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曾李二人为师 张大千学画画,是受母亲的启蒙、兄长的指点,没有拜过名师。1919 年回国 后,经人推荐,他先后拜曾熙、李瑞清为师(关于张大千在上海拜师学书,曾、李 究竟孰先孰后,有二种说法。据台湾谢家孝所著《张大千的世界》一书,应曾在前、 李在后;另据张大千早期门人刘力上之说,应李在前而曾在后。本文采纳前一种意 见)。曾、李二人在当时都是著名的学者、诗人、书法家,同时又是书画鉴赏家。 因此可以说,张大千的绘画是从书法、书画鉴赏以及诗词古文的修养入门的。 曾熙生于1860 年(清咸丰十年),卒于1930 年。湖南衡阳人,初字嗣元, 更字子缉,晚年号农髯,光绪二十九年(1903 年)进士,曾主讲于石鼓书院。辛 亥革命后,曾熙成为寓居上海的清朝遗老之一,在上海卖字为生。 1919 年秋天,张大千携弟弟君绶前往上海。通过书法家朱复戡的介绍,拜曾 熙为师。举行拜师礼的那天,张大千在“小有天”酒楼准备了两桌酒,邀请了不少 上海书画界的名人,有李瑞清、商笙伯、姚云琴、熊松泉等人,他们与曾熙同属于 “海上题襟馆”书画会成员。 拜师仪式开始,桌上红烛高照,地下红毡一叠。张大千请曾熙上座,屈膝跪下, 恭恭敬敬行了三叩首,完成了拜师大礼。根据大千出世前其母有梦猿之兆,曾熙为 大千题名“猨”,并取号“季猨”。后来,张大千改“猨”为“爱”,称张爱。1924 年春天,曾农髯为大千鬻书画写了一篇例言,题为《季猨书画例言》。文中曰: 张猨,字季猨,内江人,生之夕,其母梦黑猿坐膝下,觉而生季,因名猨,字 季猨。季性喜佛,故曰大千居士……季入学校数岁,谓科学少生人之趣,不足学, 遂东渡,与日本名宿参论中国画理;又以日人新旧烦杂,不足学,归游名山,日与 僧人言禅学。一日,执赞就髯席,请曰:“愿学书。”髯曰:“海上以道人为三代 两汉六朝书,皆各守其法,髯好下已意,不足学。”因携季见道人,道人好奇,见 季年二十余,其长髯且过髯,与语更异之。由此,季为髯书,复为道人书,人乡不 能辨。〔6 〕由此可知,拜曾熙为师不久,大千又拜在李瑞清的门下。 李瑞清,生于1867 年(清同治六年),卒于1920 年。字仲麟,号梅庵,一 号梅痴,斋名玉梅花庵,江西临川人。光绪二十一年(1895 年)进士,曾任江宁 提学使,兼两江师范学堂监督。武昌起义,南京的文武官员都逃了,李瑞清代布政 使。革命军攻陷南京后,他就长住上海,穿道士装,自号“清道人”。此号的由来, 他曾自述道:“辛亥秋,瑞清既北鬻书京师,皖湘皆大饥,所得资尽散,以拯饥者。 其冬十一月,避乱沪上,改黄冠为道服矣。 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家中人强留之,莫得去。瑞清三世为官,今闲居, 贫至不能给朝暮。家中老弱几五十人,莫肯学辟谷者,尽仰清而食。……”〔7 〕 从此,清道人在上海卖字为生。 清道人在政治上虽是顽固派,但在任两江师范学堂监督时,却实行过兴改之策。 他提倡艺术教育,特设图画手工科,培养了一批美术人才。中国师范学校设绘画课, 就是由他创始的。为纪念他的贡献,两江师范学堂的后身中山大学,在校园修建了 一处“梅盦”。 “瑞清幼习训诂,钻研六书,考览鼎彝,喜其瑰伟。遂习大篆,随笔诘屈,未 能婉通。长学两汉碑碣,差解平直。年二十六始习今隶,博宗六朝,既乏师承,但 凭意拟笔,性沈膇,心与手舞,每临一碑,步趋恐失。桎梏于规矩,缚绁于毡墨, 指爪摧折,忘其疲劳。岁在甲辰(一九○四年),看云黄山,观澜沧海,忽有所悟。 未能覃思锐精,以竟所学,每自叹也。”〔8 〕李瑞清学鼎、彝及《汉中》、《石 门》诸刻,《刘平国》、《裴岑》、《张迁》、《礼器》、《郑道昭》、《爨龙颜 》等碑刻,他的书法博综汉魏六朝,上追周秦三代,各体皆备,尤工大篆和今隶, 自号“北宗”。 李瑞清也能作画,以书法用笔入画,山水学石涛、八大山人,花卉帅法恽寿平, 古拙清逸。不过他的画作并不多,多为遣兴应酬小品,流传很少。 