惺惺惜惺惺 盖叫天第一次到北京演出,是1912 年应“斌庆社”之约在文明园演出。 他的这次演出,对他本人来说是一次重大的关键,因为北京素以“京朝派”自 居,看不起外地的演员,称之为“外江派”,认为唯有京朝派演出处处合乎规矩, 有准绳,唱、做、念、打都够得上水平。外江派毛手毛脚,都是野狐禅。特别是上 海的海派,离经叛道,更不在他们的话下。当然,这是过去的情况,现在这种观念 已大有改变。盖叫天,一个“外江派”,在那种思潮影响下,独闯京师,是成是败, 极难预料,心中未免打鼓。 北京的观众,听说来了一个上海的武生,居然大言不惭要盖过煊赫一时的谭叫 天,不知他有多高的艺术,要是没两下子,也不敢来北京。是好是坏,颇为难测, 还是看了再说。因此,大家对他的来京演出都抱着很大的怀疑与兴趣。 演出的那天,很多京剧界知名的人士都到场了,武生名家杨小楼、俞振庭也来 了。观众中最值得一提的是红豆馆主溥侗,他是当时戏剧评论的权威,他本人是清 皇朝的贵族,爱好京戏,又有钱,花几百两银子向名家学一出戏。 谭鑫培也教过他,虽是票友,确也是内行。 盖叫天第一天登台,红豆馆主带了一帮人在台下看戏。开始时,侧身坐着,边 看边与人闲谈,看着看着,他不与人闲聊了,身子转了过去,正面对着台上,集中 精力看盖叫天的演出,他被盖叫天的演出吸引过去了。 演出后,他对人说:“盖叫天的演出处处合乎规矩,有真功夫,我们不能小看 他。”杨小楼在台上挑帘看戏,身边一个演员说,盖叫天是天津“撂地”的把式。 杨小楼听见,板起脸说:“撂地的把式?你来得了?十年八年也来不了!”他这一 说,无人再敢说贬盖的话了。他赞赏盖叫天的演出,认为身手不凡,是个好样的。 盖叫天自己回忆第一次去北京演出的心情时说:“头一回上北京演出,那时北 京梨园的门户之见很深,而且上北京演出还有个名堂,先得拜一拜太监,请太监给 个面子,否则会给排挤出去。我却从来没有拜太监的习惯,带往北京的玩艺儿据说 又不合乎所谓京朝派的要求,许多好心的朋友都为我担心。记得头一天打炮戏是《 四杰村》,我演余千,既不翻筋斗(因为戏里也没有翻筋斗的必要),又不拉腔 (因为戏里没有拉腔的必要),单凭褶子一脱,一个飞脚,一抬腿追下,便把台下 看顺眼了。本来要哄我窝我的,看来也服了,好好地看戏了。我想:这是因为虽然 是平常几下子,但有生活。一个飞脚是表示过河,再说自己确实也花了一番心血练 过,飞脚打得平,打得圆,打得高,打得出人物的品局,打得出特色,不服的也就 服了。”杨小楼又是三庆班杨月楼的儿子,他自幼在梅兰芳的外祖父杨隆盛的“小 荣椿”坐科,由杨隆盛给他开蒙,出科后又拜俞菊笙为师,继承了他的长靠衣钵, 他父亲杨月楼文武皆工,尤善演《长坂坡》赵云,杨小楼的《长坂坡》就是学他父 亲,杨小楼是谭鑫培的义子。谭鑫培与杨月楼有深交,杨月楼临终曾向谭鑫培托孤, 所以谭对杨小楼也分外关注,亲自教他戏。他的《铁笼山》就受过谭的指点。杨小 楼有这么多优越的客观条件,再加上他本人扮相英伟,说白铿锵有韵,举手投足皆 具尺度,从容稳练,绝无努力吃重之痕。 他的动作起落、快慢,都与锣经紧密结合,舞止乐终,不爽毫厘,所以人家说 他“足中有眼”。他的《长坂坡》更是古今独步。春雨梨花馆主杨尘因对之有一段 评语:“是剧乃长靠武生必有之剧,亦妇孺皆知,是赵子龙一生最出风头之剧,而 一般好看热闹戏者,莫不叹赏其打得七进七出,慄悍绝伦,实则长坂坡之赵子龙精 妙不尽于此也。类如刘备及甘、糜夫人等被乱军冲散,赵云复与张翼德相见,而受 张三草包之一场奚落,应于慄悍之中含蓄几分惭愧神色,然终不能失去大将之气概。 斯乃大难。次如见糜夫人之后,一段骑马式,随念随做身段,口齿沉重,身手干净, 举止合度,于仓猝之间,表其忠勇之态,咬金嚼玉,铮铮有声,方能中式。