许钦 文家底本来不厚,又为建立著名书籍装帧家、亡友陶元庆纪念堂而负重债,如今弄 得一家人共卧地板,连桌椅都买不起,吃饭只能席地而坐了。 子恺今天起得早,约八点光景,他料想许钦文一家此时也该吃过早饭了。 自从许家从福建迁回,他还没去看望过呢。 子恺信步来到许家门前,竟发现一家人正围坐在地板上吃稀饭。他吃了一惊, 如此狼狈相这在逃难途中倒是有过体验。 “丰先生!来、来、来,快请进!我这里却是名符其实的寒舍哩!”丰子恺跨 进房门,只见屋里徒立四壁,连一件象样的家具也没有,很是奇怪: “钦文兄,你怎么到了这步田地?”许钦文苦苦一笑,把其中缘由说了一遍。 子恺极其同情。他在许家站了一会儿,立即告辞,快步朝家里走去。 话说这头许家老小吃过早饭,正想各干各的事情,此时门口来了两位陌生人, 他们一前一后拉着一辆大板车,车上载着一只方桌和四张凳子。 “请问这里是许先生家吗?”其中一个人问道。“不错,我就是。”“我们是 招贤寺的帮工,邻人丰子恺先生让我们把这桌子凳子送来。”许钦文这下明白了, 原来子恺急着回家是为了给自己送桌凳来。他急了: “丰先生自家不富裕,这怎么可以呢?”“许先生,您还是收下吧!否则我们 回去不好向丰先生交代。”站在后面那个瘦小的青年也说了话。 钦文无奈,只得唤了家人把桌子凳子抬了进屋,自己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地朝 丰家走去。 ………… 钦文与子恺并不是初交。早在二十年代末,许钦文就由子恺的学生陶元庆介绍, 结识了他。当时许钦文对丰子恺那独具风格的漫画和随笔非常赞赏,而第一次见面, 子恺那种诚恳、朴实、热情的风貌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久,钦文因了“无妻之累”被关进了军人监狱。出狱后,又是子恺立即前来 安慰。所以,尽管子恺比钦文还小一岁,但在钦文的眼里,子恺则是一位关心人、 理解人、帮助人的大哥了。 钦文三步并两步地来到了子恺家中,连声道谢。可子恺并不感到这里面有什么 恩赐之意。在子恺看来,这完全是应该做的,更何况是老朋友呢。子恺有意把话题 岔开去: “我看你近来很好,脸色红得发紫了。”“我最近镶了牙。”“镶了牙?” “怎么?”“镶牙有这样的效果?我口中的牙几乎全坏了!”子恺说完便张开嘴巴, 露出了那满口被香烟熏得漆黑且蛆根歪斜的牙齿。 “你看我这牙齿,尽是动摇、歪斜而没有对偶的,只有右方犬齿两对勉强可以 咀嚼。有时疼得比钻心还甚!”“那我介绍你去拔除,再换上新齿,夫妻准不再讨 相骂!”这句只有作家才说得出的幽默话,子恺听了颇新奇: “不讨相骂当然好,可是我怕疼呀!”“一点不疼,况且那位易昭雪牙医师技 术极高明!”许钦文十分有把握地说。 “对了,这牙医师还是你的读者,经常谈起你。只是我不知你患牙病,才没有 想到告诉你。”子恺因钦文的怂恿开始动心了。也许是“拔了牙夫妻不讨相骂”这 句话在他的心中起了妙用。这事竟可以齐家,推而广之,又何尝不可以治国平天下? 这蛮可以来个口号,叫做“拔牙救国!”幽默动摇了子恺那怕疼保守的信念,他心 中忐忑了一夜,终于决定拨除那满口的坏牙了。 几天后,子恺来到了易昭雪的牙诊所。这是一家不大的诊所,设在延龄路上。 医师易昭雪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别看他年轻,拔牙的技术却早已名满杭城。 子恺打量了他一番:矮矮胖胖的,皮肤红润,双臂壮实,一对大眼睛显示出精明老 练的神色。 子恺躺在椅子上,经易昭雪检查,发现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非全拔除不 可。 “怎么样,丰先生,今天先拔一颗试试?”“不,不,不!让我回去想想,明 天再来,明天再来!”