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居京城 1937 年,一个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的年月。上半年,日本帝国主义加快了 侵华的步伐,他们调兵遣将,加紧备战。在华北地区,日军已完成了对北平的三面 包围,只剩下西南的交通要道卢沟桥。卢沟桥位于宛平县城郊外。 宛平城虽小,却是个用兵要地,是北平的屏障,失掉它,北平就无险可守了。 因此,日军决定占领卢沟桥,封闭北平的南大门,以孤立平、津。 7 月7 日这天,刚好是小暑,天气很热。后半夜,驻丰台日军借口一名士兵失 踪,要求进宛平县城搜查。这种无理要求,遭到了中国驻军的拒绝。 借此,日军炮击宛平城,进攻卢沟桥,悍然发动了对华的大规模侵略战争。 中国驻守卢沟桥的第二十九军三十七师第一一○旅,在旅长何基沣的指挥下, 奋起抵抗。这就是“七·七卢沟桥事变”,中国的全面抗战开始了。 事变发生后,北平、天津、保定等地的人民和群众团体,迅速行动起来支援二 十九军。但日军蓄意挑衅,战事还在不断地扩大。接着日军轰炸了西苑和南宛,形 势十分紧张。此时,张大千在上海,而杨宛君带着几个孩子,还有张大千的部分藏 画仍在京城的颐和园。 张大千游完雁荡,5 月回四川老家内江祭奠母亲,7 月初返回上海。此时此刻, 他忧心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回京城。战争爆发,很多交通线被阻断,京沪线的运输 紧张异常。张大千辗转托人,终于购得了一张17 日前往北平的火车票。19 日到 达京城,心才稍安。 北平已没有了往日的美丽风韵,大街上行人稀少,大部分商店都关门停业了。 张大千和夫人、孩子及家人搬回了罗贤胡同的四合院。 张大千本想尽快离开京城,前往南方,但因听信了一个名叫汤尔和的人“北平 安如泰山,绝无问题”的保证,滞留下来,严峻的考验也就随之降临了。 北平的战事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一忽儿传来讲和的消息,一忽儿又枪炮齐 鸣,人心惶惶。平日豪爽快乐的张大千陷入了忧虑之中,没有了往日风趣的谈吐, 没有了爽朗的笑声,他焦急,他气愤,他深深感到了国破家散之痛。 一天,张大千来到好友溥心畬住的寒玉堂。听着窗外令人心烦的蝉鸣声,谈及 北平的形势,二人感慨良多。遂合作《秋意图》。张大千以淋漓的笔墨画一枯枝老 树被风刮得摇摇欲坠,但树身上缠绕的藤条依旧相安。溥心畬赋诗于其上曰:“大 风吹倒树,树倒根已露,尚有树枝藤,清清犹未悟。”〔1 〕体现了两位画家对时 局的关注。这种情绪,在大千同时期的诗、画作里都可以看到。他曾题赠常任侠全 碧山水折扇道: 西北此楼好,登临思惘然。 阴晴长不定,客况最颠连。 斜日红无赖,平芜绿可怜。 淮南空米贱,何处问归船?〔2 〕时值盛夏,酷暑难当,炙手可热的战局也压 得人透不过气来。张大千思忖形势可能不会很快发生变化,于是在7 月下旬初,偕 夫人、子女出城,来到颐和园暂住避暑。谁知,形势很快发生变化,风景秀丽、环 境优雅的颐和园也笼罩在一片慌乱之中。 7 月27 日,保安队挨家挨户通知颐和园的居民说,日本军队要炮轰颐和园, 还可能放毒瓦斯,请大家把大蒜捣碎,用毛巾浸水防毒。闻此消息,住在颐和园里 的70 多户人家乱成了一团,纷纷收拾细软,打点行李,逃往城里。 但是这时颐和园与城里的交通已经隔断,不少人只好逃往西山避祸。诺大的颐 和园里,住户只剩下了张大千一家和另外一家杨姓夫妇及三个孩子。入夜,战斗激 烈起来,枪炮声不断。 7 月28 日,为彻底占领北平,日军又增调了5 个师团,共10 万人向南苑中 国军队发动猛烈攻击,并出动飞机进行轰炸。二十九军官兵英勇反击,副军长佟麟 阁、师长赵登禹战死,北平、天津陷落。