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幅《庐山图》 1980 年,张大千82 岁了。鉴于张大千在中国传统绘画上的贡献,四川人民 出版社决定系统介绍张大千的成就,并出版了《张大千画集》第一、二、三辑,第 二年又出版了第四、第五集。与此同时,台湾“国立历史博物馆”也决定对张大千 的生平及作品作全面系统的介绍,“凡大千先生的书法和绘画,均予整理编印”, 出版《张大千书画集》第一集。 2 月下旬,张大千视同手足的堂弟张目寒去世。大千非常悲痛,亲自前往灵堂 吊祭,哀不能已。他挽道:“春草池塘,生生世世为兄弟;连床灯火,风风雨雨隔 人天。”此时的张大千已无昔日徐悲鸿所赞“健步、健睡、健饭”之态了,他视力 越来越差,行走也日益艰难,走出家门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漫步梅丘,他常常沉浸 在对故乡和老友的思念中,很多老朋友的生日他都记得很清楚,他曾托人给方介堪 带去一幅自己的《泼彩山水》,为方介堪八十寿辰祝贺。他还亲手绘制了一幅梅花, 并题绝句一首,请工人烧制成100 个洁白的瓷瓶,除摔碎两个以外,其余的部分赠 给好友和弟子作为纪念。 祖国大陆上的亲友们也没有忘记他。方介堪托人给大千送来了温州名产泰顺绿 茶,一只含有回归之意的藕和色玉环,八方刻有“苍山读书处,头白早归来”等字 样的图章,还在自画《春日忆李白》图上题诗:“迢迢一水隔,听夕几低徊。聊写 数竿竹,吟风待月来。”老友的一片深情,深深地打动了大千的心。 叶浅予也在国内发表文章,介绍张大千的艺术成就,他说:“大千的艺术生命 是祖国大地孕育出来的,他的艺术成就值得祖国人民为之骄傲,尽管他云游海外, 他的思想感情将和伟大的祖国紧紧贴在一起!”的确如此,张大千忘不了养育他的 故乡山水。因此旅日老朋友李海天请他为自己的旅社画一幅大画时,他决定画《庐 山图》。 那是春季的一天,老朋友李海天、黄天才来到摩耶精舍,与大千商量能否为李 海天在横滨新建的高级观光大旅社画一幅高五尺、长三丈多的大画。 他们担心张大千的身体不支不能画,可大千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要让世人 看看“张大千到底老不老!”经过认真考虑,张大千决定画自己从未去过的庐山。 张大千的一生,几乎游遍了祖国所有的名山大川,但遗憾的是却没有到过庐山。到 了晚年,他神游次数最多的地方就是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他要用画笔把这 壮美的景色展现出来,弥补自己多年的缺憾。他请朋友们帮助,到处寻找有关庐山 的资料,图片的,文字的,认真翻阅,仔细研究,为开笔作精心的准备。 秋天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张大千兴致勃勃要去登高,这可给侄女张嘉德出 了一个难题。此时,徐雯波去了美国。徐雯波是个聪颖、贤慧的妻子,张大千先后 娶的四个夫人中,只有她与他白头到老。徐雯波很体贴丈夫,而张大千也很爱她。 1952 年,张大千在阿根廷曾因事与徐雯波短暂分别,徐雯波为慰丈夫的思念之情, 寄去了照片和信,大千则给夫人画了一幅自画像,并题“唐多令”一阙: 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节物变请商。西风生画凉。裹春衫浅淡春妆。肯说别离情味苦,任绣被,罢薰 香。愁画两眉长。归飞雁带霜。恨穿帘紫燕成双。况是新来风雨恶,待莲叶,盖鸳 鸯。可见伉俪情深。 此次徐雯波去美,再三叮嘱嘉德照顾好大千。为保证大千的安全,嘉德和众人 劝说大千改登高为观瀑布。