近代画坛名家吴昌硕曾写《清道人画松歌》赞其书画人品: 涛声浩浩翻秋空,破壁飞动来真龙。 云从龙兮龙化松,时云时雨青濛濛。 画此者谁临川李,玉梅花庵清道士。 三日无粮饿不死,枯禅直欲参一指。 我识其画书之余,铭天矫龙门癯。 笔力所到神吸嘘,有时幻出青芙蓉。 卖字我亦笔尖秃,一日仅饱三餐粥。 墨饮一开难鼓腹,犹自开口笑向天。 羞为阮籍穷途哭,手疲作画输苍然。 气象崛强撑南山,大夫之封乌可攀。 参天黛色横斑斓。 曾农髯主要学石鼓文,喜爱《夏承》、《华山》、《史晨》以及钟繇、王羲之。 更喜爱《瘗鹤铭》,自号南宗。晚年的书法,融南北为一家。60 岁以后。他也画 一点山水木石。 曾李二人对张大千的教导,可谓不遗余力。加之大千的刻苦努力,很短的时间 内,就收到较大的成效。 大千从小从兄认真练字,读小学时就因字体工整,不断受到国文教师的表彰。 但还仅仅是停留在书法的初步水平上。曾、李二人对其进行了严格训练和耐心的引 导。 清道人从中国书法的发展入手,从源流讲起,分析书史上各家各派字体的特点 和规律,使大千增长见识,谙熟各家之长,为写好字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在写字的具体方法上,清道人有自己独特的施教主张。他让大千以双钩笔法临 写汉魏佳拓片、碑板,认为不这样,就无法把握字体转折的微妙,接着又命大千集 碑拓中佳字为联,云不如此,便不能把握整体结构的奥秘。经此指点,大千茅塞顿 开,书法精进,很快,字体便象极曾、李二师,几乎可以乱真。 但是张大千并不就此满足,他是一个不愿受束缚的人。他刻苦临摹,努力掌握 前人书法的精髓,不专写一家,而是集众家之长,行以已意。渐渐地,张大千的字 脱离了清道人古拙、苍劲的味道,一改曾、李二师的沉滞板结,参酌黄山谷的体势 笔意,形成了富有个性、跳动灵活的行书“大千体”,为其绘画的发展打下了良好 的基础。 中国的书、画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元代,大书法家赵孟頫总结了前人的经验, 提出了书画用笔同法的理论:“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 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中国画线条的成熟,主要得益于引书法 入画。中国的文字是象形文字,用线画出图形,虽然经过几次演变,但这种类似绘 画的形式,一直没有改变。书法一直具有模拟造型的特点,它的线条章法和形体结 构,也一直建立在象形的基础上。这就是“书画同体”的根据。魏晋时期,中国绘 画刚趋于成熟,而中国书法已取得了极高的成就,笔意、体势、结构、章法己十分 多样、丰富;到了唐、宋,中国绘画走向全盛,中国书法也同样达到了高峰。草书、 特别是狂草,笔法变化多端,更富于抒情性,书法在寻求线条的音乐性意味中,取 得了十分丰富的艺术经验,直接滋养了绘画。中国美术史上,许多书法家同时又是 著名的画家,如苏轼、米芾、赵孟頫等。张大千也是成功的一个。 大千从师学书的同时,在古文诗词方面亦有颇多收获。曾、李二人均为前清进 士,深于古文诗词。李瑞清少治公羊学,文章学司马迁、范蔚宗,诗宗汉魏,近曹 孟德,绝句婉秀动人,词也苍凉婉丽,并著有《清道人集》。 张大千原便有些诗底子。1918 年留学日本时,曾作诗“渐有蜻蜒立钓丝,山 花红照水迷离。而今解道江南好,三月春波绿上眉”,以表达思乡之情。在老师的 指点下,他的诗词也有了长足的进步。他读书之多,是一般画家难以企及的。 读书,是一个美术家提高艺术修养所必不可少的,一个不读书的画家,必然免 不了俗气、浮气。关于这一点,古人早有阐述。明画家王绂在《书画传习录》中说 :“要得腹有百十卷书,俾落笔免尘俗耳。”明人李晔云:“绘事必须多读书,读 书多,见古今事变多,不狃狭劣闻,自然胸次廓彻,山川灵秀,透入性地时一洒落, 何患不臻妙境?”〔9 〕清人方享咸也曾说:“绘事,清事也,韵事也。胸中无几 卷书,笔下有一点尘,便穷年累月,刻画镂研,终一匠作耳,何用乎?