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张北溥 1934 年,张大千36 岁。 3 月,张大千又赴北平旅游,借居颐和园听鹏馆。此间,张大千认识了一位名 叫怀玉的北平姑娘,他多次为怀玉写像,并题诗道:“玉手轻勾粉薄施,不将擅口 染红脂。岁寒别有高标格,一树梅花雪里枝。”他爱上了这位玉手纤纤的姑娘,很 想娶她,但由于家里人的反对,只好作罢。 4 月7 日,黄凝素在网师园生子心益,又名心玉、蘧初。 6 月,张大千赴朝鲜旅游,7 月返回上海。 8 月,张大千再赴北平,在天桥爱上了天桥唱京韵大鼓的花绣舫。花绣舫名杨 宛君,北京人,生于1917 年。杨宛君家境贫寒,从小学唱大鼓,后在清音阁唱大 鼓维生。据称杨宛君长得酷似唐伯虎笔下的美人,大千常以杨宛君为模特儿创造仕 女,后几经说合,张大千纳杨宛君为三夫人。婚礼上,汤尔和赠联曰:“举世愿为 夫子妾;昔时同赏沁园春。”成为京城传诵一时的佳话。于非闇曾撰《八爷与美人 》一文记载,其中写道: 张八爷不久就要离平,总计他老先生今年来平两次,他的目的,至少也可以说 是来物色模特儿。因为春天遇到了怀玉姑娘,她那一双倩手,真是使人陶醉呀。张 八爷画女人手,以轻倩之笔出之,大概得力于此。“罡风吹散野鸳鸯”,这是何等 不幸的事呀?但是手已画得妙到毫巅,登峰造极,挥之使之,或不在此?唐伯虎画 美人,是近代比较有研究的,八爷对于六如,自然俯拾皆是,今既得到唐六如的活 美人儿来侍砚,那末张八爷不离平,何待?〔9 〕这一段姻缘,源于大千对戏剧的 喜爱。大千的一生,如果说第一爱绘画的话,那么第二恐怕就是戏剧了。他认为艺 术是相通的,戏剧艺术中有很多是值得绘画借鉴的。比如“京剧之脸谱,系我国戏 剧上之特征,艺术上的绝技,为世界上其他国家所无者。我们应当研究、提倡、发 扬光大,使世界各国均知我国能有在自己之面上绘画之高妙艺术。”“试想,仅拿 几条极简单的笔画,几样极单调的颜色,能把一个剧中人的个性、年龄、职位,甚 至于是忠、是奸、是好、是坏,完全活活的表现出来,使观众不须看剧本,便可知 剧中之梗概,发生感情之激动,这是如何高妙的绘画!”他还曾借朋友收藏的1000 多件戏剧脸谱临摹。张大千旱年为听戏,身上未带钱曾当掉新衣买票,可见此情之 真切。他不但爱看戏,有时高兴起来还穿戏装照相,因此,一生交下了许多京剧名 家,余叔岩是其中的一位。 余叔岩是京剧“余派”的创始者,曾从谭鑫培等学艺,演老生,后形成自己的 风格,世称“余派”。 张大千初次结识余叔岩是在1929 年。5 月他赴北京卖画,经朋友介绍认识了 余叔岩,二人一见如故,颇为投机。余叔岩见大千栖身长安客栈不便,就盛情邀请 他搬到自己的家住,并说:“你画你的,我唱我的,一点也不碍事。”但大千考虑 两人生活习惯不同,自己要早睡早起,而余叔岩晚睡晚起,甚至半夜里还要练嗓子, 便婉言谢绝了。当时二人常去号称“北平第一名厨”的白永吉开的翠花楼去吃饭, 每次都由白永吉配菜,而每次吃得都很尽兴。 因此有人戏言他们三人为“三绝”:”唱不过余叔岩,画不过张大千,吃不过 白永吉。”朋友乐韵西为他们摄影留念,称“三绝图”:余叔岩手拿胡琴作自拉自 唱状,张大千在中间作挥笔绘画状,白永吉拿锅铲作炒菜状。晚年张大千回忆起这 段往事,曾笑道:“这哪里是啥子‘三绝图’啊,简直就是出我们三个人的洋相。” 〔10〕1934 年9 月,张大千与张善子合作《丹山玉虎图》送余叔岩。此图由善子 绘一只玉虎,张大千补丹山碧坡,大红大绿颇为壮观。余叔岩得此画狂喜不已,连 呼过瘾,称“比唱全本《四郎探母》还过痛!”这张画平日他不轻易悬挂,只有正 月及十月他生日时才挂,足见其珍贵。张大千也自认为是与其兄合作之佳品。余叔 岩去世后,《丹山玉虎图》流入香港一收藏家之手,张大千曾借此画参加1972 年 旧金山“张大千四十年回顾展”。 9 月,张大千在北平的第一次个人画展在中山公园举行。此次展出的多幅作品, 以其磅礴的气势,精湛的绘艺,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其中一幅大金碧 山水,大片白云用粉,峦头树木用大青绿,加上大片的泼金、涂金,富丽堂皇、光 彩夺目。