子恺回到家中,晚上躺在床上不时地用舌头舔舔牙齿,心里 总是有些不安。他想:这牙齿好比亲生的子女,尽管不孝,当在这生离死别的关头, 总不免一番依恋和伤心。这五十年来,我们一直同桌而食,同枕而寝,我多么想与 你们共生死啊!只是你们太无义,特别是这几年害得我好苦!看来只有硬着心肠抛 弃你们了!你们,你们就一个——一个的走吧,我现在向你们告别…… “丰先生,你终于有勇气来了!”此刻,子恺正躺在诊所的椅子上,张着大嘴, 任凭易昭雪的使唤。他紧闭双眼,不时又屏住呼吸。打了麻药,他听见了钳子的声 响,心中忽然慌乱: “这许钦文不是在做广告吧?”正在子恺胡思乱想之时,钳子离开了嘴唇。 “好了,请漱口。”子恺还没反应过来,一颗牙齿嗒地一声,被易昭雪放入了 盘子里。他想说什么,易昭雪挥挥手说: “先漱口,先漱口!”第一口略带红色,第二口就不见血了。 “丰先生,这颗牙齿拿回去作个纪念么?”“不,不,不要了。”子恺心里想 :“许钦文说他是我的读者,的确不错。他不是冷酷无情的医生,能够体会文艺的 心情,说出这句话来。”“请随意抛弃吧,日久化作泥尘,与我身异途同归,岂不 善哉?”子恺回家了,那潇洒的背影使易昭雪感慨万分,他默默的想:“太了不起 了,我以文艺之心体量他失牙后的感情,可他却以宗教之心看待他的牙齿。 真是久闻不如一见啊……”第一颗牙拔了,别的没有什么,什么进软食呀,少 抽烟呀都能做到。唯独易昭雪关照的不能饮酒这一点可害苦了子恺。这次回杭州以 后,每晚一斤花雕已成了他必不可少的节目,只要是一天少了它,就觉得怪不自然 的。 黄昏,子恺一人枯坐在炉旁。冬夜长得可怕,一种难以言状的寂寥感不时袭上 子恺的心头。酒瘾使他坐立不安,他时而望望那坛子花雕,时而走过去揭开盖子嗅 一嗅,而后便无可奈何地再把盖子盖上。这时,小新枚跑了进来: “爸爸,妈给了我一个小管子,可以滴水。”“小管子?很好,那你就去玩吧!” 可子恺又把新枚的话在脑子回笼了一次,忽而一惊:“可以滴水?”他仔细察看了 一下儿子的小管子。原来这是一支药用的有橡皮头的玻璃管。于是他心里一亮,这 管子洗净后,再吸上几滴酒,不是可以射到喉头里去吗? 他打起了新枚的主意: “新枚,你把这管借给爸爸玩玩好不好?”“这管子好玩,我要!”“就借一 借,明天准还你!”“那好吧!”儿子平时受尽了父亲的爱,关键时刻也不来找子 恺的麻烦。 子恺喜出望外,等儿子走后,他用温开水将管子洗了一遍,然后就一手伸进了 酒坛子。 花雕终于嘀入了子恺的喉头,一种什么也无法代替的愉悦感,使他胸中为之一 畅。这滴滴黄酒虽直射喉底吞将下去,但比不吃可强多了。 子恺用了十余天将牙拔完,这偷吃酒的招法也行使了十余天。事后,他把实情 坦白了出来,使易昭雪大为吃惊: “这可不好,这可不好!让您不喝,一来是防止刺激创口,二来饮酒了,血行 过快,要促使创口流血!”“现在情况不错,说明我偷得不多,或说明我身体尚好。” 易昭雪哭笑不得,真是奈何不得。 又过了一个月,假牙装好了,子恺从此告别了因牙病带来的烦恼和痛苦,但觉 口齿清爽,无牵无挂,泰然自适了。兴奋之余,他又想起了那“拔牙救国”的口号, 率而挥笔,写下了一篇《口中剿匪记》: “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齿拔光……犹如把盘踞要害的群匪剿尽,肃清,从此可 以天下太平,安居乐业…… 把我的十七颗牙齿,比方一群匪,再象没有了。不过这匪不是普通的所谓‘匪 ’,而是官匪…… ……他们竟不尽责任,而贪赃枉法,作恶为非,以危害国家,蹂躏人民……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口中的国土内,养了一大批官匪,若不把这批人物杀 光,国家永远不得太平,民生永远不得幸福……于是我再托易医师另行物色一批人 才来。要个个方正,个个干练,个个为国效劳,为民服务。我口中的国土,从此可 以天下太平了。” 