国民党军队最终放弃了平津,撤向了内地。 北平陷落,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的土地上耀武扬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中华 民族陷入一场空前的浩劫之中。侵略者进驻了颐和园,并设立岗哨,任何人不得随 便出入。形势紧急,张大千赶紧派长子心亮骑自行车潜出,与城中的一位德国朋友 取得了联系。 7 月29 日,德国人海斯乐波带着两部打着红十字旗帜的车来到颐和园。 不想车刚一进园,便被滞留园中的妇女老幼围住,苦求张大千夫妇带着他们。 乐于助人的大千见状于心不忍,决定让他们先走,并说服海斯乐波道:“请你 看看这份情景,我怎能忍心自己先走?你今天有办法来救我们,明天还可以再来。 我若先走了,他们大家就不相信你还会再来,否则今天就会出事!”〔3 〕大千仍 留在园中。 7 月31 日,清晨起来,天便阴沉沉的,闷热的空气似乎能拧出水来,不久便 下起了小雨。忽然,日本兵下令颐和园中所有的中国人都到排云殿前集合排队,听 候检查。张大千及园中其他几百名中国人冒雨排在一起,人们心里沉甸甸的,泪水 和着雨水流在脸上,不知又有什么祸事将要临头,就象一群“待宰的羔羊,好象随 时都会被枪毙,被集体屠杀。”突然,一个日本军官径直走到张大千跟前,伸手摸 大千的额头,他已在大千身边徘徊了半天,觉得张大千相貌堂堂,很像一个做官的, 摸摸他头上是否有戴军帽的痕迹。 接着又盘问姓名,张大千根本不作回答,只是掏出一张名片。后又被带人一房 间盘问,张大千装作不懂日语,仍一语未发。半日方被放行。回到住处,家已被翻 得乱七八糟,珍藏的一件明朝雕刻的梅花香筒和一幅仿黄子久的山水画被日本兵掠 走。张大千第一次亲身体验到做亡国奴的痛苦和耻辱,他的气愤是无法用语言来形 容的。8 月1 日,海斯乐波再次开着两部汽车来到颐和园,将张大千接回府右街罗 贤胡同16 号住所。张大千性情直爽,又很健谈。 对于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他异常气愤,并溢于言表。回到城里,一次与朋友的 聚谈中,他对在座的客人说:“日本人侵占了我们的国土,还口口声声说他们对中 国如何如何友好。他们占了北平,到处烧杀,无恶不作,比‘棒老二’(四川人称 土匪为‘棒老二’)还要坏。”他还列举了在颐和园附近乡镇上的一家肉菜铺被日 本兵抢劫一空,老板娘被日军强奸后,上吊而死,大有庄米店的数口人全被日本兵 用枪打死,就连一位朋友的日本太太也难逃劫难,在逃难时遭到日本兵的侮辱等等 日军抢、奸、杀的事实。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日本侵略者那里。这还了得,岂不是 要“反满抗日”?于是,8 月的一天,一个日本特务来到张大千的住所,“请”他 于次日下午3 时去日本宪兵司令部“谈话”。生死未卜,家中顿时一片惊慌。张大 千深知无法逃脱,只好硬着头皮,在一位会日语的郑姓同乡的陪同下,于第二天下 午来到宪兵司令部。在大门口登记完毕,日本兵拦住郑某,称只许张大千一人前往。 这一下,令大千十分紧张,他与郑某面面相觑,毫无办法,只好强作镇静,勉力走 了进去。张大千被带到一个小屋子,日本兵问他是要喝茶还是喝水?大千心头一紧 :“有人说日本人在切腹之前要先喝水,难道他们要切我腹?”念及于此,只好豁 出去了,他大声说道:“我是中国人,要喝茶!”直到下午6 时,才有一个负责军 官出来问话,听完张大千列举的事实,板着面孔命令张大千留在宪兵队,待事情 “调查清楚再说”。张大千被扣押了。 关于扣押期间的情况,张大千后来回忆道:“他们对我还很优待,我可以看书 写字。他们有意求画,我本想以此打发时间,想想又不愿在囚中为日本人作画,落 人口实。倒是遣性发泄写的字,给日本人拿去不少。