所摹唐寅仕女图,几可夺真,令人叹服。展出几日,所有作品便悉数售空。 张大千这次展览,以其迥异于北平画界的绘画风格、强烈的创造性,震动了北 平的画坛,为保守的北平画界“吹进了一阵新风”,给当时的文化艺术界一种新感 觉。 30 年代的北平画坛,保守空气极为浓厚,山水画仍是四王、吴恽的天下,而 人物和花鸟画,则标榜“法宗宋元”,讲究“无一笔无来历,无一笔无出处”的学 风。虽有陈师曾等人力倡反对“四王”画派,但是“四王”从清初到清末已盛行260 余年,影响遍及全国,“积习既久,流弊遂深,画道之衰,已达极点”,〔11〕传 统绘画处在颓势。张大千在延续传统绘画上作出了自己的突出贡献。他的传统功力 是深厚的,远远高出了他的很多同代人。他和清末很多青年学画一样,都是从石涛 入手,他对石涛山水内在精神的准确把握,在设色用笔上的分毫不差是令人惊叱的, 但他并没有死在石涛身上,而是聪明地“把石涛一口气吞入腹中捣个稀烂,吐得出 来,化作唐、宋、元、明千百作家”,〔12〕形成自己的风格。这对当时画坛的革 新,具有积极的影响。 在画展上,北平画坛对张大千的临摹工夫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早在1925 年, 张大千的“假石涛”就曾让北平的著名画家陈半丁大上其当,震惊了北平画界。 这次展览之后,到1936 年,张大千在北平又举行了四次画展,都获得了极大 的成功。其中“关洛画展”在“朔风怒号,寒风砭骨,自无人涉足公园”的隆冬季 节举行,可画展期间,中山公园的“水榭东西南北四室,黑压压挤满观众”,足见 张大千号召力之大。 1935 年,于非闇在《北晨画刊》上撰写文章,第一次提出了“南张北溥”的 说法。 溥是指溥心畬,名儒,号西山逸士。满族人,清宗室,恭亲王之后。中国现代 著名画家。他自幼学习诗文、绘画、书法。早年毕业于北平法政大学,继于青岛威 廉帝国研究院专攻西洋文学史。后隐居北京西山戒檀寺,潜心钻研文艺,尤其是中 国画的学习,历时10 余年。后迁西山颐和园。抗日战争期间,靠卖画度日,曾任 中国画学研究会评议。1949 年迁居台湾,以鬻文与书画自给。 溥心畬善画山水、人物、花鸟、走兽。其山水学北宗,受马远、夏珪影响较多, 复灵活变通,有自家风范。意境雅淡致远,俊逸出尘,结构严谨,笔法挺劲,并喜 绘于绢地,染色层次多而淡。其花鸟画作品亦清逸雅静,较之山水,笔法偏于柔秀。 家中养有猴、犬、虫、鸟,故对动物之描绘,颇为生动。溥心畬还长于草书,风格 秀逸,得刚健婀娜之致。 1934 年春,溥心畬曾在张大千《三十自画像》上题诗道: 张侯何历落,万里蜀江来。 明月尘中出,层云笔底开。 赠君多古意,倚马识仙才。 莫返瞿塘棹,猿声正可哀。表达了他对张大千画艺的赞赏。二人结成了知交。 于非闇认为,“大千人物,尤以仕女最为画道人赞赏,谓能大胆别创新意”, “他画的美人儿,少女是少女,少妇是少妇,而且少女美与少妇美,都有显然的区 别。”当时北平画坛有许多画仕女的画家,虽然技法痫熟,但人物造型多千篇一律, 脸型也多千人一面,比较起来,张大千却有高明之处。 与人物画相比,张大千的山水更胜一筹,大千所画关洛山水,“或作浅绛,或 墨笔,写危岩峭壁,使观者如步山头,身临其境,非大千笔力,恐无能为太华写照。” 〔13〕因此,“惟大千之画,要以山水第一。”当时在北平画坛上,溥心畬的山水 画享有较高的声望,是一位诗书画三绝的文人画家。溥是北方人,画风亦属北宗, 而兼写南宗;张大千来自南方,画风属南宗,又兼画北宗。于非闇比较二人的人品、 画品,得出结论:“张八爷是写状野逸的,溥二爷是图绘华贵的。论人手,二爷高 于八爷;论风流,八爷不必不如二爷。南张北溥,在輓近的画坛上,似乎比南陈北 崔、南汤北戴还要高一点。”〔14〕“南张北溥”一经于非闇提出,在大江南北不 胫而走,大千画名渐高。 但大千自己却不这样看,他非常谦虚地说:“北方首推溥心畬,南方首推吴湖 帆,这两位年事和艺术都比我高,我怎能与他们相比呢?”〔15〕在徐悲鸿盛赞 “张大千,五百年来第一人矣!”