四 早春三月的一个晚上,皓月当空,湖水如镜,春风微拂,花影满堤。然而这美 妙的景致还是抵不上子恺对于酒的偏爱。此时,他正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 招待郑振铎的来访。老友阔别十年,彼此相见真是百感交集: “郑兄啊!十年不见,你反而胖了,也年轻了!”“子恺兄,你也是老样子! 只是头发略微白了点。”“哈哈哈哈……人说:‘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 惊勿见,称名忆旧容。’可我们是不必问名称姓就可忆旧容哩!”他俩的对饮十分 随便,酒菜就放在安置收音机的方桌上。这桌旁的墙壁上贴着一首诗: 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 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 “这诗味道极好,优美而又纯正。这是谁的诗?”郑振铎右手夹着一块鸭肉问。 “不错吧?谈起它,还真有趣呢!”子恺品了一小口黄酒,兴奋而有些自得的 对郑振铎说。 “有趣吗?快说说。”“这是数学家苏步青的诗。我与他在1940 年相识。那 年我女儿林先在遵义结婚,苏步青兄是我女婿的同乡,便请他作为男方的代理主婚 人,从此便相识了。胜利后我俩都居杭州。我曾主动作了一幅以遵义生活为背景的 《桐油灯下读书图》送他。岂知他却不约而同写来了一首乞画诗。”“不错!还真 有趣,是这首吗?”“不是这首,那诗这样写的:“淡抹浓妆水与山,西湖画舫几 时闲?何当乞得高人笔,晴雨清斋坐卧看。’”“写得极佳,又出自数学家,还真 少见!”“就是啰!当他收到我的《桐油灯下读书图》后又写了一首答谢诗。诗写 道:‘半窗灯火忆黔山,欲语平生未得闲。一幅先传无限意,梦中争似画中看。” 郑振铎越听越觉得有味,干脆放下了筷子,往椅背上一靠,出神地听起了子恺那绘 声绘色的描述。 “那么你还得再送他画哩!”“可不是!我又根据‘乞画诗’中‘淡抹浓妆水 与山,西湖画舫几时闲’之句绘了一幅《西湖游舸图》给他。这回苏老兄干脆写了 一首题画诗:‘一舸笙歌认夜游,岚光塔影笔中收。如何湖上月方好,柳下归来欲 系舟。’”从此后,他便经常写诗给我,现在墙上的这首,便是去年春节他送给我 的。”“简直是一段诗画之交的佳话,它日有机会,我还真想写一篇文章呢!”郑 振铎颇感兴趣,听得入迷,一双筷子仍然放在桌上。 “哎,你怎么不吃啦,请,请!”“我这人就是喜欢诗,只要有了好诗,世间 最好的酒肴也觉乏味。”丰子恺一听这话,哈哈大笑: “郑兄,你别吹了,你的酒瘾我还不知?”郑振铎一愣,紧接着便无奈地笑了, 还有什么比得上被人点破自己的嗜好更酸涩的呢? 这郑振铎也真是酒后糊涂之人。早在二十余年前的一天,振铎在上海日升楼前 碰上子恺,便硬拉他到新世界对面的普隆西菜馆去喝酒。他们点了两客公司菜,外 加一瓶白兰地。可吃过之后,仆欧送帐单来。振铎一摸身上没带钱,便说:“子恺, 你身上有饯吗?”子恺说“有!”随后便掏出一张五元钞票把帐给付了。第二天, 郑振铎到江湾看子恺,摸出一张拾元钱就往子恺手里塞。子恺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 回事,他却说:“昨天要你付帐,今天我还你。”子恺惊奇而又好笑:“帐回过就 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其实郑振铎自己也忘了究竟吃掉了多少钱, 但不管怎么说,他也要坚持让子恺收下这钱。正当两人争执不下时,坐在一旁的刘 薰宇一把抢过了钞票:“你们不要再争了,就拿到新江湾小店里吃酒吧!”于是大 家赞同,当即约了夏丐尊、匡互生、方光焘等大喝一顿。待十元钞票喝光时,振铎 已经烂醉。