此真赏者所 以有雅俗之辨也。”〔10〕大千的画境耐人寻味,原因就在于用功甚苦,读书渊博。 他曾对自己的学生说:“作画如欲脱俗气、洗浮气、除匠气,第一是读书,第二是 多读书,第三是须有系统、有选择地读书。”张大千50 岁前,画画和读书是他每 日必做的功课,不但在家里如此,旅途的车船上也常常是手不释卷。1945 年,张 大千从成都到重庆,郭有守托他给黄苗子带一本费密(此度)的《荒书》。 张大千一路走,一路看,到黄苗子家,就把路上看完的《荒书》内容、作者的 见解、作者生平,以及这位明末清初的四川学者和石涛的关系,如数家珍地娓娓而 谈,令黄苗子大为惊讶。一个画家能够对艺术以外的学术著作读得津津有味,并能 深深体会个中思想,不能不让人敬佩。 曾、李二人都精于鉴赏,家中收藏颇为丰富,使得大千大饱眼福,能够见到许 多古代名迹。这对于提高张大千绘画眼界起了重要作用,“见多识广”嘛!后来张 大千古书画的鉴赏能力冠绝一时,就与曾、李的倾心传授分不开。 1955 年,张大千在日本出版了《大风堂名迹》四集,序言中曾云:“世尝推 我画为五百年所无,抑知吾之精鉴……五百年间,又岂有第二人哉!”作为一个画 家,张大千精于鉴赏,并有丰富而精致的收藏。这一点,在同时代的画家中也是很 难得的。 26 岁以前,张大千家里比较富裕,用度不愁。26 岁时家里经营亏损,轮船 公司撞船、百货公司及钱庄倒闭,其后大千卖画收人日丰,足以提供充足的资金。 但张大千挥霍成性,爱交游,爱购字画,他的朋友冯若飞说他:“富可敌国,贫无 立锥”,他自己也以此为荣,并刻有“富可敌国”、“贫无立锥”两方闲章,十分 形象他说明了张大千的财富状况。“富可敌国”是夸他的书画收藏及生活享受。张 大千一生收藏过许多古人名画,他去世后,所藏书画捐献给了台湾博物馆,据台湾 报刊报道,该院接收的张大千藏品,计历代名画69 件、书法6 件,其中隋唐6 件、 五代8 件、宋代23 件,均为稀世珍品,包括董源《江堤晚景》、宋徽宗赵佶《鹰 犬图》、梁楷《寒山拾得》、夏圭《山居图》、元黄公望《天池石壁图》以及明代 沈周、唐寅等人的名作。 50 年代初,张大千还曾把自己珍藏的五代董源的《潇湘图》、顾闳中的《韩 熙载夜宴图》和一套宋人画册卖给北京故宫博物院。“贫无立锥”是形容他的钱财 经常是到手便光,经常需要向军阀、财主、大银行主借贷。为了收藏名贵字画,他 不惜倾囊罄箧,常常弄得身无分文。 一个画家,如果只是孤立地对绘画技巧刻意钻研,绘画的境界就不能开阔,只 能产生单调、枯槁、缺乏生气的纯形式上的作品。在这方面,应该肯定,张大千走 了一条正确的学习道路。 中国画在世界艺术中的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诗、书、画相结合。画不仅仅是 单纯绘画技巧的深造,它是吸收、融合大量的语言艺术和形象艺术如诗词、文学、 书法、篆刻、戏剧、音乐等等的结果。在这一点上,张大千找到了一条正确的学习 道路,他拜曾、李为师,从书法入手,博采众姊妹艺术之长,为画艺的精进,打下 了坚实而宽阔的基础,这是非常值得我们今天的画家借鉴的。曾熙、李瑞清造就艺 坛巨匠——张大千的努力,功不可没。也因为如此,张大千十分敬重自己的老师, 画室中始终挂着他们的对联墨迹,即使侨居海外时也不例外,每次出远门开画展, 临行时总要向两位老师的墨迹辞行,以示不忘师训。每逢老师的祭日,张大千都要 上贡品,带领家人及弟子行大礼。 曾熙、李瑞清不仅在学业上给张大千以精心指导,在人品思想上对张大千影响 也很深。曾熙的忠厚品德留给大千深刻的印象。 1921 年夏天,一位江西籍的画家要卖一批收藏的字画,张大千闻讯赶到,几 经商议,定价1200 元。可大千只有现金400 元,尚欠800 元无处筹措。 而老画家又急于回江西老家。焦急时刻,曾熙来到了大千家中。口称听说大千 家有美厨,善于做汤,特来品尝,实际却是为大千来解燃眉之急。他似是不经意地 问及大千购画一事,并说:“我昨天恰巧收到一个晚辈送给你师母的1000 元寿礼, 留200 银洋给你师母,她就很高兴了。