从摩耶精舍驱车半小时,便来到大瀑布前。 被阳光照成银白色的瀑布从数十丈高的山峰上陡直倾泻下来,景色十分壮观。 张大千还在众人的拥扶下登至一块大山石摄影留念,他得意他说:“今日重阳,登 高观瀑亦一乐事也!”1981 年1 月,张大千在摩耶精舍宴请老朋友黄君壁和画家 鲍少游,他们回忆当年旧事,谈论诗画,观赏园中美景,非常快乐。 其后不久,郎静山得知与自己分别很久的女儿郎毓秀到了美国,很想去看看, 可是苦于没有旅费。大千得知后,立即赶画了一幅青绿山水中堂,托人卖得万元美 金,赠与了郎静山。当他得知郎氏父女二人在美团聚时,无比喜悦。想起自己在大 陆的亲人,不禁黯然泪下。 思亲之情一直萦绕在大千心头,他病倒了,4 月住进了医院。是时,张心瑞、 肖建初赴美国探亲,因无法赴台,只能和父亲在电话上交谈。隔海相望,亲人却不 能团聚,“奈何、奈何!”大千只能用颤抖的手,为女儿画图一幅。这是一幅《红 叶小鸟》,大千在上题道:“辛酉四月二十五,写与拾得爱女,汝细观之,汝父衰 迈,又不得与汝辈相见,奈何!奈何!八十三岁,摩耶精舍。”他又为家乡题写了 “内江市志”、“内江县志”以及“青城山上清宫”的条幅,请儿子心一带到美国。 张大千还提供全部经费,让侄女心索携子渝安访美探亲,当通过越洋电话得知 自己的家乡四川发展很快,亲友们生活水平有很大提高的时候,他非常高兴,并说 :“我看不到你们,听听你们的声音也好嘛!”经过一年的准备、构思,7 月7 日, 张大千决定为《庐山图》开笔。前来观礼的有张群、张学良夫妇、王新衡夫妇、王 一方夫妇、张继正夫人杜芬、沈苇窗、黄天才等人。进得画室,只见一块高1.80 米、长10 米的整绢铺在巨大的画案上,为能铺下这块硕大无比的大画布,张大千 对画室进行了改造,大兴土木,移走了画室原来的家具,又将画室内的两根木柱锯 掉,另加横梁,打造了一张长三丈多、宽七尺多的大画案放进画室,前后耗资新台 市数十万元。观者叹曰:“当今之世,除了大千,还有谁能如此大手笔!”“开笔 的时候,画大画用的道具全部摆列整齐,大笔、排笔、大碗、大盆、……十分壮观, 大千由张夫人亲任助手陪侍登场,先把画布全部打湿之后,大千拿起一支有如拖把 的大笔,站到一张矮脚凳上,先把笔头往墨盆里一挠一滚,然后双手抬起大笔往画 布上大拖大拉。经过一番忙碌,放下拖把笔,大千把长袍袖口一卷,拿起一只盛满 青绿颜料的瓷钵(最先是深淡墨色,并未着上青绿),在绢布的另一部分小心翼翼 地连泼带洒,接着又拿起排笔,一面导引青绿颜料的流浸,一面又把排笔沾上颜料 点点染染。……开笔的第一天,用了不少水,不少颜料,大千更是聚精会神地忙了 几个钟头,但画布上却看不出什么,只是一片水渍,一淌淡墨,一块青绿而已。在 场诸人看了以后,才真正体会到这幅大画的绘制不简单,要心智、要技术、还要力 气。 在场‘观礼’的张岳军先生,对张大千昂然接受此一挑战的豪情与勇气,惊叹 不置!”〔4 〕此后,张大千时断时续,继续绘制《庐山图》,在精神好、体力佳 的白天,大千常常泼墨泼彩,入夜后精神耗弱,但脑筋清醒,他就勾皴点染。因为 前者需一气呵成,非气势足不为功,后者则可以慢慢渲染经营,一道、两道、三道, 慢慢皴,着力一深,画面自然浑厚苍郁。 张大千并不能集中全部精力和时间绘制《庐山图》,他爱热闹、爱应酬,家里 经常高朋满座。另外还有不少俗事困扰。张群深知张大千重情感,喜交游,不避尘 劳,不辞应酬,为了他的健康,亲自书写了一首诗和一幅字送给大千。其诗曰: “髯张画笔信无前,脱腕丹青万户传。环宇同知一老在,艺文命脉此身肩。年来时 得影形俱,万里东归德未孤。好节尘劳慎饮食,愿君善保千金躯。”并对张大千说 :“大千,你的生活、习惯和嗜好,须要注意调整,我比你年长十岁,因为我注意保 养,健康情况比较好。