此情此景,如今记忆犹新。 子恺把这段往事复说了一遍,振铎当即无话,只是连喝了两杯,仿佛愿意把刚 才听子恺谈诗时搁下的酒量一齐补足似的。 他俩一直喝到夜阑人静之时,振铎这才起身告辞。他问子恺: “今后有何打算?”“暂时还未有头绪,不过我倒很想去台湾一游。为此章锡 琛已来催过几次,他要我陪他前往。”他正说着,忽然天上下起了绵绵的春雨,风 儿也有些凉意。子恺怕振铎着凉,便留他过夜。可振铎坚持要回旅馆。子恺交给他 一把伞,送他那高大而瘦长的身子消失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之中,他想:“振铎明 天可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呀……”抗战期间的逃难生活,尽管艰辛曲折,但也扩大 了子恺的眼界。祖国有如此美好的山河,无论是桂林的秀丽,还是黔山蜀水的壮美, 都让这位艺术家由衷的表示赞颂。他越来越好动了。 1948 年9 月,桂子飘香,十里荷花的西湖没有能留住他,因为在海峡那一边 的一座美丽的岛屿使他心驰神往。 9 月28 日,轮船驶离了上海港,向台湾开去。同行者有幼女一吟,开明书店 经理章锡琛夫妇、女儿士文等。 船在海上摇晃了两天两夜,在一个晨晖灿然的破晓,减速了。 子恺在舱外旅客的嘈杂声中惊醒。他透过窗洞向外一看,呵!台湾岛的海岸已 清晰可见,那参参差差的南国建筑隐约地散布在林木之间。这景象装在圆形的窗洞 内,真象一件壁上的装饰画。 “一吟,快醒醒!台湾岛在迎接你了!”子恺睡在下铺,此时他正提醒着上铺 的女儿一吟。 父女俩洗完脸、漱好口,就去隔壁章锡琛一家的舱房。他们来时,章锡琛正好 去洗脸。子恺便点燃一支烟坐在两个舱房的交界口上与章太太、章小姐闲谈,而一 吟管自己跑到甲板上去看热闹了。 章锡琛盥洗完毕,回到舱内。只见他把那副高度近视眼镜往鼻梁上一架,随后 就在铺位上下乱摸一气。 “爸爸,你找什么?”士文问。 “我的手表呢?”“你这老头子,昨晚你不是说就戴在手上,怕误了时间吗?” 章太太嘟了嘟嘴说。 “可我手上没有哩?”“刚才还看到你戴在手上去洗脸呢?”“哟!忘记带回 来了!”章锡琛说完便又回到盥洗间,可在他重新回到舱房时,仍是摇摇头。这下 大家急了,纷纷跑到盥洗间四处寻找,章太太还取了手电。经过数分钟的喧骚之后, 大家对这手表失望了。这遗失手表的事,引来了许多旅客,有的出于关心,也有的 出于好奇。可那一向被人称为达观而他自己称为糊涂的章锡琛,早已将此事置之度 外了。他抽着烟,向人们高谈阔论起自己在去年如何从香港买得了这块手表。 “买这表用了多少钱?”子恺问。 “港币七十五元!”“算了吧!港币七十五元,约合金圆四五十元,一张船票 的代价,就当多来一个人吧!”子恺带着慰劝的心情说。 “多来一人,还要替他买回程票呢!”“那么,你再丢一枝自来水笔就差不多 了。”两位超脱得不能再超脱的老友,这有趣的对话逗得围观的旅客哄堂大笑。 …… 到了台北,子恺一行下榻在中山北路大正町五条通的台北市文化招待所。他的 到来,立即引起了文化界人士的极大兴趣。没过几天,第一位客人前来造访了。 “听说丰先生住在此地,我便立即来了。”此人二十来岁,高高的个子,长长 的脸庞。一只笔挺挺的鼻梁的上方是一对细长的眼睛,他满面红润,眉毛略微倒挂, 低沉的嗓音一副精明而又沉稳的样子。他姓陆,名纯之,眼下正筹办一份《台湾人 报》。这回便是来请子恺题写刊名的。 陆纯之把筹备情况向子恺介绍了一遍,然后诚恳地说,“若先生赏脸为刊头题 字,定能使刊物增色万分!”“好吧,我替你写!”子恺不加思索就同意了。 “台湾人报”子恺提笔一挥而就。那陆纯之观后十分赞赏: “丰先生,恕我直言,别人都说您的漫画好,可我觉得您的随笔胜于漫画,而 您的书法又胜于您的随笔!”子恺一听此人说话不凡,虽说自己从来还没有意识到 要去对自己的文、画、书法作个比较,但他对书法委实是十分喜爱的。 