这800 块钱你先拿着付给人家吧,以免误了 人家的行程。”并叫自己的跟班回家把钱取来。张大千非常感动,多年以后仍铭记 在心,曾对人说:“这时我才明白,曾老师哪里是来我家吃饭嘛,他要做出随便中 来的样子,吃顿饭正好派人去取钱,以免我尴尬不安。你看我们曾老师多能为别人 着想,对学生、对外人都处处体贴,照顾人情,真是忠厚长者,仁义之风!”〔11 〕1920 年10 月20 日,李瑞清因中风去世,享年54 岁。此时大千拜师尚不足 一年。李瑞清身后家庭萧条,由曾熙出面料理后事,由众弟子凑资葬于南京牛首山, 张大千感念师恩,净送奠仪三百银元。 这一年,22 岁的张大千结识了红粉知己李秋君,从此,她在张大千多彩的一 生中占有重要而特殊的地位。 李秋君生于1899 年(清光绪二十五年),与大千同龄。李秋君出身名门,聪 颖好学,从小便受到良好的教育,诗词书画皆通,是当时上海有名的才女。 谢家孝《张大千的世界》中,大千曾自述:“宁波李家名门望族,世居上海, 我在上海的日子,多半在李府作客,李府与我家世交……这位三小姐(李秋君行三, 上有二位兄长李祖韩、李祖夔,下有五个弟弟),与我常常谈画论书。因为我们是 通家之好,李府上下从老太太到佣人,个个对我都好,从不见外,我住在他们家里 绝无拘束之感,而三小姐对我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一天,李秋君的父亲李薇庄 郑重其事地对张大千说:“我家秋君,就许配给你了。”大千听后真是诚慌诚恐, 既感激又难过。感激李家尤其是秋君能看中他。据称当年的李秋君“才高目广,择 婿苛,年已数逾摽梅,犹虚待字”,一般的书画才情想得到秋君的青睐、爱慕是不 可能的。大千过人的聪敏和才华,赢得了她的倾心。大千心里又很难过,自己已有 妻室,“李府名门望族,自无把千金闺女与人作妾的道理,而我也无停妻再娶的道 理。”大千只好忍痛回绝了。 对此秋君从未表示过丝毫怨尤,并且从此一生未嫁。张大千在上海,常住李府, 李秋君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张大千曾回忆说:“李府大家庭的规矩,财产划分, 在外赚了钱,也要提出一份缴为公用,我是住在李府的常客,我在他们家就是三小 姐的客人,三小姐就拿私房钱多缴一份。三小姐的车子和车夫是给我使用。而我的 穿着,都是三小姐亲手缝制,照顾饮食,做我爱吃的菜。”张大千得糖尿病后,秋 君对其照顾更加精心。大千所吃菜肴都要经过秋君鉴定方能入口。李秋君曾对张大 千的夫人说:“大千是国宝呀,你要关心照顾他,别让他出毛病。”李秋君还将张 大千的长女心瑞、幼女心沛寄名膝下,并由她按李家的排行,改名为“名玖”、 “名玫”。 在艺术上,李秋君也是张大千的知己。秋君本专攻山水,结识张大千后,又向 张大千学习写意仕女。据《春申旧闻》载,其画“以写生法作古装美人,神采生动, 几夺大千之席,故大千亦为之磬折不已。”二人曾有多幅合作之画。 1971 年8 月,李秋君在上海病逝。时隔一年,张大千才知消息,不禁老泪纵 横,精神恍惚,久久不言,称“将以心丧报吾秋君也”。可见情谊之深。 注释〔1 〕〔2 〕〔5 〕张大千口述、谢家孝笔录《我一生难忘的两个一百天 》,台湾《传记文学》第42 卷第5 期。 〔3 〕“百日师爷”的经过参见张大千《我一生难忘的两个一百天》。 〔4 〕潘贞则《从师散记》,见宁夏政协文史研究会编《张大千生平和艺术》, 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 年3 月版。 〔6 〕《大风堂藏画·大涤子山水册子之一》,上海烂漫出版社出版。 〔7 〕李瑞清《鬻书后引》〔8 〕李瑞清《鬻书引》〔9 〕明·李晔《墨君题 跋》〔10〕清·周亮工《读画录》〔11〕谢家孝《张大千的世界》第49 页,台北 时报文化出版事业公司,1983 年10 月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