再次如 见幼主、救糜夫人,以及推垣掩井,剧战得剑之种种身段神情,均须刻画得入细人 微,方可显赵子龙之身份,非寻常之战将。若一味以横冲直撞之蛮打见长,则赵子 龙何异三本《铁公鸡》之张嘉祥耶。凡演武生戏,不难于奋勇,而难于儒雅,不难 于身手矫捷,而难于举止合拍。此戏实文武兼备,做念俱全。近时南北菊部武生不 知凡几,能体会是戏之戏情者,只小楼一人也。”他对杨小楼评价甚高,对他的《 长坂坡》更是推崇备至。以杨小楼之艺术及审美尺度,而能赞赏盖叫天的艺术,自 然非同一般。 俞振庭是俞菊笙的儿子,排行第五,人称五老板。他继承其父衣钵,自组“斌 庆社”。他在上海看过盖叫天的戏,对他十分欣赏,盖去北京演出,就是他邀请的。 著名武旦阎世善的父亲“九阵风”,是武旦前辈中的佼佼者,他曾对阎世善说过当 时盖叫天在北京演出的情况。他说当时北京对南方角儿不大看得起,俞振庭就对大 家说:“盖五的玩艺儿我看过,很不错,功夫很深,我们不能埋没他。”并特地为 他贴演《史文恭》,因盖叫天的拳法、擒拿、单刀特别好,所以特贴演这戏,请他 演戏中的武松,发挥他的所长。俞振庭演史文恭,如果剧名叫《史文恭》那就是以 史文恭为主了,所以特地将剧名改为《曾头市》。由此可见俞振庭对他的尊重。演 出之后,果然反应甚好。俞振庭又让他贴演《十字坡》,请九阵风配演孙二娘。棋 逢对手,更显精彩。 从此,盖叫天与俞振庭结为知交,有一张剧照,二人合演的《艳阳楼》,俞振 庭的高登,盖叫天的花逢春。 杨小楼初到上海演出时,盖叫天对他也有一个认识过程。他先以为杨小楼不过 是扮相好,嗓子好,腰腿功夫不见得会超过自己。杨小楼头一天打炮,贴演《青石 山》,盖叫天的大马童,钱金福的周仓。他们两人那一场在〔四边静〕曲牌中的身 段之好,且不论,更惊人的是和九尾狐打的那套一绕、二绕、三绕,踢九尾狐的 “抢背”。这一踢的时候,他自己的靠旗都扫着台毯了。就这一下子,后台的武行 们全服了。“他与迟月亭、傅小山合演的《水帘洞》‘闹海’那一场,在曲子里跟 头翻得那个漂亮,落地那么轻,简直像猫似的,我真服了。后来我们拜了把兄弟, 还有俞五哥(俞振庭)。”以上是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谈到杨小楼时, 记述盖叫天所说过的一番话。 后来,盖叫天向杨小楼建议,按照他的身材条件,最好学《夜奔》。杨小楼也 同意他的说法,但找谁来教,盖叫天为他找牛松山。牛松山是南方昆曲有名的文武 小生,是盖叫天的亲戚,请他教杨小楼《夜奔》。杨小楼将这戏带回北方,成为杨 派的代表作之一。 盖叫天见杨小楼学了《夜奔》,开拓了戏路,有了收获,他想自己也应该与之 齐头并进才是,于是也向牛松山学了《乾元山》,以后在此基础上,又有所改进与 创造,也成了盖派名剧之一。 杨小楼与盖叫天后来成了京剧武生的泰斗,一南一北,双峰对峙,人称“南盖 北杨”。 盖叫天、杨小楼、俞振庭都是京剧武生中的杰出人物,他们相互倾心,相互砥 砺,都在武生的长靠与短打中超越前人,将武戏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峰,他们之间, 决无地域、门户的狭隘偏见,超越“京朝”、“外江”的观念,以艺论人,以艺会 友。是英雄识英雄,惺惺惜惺惺。他们既是义结金兰的知交,相互激励,又是艺术 上相互竞争的对手,在友谊的竞争中齐头并进,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大家,武生中的 典范。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