陆纯之见子恺没有说话,便问: “先生不同意鄙见?”“不、不、不!很有启发。不管怎么说,你算个知己呀!” 临别时,陆纯之拿出两袋当地产的牙粉送给他: “丰先生,小辈没什么可送的。先生刚到,生活用品上势必需张罗,若不嫌弃, 这两袋不错的牙粉,请享用。”子恺一听,心想:此人可真神了!刚才说我的书法 胜于文画,现在又送我牙粉,好象易昭雪医师特意关照似的,因为那副刚装上不久 的假牙确实需要经常清洗的。 “真是太谢谢了!我刚换了一副假牙,正需要它呢!看来你我真可谓知己加知 己啰……哈哈哈哈!”陆纯之再三道谢,告别了子恺。子恺站在门口,一直目送他 远去。心想: 此人真是个精灵,书法?牙粉……? 他会心地笑了。 …… 十月的台湾,气候宜人。由于当地文化界人士的一再怂恿,这天,子恺的漫画 在台北中山堂展出了。许多新朋老友都来参观。那些来来去去,指指点点的好奇观 众,不时地投来惊异的目光。 子恺与章锡琛坐在一起与作曲家肖而化正在谈话。这时从大门外匆匆走进一个 中年女子,她的个头中等偏高,长长的下巴,长长的鼻梁,大大的眼睛,齐耳的短 发,一副豪爽女子的派头。她,就是女作家谢冰莹。 子恺见冰莹到来,马上站起来上前与她紧紧握手: “几年不见,你瘦多啦!”“比不上您呀!丰先生,还是那样潇洒!”这谢冰 莹与子恺还真有缘份。过去子恺办画展,无论是上海,还是汉口、成都,每次她都 在场,没想到在这金秋时节的台湾,他俩又相逢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是二十年代末吧?”子恺问。 “多少差不离,那次您问我在北伐当兵的生活,我也不怕您爱听不爱听,竟噜 哩噜嗦地说了将近两个小时!”“哈哈哈哈……”子恺一面听她爽直的言谈,一面 不停地笑。 冰莹又说:“那天您和太太一定要留我吃饭。我还是跑了。您那位秀外、慧中, 温柔体贴的好太太留给我的印象深极了!”“那么过几天我请你吃饭,你可别再跑 哟!”“这回不了,一定来!”他们之间的话真是没完没了,也许是冰莹那天真、 直率的天性难改,也许是子恺这会儿象是找到了一位直来直去的天然良友。只见冰 莹转了一个话题: “丰先生,您这次来,准备久住吗?”“不,我只停留一个短时期。展览会开 后,应约为电台作一个‘中国艺术’的广播演讲,然后想到台中、台南转转,找点 写画的材料。”“为什么不在台湾定居?您对台湾的印象怎样?”“好极了!真是 美丽的宝岛,四季如春,人情味浓厚;只是缺少了一个条件,这是我不能长住的原 因。”“什么条件?”冰莹性急的问。 “没有老酒。”子恺把头一偏,对着冰莹的耳朵悄悄地对她说。这话引得冰莹 和章锡琛大笑起来。那场面绝对精彩:章锡琛除下眼镜擦个不停,子恺捋须仰天长 笑,而谢冰莹则捂着肚子俯首面地,象是坐着对人九十度角大鞠躬。 对于子恺这位绍酒迷来说,此话决非信口瞎说。当时的台湾,除了米酒就是红 露酒,要想觅得花雕来,这简直是难于上青天。他到台湾不久,就给上海的胡治均 写过信,信中提到:“在台湾,倍受旧友新知的款待,一切很好,但美中不足,此 间酒味太差,难以上口……”三人笑罢,冰莹有意将了子恺一军: “那么丰先生,您说过几天请我吃饭,那用什么酒招待我呢?”“那就委屈你 啰,咱们大家都喝红露吧!要不,只吃饭,反正我并没说请你喝酒,对不?”冰莹 没想到子恺耍了一个花招,不过也不错,刚才他并未说要请喝酒呀! 此时,一群青年推推扭扭地来到了子恺他们跟前,有人手里还拿着宣纸。 看架式,准是来请子恺作画的。但见这三五个人,其脚步尽管一个劲的向前移, 可谁也不敢带头说话。其中一个小姑娘几乎连脸都不敢抬起来。 子恺知道他们的来意,可又不好点破: “年轻人,有事吗?”“丰先生,我们都喜欢您的画,能为我们画一张吗?” 其中一个年纪看上去大一点青年终于说出了来意。 “噢……可以可以,不过请你留下地址,我回寄舍后画了再邮给你,可以吗?” “太谢谢了!