的时候,张大千没有卖弄自己超人的艺术天赋, 也没有陶醉于世人的吹捧,而是兢兢业业,学得认真,律己甚严。他胸怀宽大,头 脑清醒,自言:“我山水画不过溥心畬、吴湖帆、郑午昌、黄君璧;花卉翎毛我画 不过于非闇、江慎生、谢稚柳;人物仕女,我画不过徐燕孙,还有李可染绘达摩渡 江图,就比我画得好;兰竹荷花我画不过王个簃、赵云壑、郑曼青和唐云;至于画 马,则首推徐悲鸿,还有赵望云;而且在上还有老一辈的任伯年、吴昌硕、陈师曾、 齐白石,他们都远比我高,我怎当得起“五百年来第一人’之称。”〔16〕正是这 种虚怀若谷的精神,使得张大千的画艺能不断提高。 1936 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张大千画集》,徐悲鸿为之作序道: 夫独来独往,啸傲千古之士,虽造化不足为之囿。惟古人有先得我心者,辄颠 倒神往,忍俊不禁。故太白天人而醉心谢脁,吞纳画霸,独倾罗郎。此其声气所通, 神灵感召,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大千以天纵之资,遍览中土名山大川。其风雨晦冥, 或晴开佚荡,其中樵夫隐士,长松古桧,竹篱茅舍,或崇楼杰阁,皆与大千以微解, 入大千之胸。大千往还多美人名士,居前广蓄瑶草琪花,珍禽异兽。盖以三代、两 汉、魏、晋、隋、唐、两宋、元、明之奇,大千沉淫其中,放浪形骸,纵情挥霍, 不尽世俗所谓金钱而已,虽其天才与其健康亦挥霍之。生于二百年后,而友八大、 石涛、金农、华喦、心与之契,不止发冬心之发,而髯新罗之髯。其登罗浮,早流 苦瓜之汗;入莲塘,忍剜朱耷之心。其言谈嬉笑,手挥目送者,皆熔铸古今,荒唐 与现实,仙佛与妖魔,尽晶莹洗炼,光芒而无泥滓。徒知大千善画古人者,皆浅之 乎测大千者。壬申癸酉之际,吾应西欧诸邦之请,展览中国艺术,大千代表中国山 水作家,其清丽雅逸之笔,实令欧人神往,故其金荷藏于巴黎,江南景色藏于莫斯 科国立博物院,为现代绘画生色。大千蜀人也,能治蜀味,兴酣高谈,往往入厨作 羹饷客,夜以继日,令失所忧,能忘此世为二十世纪。呜呼! 大千之画美矣! 1934 年的一天,南京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艺术系主任徐悲鸿来到张大千家, 请他担任中大艺术系的国画教授。大千认为自己只会画画,讲不了课,“画画是没 法教的,只能意会,难以言传,如何讲课?”但罗家伦、徐悲鸿执意邀请。盛情难 却,张大千只好应允,并提出几点要求:“要我站在讲台上说话我是不来的,我要 坐着谈;还有,知之为知之,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先要向同学们声明,问的问题我 可能回答不出来,有言在先,就莫见怪。再一件事,我要求给我一间房间,摆上画 桌,再加张可以躺卧的睡椅,我的毛病是画倦了就想睡。上我的课不拘形式,同学 们到我的画室来,我边画边谈。”〔17〕罗家伦和徐悲鸿一口答应了张大千的要求。 于是,张大千就成了中央大学艺术系的教授。 张大千每周乘火车从苏州到南京为学生上两节课,主要讲授山水画的画法。在 课堂上,张大千谈笑风生,边画边讲,透视、立意、创境、用笔、用墨……滔滔不 绝,深入浅出,大受学生欢迎。他讲到透视时说: 中国画常常被不了解画的人批评说,没有透视。其实中国画何尝没有透视?它 的透视是从四方上下各方面着取的,现在抽象画不过得其一斑。如古人所说的下面 几句话,就是十足的透视抽象的理论。他说“远山无皴”。远山为何无皴呢? 因为人的目力不能达到,就等于摄影过远,空气间有一种雾层,自然看不见山 上的脉络,当然用不着皴了。“远水无波”。 江河远远望去,哪里还看得见波纹呢?“远人无目”也是一样的,距离远了, 五官当然辨不清楚了,这是自然的道理。所谓透视,就是自然,不是死板板的。从 前没有发明摄影,但是中国画里早已发明这些极合摄影的原理。 何以见得呢?譬如画远的景物,色调一定是浅的,同时也是轻轻淡淡模模糊糊 的,这就是用来表现远的;如果画近景,楼台殿阁,就一定画得清清楚楚,色调深 浓,一看就如到了跟前一样。