日本宪兵的汉学究竟有限,就 是我忧怀国事的悲愤牢骚,他们也未见看得懂。”〔4 〕一周以后,张大千被放回, 但日本宪兵严令其不准离京。 回到家中,张大千常闭门不出,终日考虑如何离开北平,不再卖画,更不举办 画展了。开始,一家人的生活还能靠张大千的一点积蓄来维持,但张大千是个挥金 如土的人,钱随得随花,积蓄少得可怜。因而没过几个月生活就难以维持了。家里 便经常翻箱倒柜拿几件绸缎、毛料衣服或皮袄,送到当铺去抵押一点钱。生活十分 困难,但张大千发愁的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而是如何想办法离开北平,返回四川。 张大千虽不常出门,家中客人却仍然不断。于非闇、程砚秋、马连良等人都是 座上常客,还有琉璃厂古玩店的掌柜、店员,以及在北平的学生,他们在一起谈论 时局,谈书论画,时间一天天过去了。 是时,外面盛传“张大千因侮辱皇军,己被枪毙”的谣言,为了辟谣,也是迫 于生活,张大千在天津永安饭店举办了画展。10 月12 日,重阳节,张大千思念 远在江南的亲人,眼观被敌人践踏的祖国大好河山,不禁思绪万千,挥笔画下《华 岳高秋图》,感慨“江南蓟北无一片净土矣!”“八·一三”事变,上海沦陷。在 沪行医的张大千的四哥张文修又陷虎口。12 月,张大千派夫人杨宛君将四哥夫妇 请来北平同住,共商脱身之计。张文修自1926年迁居安徽郎溪办垦,闲暇时便习读 古文,精研医学。1927 年开始在上海法租界悬壶。他对病人耐心细致!应诊者络 绎不绝。到达北平后,张文修便正式挂牌行医,与名医肖龙友、施今墨为友。鉴于 当时一些难民饱经流离失所之苦、他为其治病常不收诊金,一时医名大噪。一次, 有一个日本商人患重病,经日医诊断为绝症,无奈求文修诊治。作为医生,救死扶 伤乃为本分。 日商不久痊愈。日本侵华当局派员聘他去东京讲投汉医学,他断然拒绝。〔5 〕对此,张大千非常敬佩,他亲自为四哥设计了两种专用处方笺,由荣宝斋水印套 色。一种是在笺纸正中印有“向明见心”四个大字。一种在笺纸中画有一枝红色的 杏花,上书“活人植杏,易杏施人。”“八·一三”后,张大千的二哥张善子为了 不当亡国奴,毅然抛弃家产和收藏,携带妻儿离开网师园到郎溪避难。他说:“丈 夫值此机会,应国而忘家。此次我来郎溪,生平收藏存在苏州网师园内,皆弃之如 土。以今日第一事为救国家于危亡,万一国家不保,(个人)虽富可拥城,又有何 用?恨吾非猛士,不能执干戈于疆场,今将以吾画笔,写出吾之忠愤,来鼓荡志士, 为海内艺苑同人倡!”〔6 〕不久,郎溪告急,张善子又携家人沿江而上,经芜湖、 安庆、九江,于9 月中旬抵达汉口,暂住汉口旅社内,经常与郭沫若等进步人士来 往。其时,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已经形成,全国军民万众一心,共同抗日。为此,张 善子构思巨幅国画《怒吼吧!中国》。11 月,在宜昌三弟张丽诚的“振华布店” 完成了此图。此图以长二丈、宽一丈二尺的白布为画布,绘了28 只斑斓猛虎,正 奔腾咆哮扑向一轮日薄西山的落日。28 只猛虎象征当时中国的28 个行省,落日 则代表日寇。张善子还挥笔题诗道: 雄大王风,一致怒吼! 威撼河山,势吞小丑!当晚,张善子激动地对前来观画的亲友说:“你们看, 中国的二十八个行省都怒吼了,小日本焉有不败之理!”〔7 〕这幅巨作曾在中国 大后方和欧美等地巡回展出,对鼓舞民心士气起了很大的作用。 12 月,为救济西逃的难民,张善子擅自作主卖掉了张丽诚的振华布店,接济 逃难学生和难民。不久,张善子回到重厌,担任了国民政府赈济委员会的赈济委员, 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工作。12 月13 日,国民党政府弃守南京,日寇的铁蹄踏进 了这座具有悠久历史的古都。