这是纸!不过丰先生,我可付不起润笔钱!”“不必了,不必了!” 又走上一位青年:“先生,我连纸也买不起,可以吗?”“没关系,没关系,我一 律奉送,放心留下地址好了。”几个青年先后掏出笔,他们没地方作案头书写,便 一个扒在一个的背上写起地址来。此情此景宛如小娃娃们扮演开火车的游戏。子恺 他们颇觉好笑,只见那排在第一个充作写字桌子的姑娘一个劲地叫: “好了没有,阿龙!都快撑不住了!”“再坚持一下,你不是让我替你也写上 吗?”…… 画展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接着子恺又在电台作了演讲。离开台北前,为了感谢 台北的朋友们的热情款待,子恺决定在开明书店设便宴招待友人。 子恺在展览会上对谢冰莹说是不喝酒,可事到临头,没有酒哪里行呢? 要是实在没有,米酒、红露当然也行,可那酒也真太难喝了。子恺正在招待所 内发愁,章锡琛满脸喜色的走了进来: “哈哈,子恺,天赐也!天赐也!”子恺感到纳闷,天赐何也? 没等子恺开口,章锡琛拉着子恺的手就往隔壁弄内的开明书店走。 “何事如此兴奋?你就不能先说?”“到了就知,到了就知……”章锡琛把最 后那个“知”拖得老长,象是京剧的道白。 两位年过半百的老友象一对小孩子似的开步走进开明书店。他们拐进一间套屋, 章锡琛朝着西南角前的柜子旁一指: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把那“么”字仍是拖得老长。子恺定睛一看, 大喜过望!这眼前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他日夜思念的花雕酒,整整两坛,端端正 正地放在那里。 “花雕?哪里来的?”“你有一位学生姓胡名治均不是?”“谈不上学生,是 老弟!”“你给他写过信说此间酒难吃不是?”“有过!”“这就对啦,这是你老 弟专门从上海托人捎来的!”子恺这才恍然大悟,他心中暗自感谢胡治均,口中却 乐得不知怎样说才好。 “嘿呀!章老板,咱们有幸在台湾喝上花雕,你有头功!来,咱们先庆幸庆幸!” 章锡琛当然不会反对,转身从里屋取出两只酒盅,往一只木箱上一放。 于是乎两人一杯一杯地喝了起来。此时屋里静得出奇,除了那连续不断的“咕 噜咕噜”的声音…… …… 子恺摆过了“绍酒宴”后,便与章锡琛一家去了台中、嘉义。他们一起游览阿 里山,泛舟日月潭,还和高山族的公主合影留念。作为一个画家,子恺还少不了挥 笔作画。他在台湾逗留了两个多月,便想起了海峡对面的泉州——弘一法师的圆寂 地。自从法师去了福建,子恺还没有专程去拜见过。如今法师圆寂了,说什么也得 去凭吊老师的故居。 11 月23 日,子恺与女儿一吟和章锡琛一家分手,来到了厦门。子恺一到, 首先就是赴南普陀寺凭吊弘一法师讲律遗址。说也正巧,其时由于1937年因芦沟桥 事变而去新加坡的广洽法师也从南洋归来参加传戒大会,两人意外地在南普陀寺相 见了。子恺与这广洽法师早已神交了十七年。还在1931年,广洽法师就经弘一法师 介绍开始与子恺通起信来,如今邂逅相遇,真是一见如故。他俩还一起参谒了弘一 法师的居住之地。 …… 子恺在厦门一住就是四个月。其间完成了《护生画三集》七十幅。作为弘一法 师的学生,人们都很想听听子恺对于李叔同出家当和尚的原因的解释。为此,厦门 佛学会特地邀请子恺作了一次《我与弘一法师》的演讲。