石涛还有一种独特的技能,他有时反过来将近景画得 模糊而虚,将远景画得清楚而实。这等于摄影机的焦点,对在远处,更象我们眼睛 注视远方,近处就显得不清楚了。这是“最高”现代科学的物理透视,他能用在画 上,而又能表现出来,真是了不起的。所以中国画的抽象,既合物理,而又要包含 着美的困素。讲到以美为基点,表现的时候就该利用不同的角度。 画家可以从每种角度,或从流动地位的眼光下,产生灵感,几方面的角度下, 集成美的构图。这种理论,现代的人或已能够明白,但古人中就有不懂得这个道理 的。宋人沈存中就批评李成所画的楼阁都是掀屋角。怎么叫掀屋角呢?他说从上向 下的角度看起来,看屋顶就不会看到屋檐,李成的画,既具屋脊又见斗拱,颇不合 理。粗粗看来,这个道理好象是对的,仔细一想就知道不对了,因为画既以美为主 点,李成用鸟瞰的方法,俯看到屋脊,并且以飞动的角度仰而看到屋檐斗拱,就一 刹那间的印象,将脑中所留屋脊与屋檐的美感并合为一,于是就画出来了,况且中 国建筑,屋脊的美和斗拱的美都是绝艺,非兼用俯仰的透视不能传其全貌。〔18〕 只有把握好透视关系,才能创造出美的画境。 张大千主张初学画的人,应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学画要从临摹古画入手,要 认真学习传统,同时还要到自然中去,“师造化”。最后达到“俯拾万物”、“从 心所欲”的化境。用张大千的话说就是“画家自身便认为是上帝,有创造万物的特 权本领。”具体地说,“画中要它下雨就可以下雨,要出太阳就可以出太阳;造化 在我手里,不为万物所驱使;这里缺少一个山峰,便加上一个山峰,那里该删去一 堆乱石,就删去一堆乱石;心中有个神仙境界,就可以画出个神仙境界。这就是科 学家所谓的改造自然,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笔补造化天无功’。总之,画家可以在 画中创造另外一个天地,要如何去画,就如何去画,有时要表现现实,有时也不能 太顾现实,这种取舍,全凭自己思想。……画一种东西,不应当求太象,也不应当 故意求不象。求它象,当然不如摄影,如求它不象,那又何必画它呢。所以一定要 在象和不象之间,得到超物的天趣,方算艺术。正是古人所谓遗貌取神,又等于说 我笔底下所创造的新天地,叫识者一看,自然会辨认得出来;我看到真美的就画下 来,不美的就抛弃了它。谈到真美,当然不单指物的形态,是要悟到物的神韵。这 可引证王摩诘的两句话:“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画是无声的诗,诗是无声的 画’,怎样能达到这个境界呢?就是说要意在笔先,心灵一触,就能跟着笔墨表露 在纸上。所以说‘形成于未画之先’,‘神留于既画之后’。近代有极多物事,为 古代所没有,并非都不能入画,只要用你的灵感与思想,不变更原理而得其神态, 画的含有古意而又不落俗套,这就算艺术了。〔19〕更让学生们喜欢的是张大千替 学生改画的教学方法。学生们画好山水习作,张大千边看边改边讲,“蘸笔挥毫, 这里皴几笔,那里染一片,或以淡墨分层次,或以浓墨分主象,这一皴、一染、一 分、一醒,就往往使一幅平铺直叙,缺少生气的画,变得脉络贯通,神气焕发,活 了。此时学生如梦中醒来,顿开茅塞。经过几次小手术,逐渐体会到如何炼形提神, 对六法论的‘气韵生动’有了比较具体的感受。”〔20〕一年多的教授生活过去了, 虽学校、学生评价颇高,但张大千自己却情感不自由。他是一个不愿受任何束缚的 人,于是决定辞去教授之职。他怕校方和徐悲鸿不同意,为避免校方和徐悲鸿的挽 留,张大千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给校方去信的同时,在南京一家报纸上发表了 一份声明,称“大千才疏学浅,教授一职,实难胜任。为免误良家子弟,遗患青年, 故辞去中大教授一职。”校方得知时,已是无可奈何。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