日军在华中派遣军司令松井石根和第六师团长谷寿夫 指挥下,对中国无辜的平民百姓进行了长达6 周的血腥大屠杀。据远东国际军事法 庭调查报告,中国军民被集体枪杀和活埋的有19万多人,零散被杀居民仅收埋的尸 体就有15 万多具。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真是骇人听闻!世界为之震惊!消息传 到北京,张大千正和好友画家晏济元在画室为筹措返川路费而准备画展作品。听此 噩耗,犹如晴天霹雳,二人“顿时目瞪口呆,相顾失色,笔堕墨破,未知所措,潸 然泪下,沉痛不已……”〔8 〕再也画不下去了。以后数日内,张大千“茶饭不思, 杜门不出,旋携家移住颐和园乐农轩,谢绝一切应酬,每日飞笔写书作画,以笔墨 发泄自己忧怀国事的深深哀愁。”〔9 〕他又画了一幅《三十九岁自画像》,画中 的张大千身着长衫,头戴东坡帽,表情严肃地端坐在一棵松树下,身前一汪潺潺清 流,冲过水中的几块黑石,向东流去。他题词《浣溪沙》: 十载笼头一破冠,峨峨不畏笑寒酸,画图留与后来看。 久客渐知谋食苦,还乡真觉见人难,为谁滞留在长安?!诗、画都清楚地表明 了他后悔留京、立志南返的感情。 日本侵略者并没有放过张大千,他们要利用张大千的名气为所谓的“东亚共荣” 粉饰,派来了无数的说客,软硬兼施。一方面是许以名禄,诸如可以任其选择故宫 博物院院长或者北平艺专校长,还可以在日本艺术画院兼任名誉职务。另一方面是 威胁恐吓:“日本人叫你出来干事是看得起你,是对你的尊重,你得掂量掂量!不 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张大千的态度是坚定的:“我张大千是中国人,绝不会给 日本人干事,有什么可掂量的?”一计不成,日本人又生一计。日本人听说张大千 收藏了不少中国历代名书画,尤以石涛和八大的作品居多,于是就言明要张大千将 这些文物献给北平日伪组织,并以将颐和园养心殿作为永久收藏地相利诱。为此, 张大千与敌人展开了斗智斗勇。张大千称藏画均在上海(实际在北平德国友人海斯 乐波处),要求去沪取画,几经谈判,日本人只同意大千的夫人杨宛君去沪取回藏 品,大千仍不能离京。大千取得了初步的成功,夫人和孩子先行离京了。 他再寻找机会。 1938 年4 月底的一夭,张大千收到了老友方介堪寄自上海的一封信,内有一 张剪报,说张大千已被日本人枪毙。不久,又传来消息,大风堂的门人胡若思,听 信了小道谣言,作了一百幅张大千的假画,在上海开了一个“张大千遗作展”,并 在报上登了广告。展出后参观者踊跃,作品很快被抢购一空。后来张大千回忆这件 事道:“我有个不成材的学生,此时在上海居然开遗作展了!他知道我的习惯,每 展一百张。他也造了我一百张假画,冒充张大千遇难前的遗作,展出就被抢购一空。 此人后来被大风堂的门人声讨,公意把他逐出大风堂,说他造老师的假画已经罪过 了,居然还说老师已经死了,趁此机会赚钱更是可恶!”但是,坏事变好事。张大 千乘此机会,再次向日本人提出赴沪,言明要去“辟谣”。无奈,日本侵略军只好 给大千开了通行证,限其一月返回。 就要离开北平了,张大千思绪万千,难以成眠,提笔在灯下画了一幅《牡丹石 头图》。图上,一块岩石峭然傲立,石下是一株花朵低垂的牡丹。张大千在画上写 道:“富贵低头拜顽民”。又题诗一首于其后:“逻从冷淡觅生涯,秃笔于今日夏 差。旨买胭脂媚时俗,调红却画牡丹花!”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祖国的忠于之情。 5 月13 日,张大千洒泪拜别了四哥四嫂及大风堂门人,乘火车离开北平前往 天津,换乘轮船到达上海,在李秋君家与夫人和孩子相聚。7 月底,在李秋君兄妹 的帮助下,张大千一家乘船赴香港。至此,被日寇软禁在北平一年多的张大千,终 于逃出了虎口。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