在演讲中,子恺是这样说 的: “……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 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 ’就是这样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 弄得很好,锦衣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 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 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这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这样的人,在世间 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 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 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 探求人生的究竟。 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 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 能满足他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 ……故我对于弘一法师的由艺术升华到宗教,一向认为当然,毫不足怪……”…… 子恺是这样作了演讲了。子恺的这段演讲,多少有他早年在母亲那里受到的影 响,但更主要的还是他后来对法师人生观的分析。不过他的内心其实也并不平静。 一方面,他对自己始终呆在“二层楼”上,有时即便登上楼梯,也不过只是向“三 层楼”张望而感到惭愧,但另一方面,他也庆幸自己坚守在艺术的园地里。艺术— —宗教,宗教——艺术,这二者不也是二位一体的吗?他认为,艺术的最高境界是 宗教,而宗教本身也仍是一种崇高的艺术。 更何况,他此时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李叔同先生早在辛亥革命成功后作过的 那首有“看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之句的《满江红》,本身也说明了他当时的 喜悦之情。那么后来他的出家多少也如屈原为了楚王无道而忧国自沉吧! 子恺真是百感交集,绘了一幅《今日我来师已去,摩挲杨柳立多时》的画,以 此来寓入自己的复杂感情。 子恺作了演讲后,又赴泉州参谒了弘一法师的圆寂之地——开元寺温陵养老院。 此间中国的局势发生了大的变化,中国人民解放军很快即将南渡长江。子恺最终还 是希望能定居在上海。于是他决定只身先赴香港,一来请书法家叶恭绰为《护生画 三集》题字;二来办画展以解决回上海的生活费用。 1949 年4 月5 日,他搭乘的“丰祥号”客轮在香港泊岸。4 月23 日又急忙 搭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 …… 4 月23 日,上海机场上空万里无云。下午4 时,一架客机在蓝天的衬托下, 放发出银白色的光辉,只见它正对着机场的跑道徐徐降落——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 成立前夕,从香港飞来的最后一架班机。飞机停稳后,只见一位中等个头,身着中 式浅蓝色长衫,蓄着约摸一尺长胡须的人从舷梯上从容而兴奋地走了下来。他,精 神焕发,风神潇洒。一大群早已迎候在那里的亲友一下子蜂拥而上,他太激动了: “啊呀,好险呐,我坐的是末班飞机,差一点儿不能着陆。现在总算回来了!” 他,丰子恺,终于回来了,这位历经坎坷而又极具诗情的艺术家,等待着他的,将 是一种别样的生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