你再不好好的将息,爱护你自己,说不定你比我先走,还要 我来为你办丧事。”〔5 〕张大千听后掉下泪来,张群也忍不住流下了老泪。 张群与张大千的友谊,绵延有半个多世纪。他们最初相识于20 军代的上海。 身居上海市长要职的张群喜好收藏石涛、八大的书画,因向大千求购仿石涛笔意的 画作,二人相识,彼此很赏识。张群喜爱大千的画,喜爱他超人的艺术才华;而大 千则敬佩张群的为人,他曾说:“岳军(张群的字)的眼力不见得比别人好,但是 他手头收藏假的东西很少,因为他信任朋友的判断。”40 年代,张群主持四川省 政之时,张大千在画业上多次得到他的关照和帮助,张大千从敦煌返回途中,因为 有张群与何应钦的手谕,免除了不少麻烦。 50 年代后,张群居台湾,张大千侨居海外,彼此之间还非常关心。当张群得 知大千患目疾久治不愈时,非常不安,于大千68 岁生日前夕,写一封祝寿信道: “年来音问疏阙,然人遥心通,未尝不时时神驰左右也。日前目寒兄转到兄重为石 涛通景题签,弥所感谢。时入清和,因忆华诞之期瞬届,重洋远隔,深以不克抠衣 趋贺为憾”,“吾兄艺事名满环宇,诚以臻于从心所欲之化境,蔚为我国之国宝, 至希加意摄生,益自珍卫。”〔6 〕而大千则在张群80 寿辰时赠以《长江万里图 》。 张大千1978 年定居台湾时,二张都进入了耄耋之年,两人成为同宗同乡的知 己故交。张群对大千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几乎达到了形影不离。1979年,张大千、 张群、张学良、王新衡四人组成了一个“转转会”,每月到一家欢聚一天,叙旧谈 心,四人轮流作东,每月一转,其乐融融。 这一年的夏天,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袭击了四川。从7 月12 日到15 日, 连续的大暴雨,引起岷江、沦江、涪江、嘉陵江等江河的中下游同时发生特大洪水。 内江市受灾情况尤其严重,损失惨重,城乡690 个单位不同程度地受灾,损失3882.15 万元,淹没田地13489 亩,冲毁和倒塌房屋4530间,计147337 平方米。灾情发生 后,中央和各省、市紧急动员,救灾款、救灾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到了灾区,海外侨 胞、港澳同胞也纷纷捐款救助。 张大千得知消息后,忧心如焚,他多次打电话给美国的心瑞,询问家乡的情况。 并画了数幅作品参加了由川康渝美术研究会主办的“援助四川水灾义展”,义卖所 得全部托有关方面较交给了四川。 这一年,国内的门人也不断托人问候老师大千,令老人感怀不已,他在门人刘 力上、俞致贞夫妇合绘的一本山水花鸟册页上画了一幅《八十三岁自画像》,并题 跋云:“汉莲世讲出示大风堂诸门人所赠其画,喜俱卓然有成。 老夫眊矣,无能为也,勉写尘貌,聊以为念。”第二年3 月,一位美国客人给 张大千带来了一份最珍贵的礼物——一包故乡成都平原的泥土。这是大千盼望了很 久的。此前,他曾多次托人带信传书,想要一捧故乡的泥土,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老人用颤抖的双手,捧起这包故乡的泥土,闻着那泥土的芳香,不禁热泪纵横,恭 恭敬敬地把它供在了父母的灵位前。他还把友人带来的内江蜜饯放在客厅最显著位 置,只要有至亲、好友来访,便请人品尝,并且一再地问:“甜吧?”当客人称 “是”的时候,老人的脸上就露出孩子般灿烂的笑容。故而,台湾的一些人士感叹 说:“在感情方面,尤其是乡土故国之思,正是大千先生最脆弱的一环。”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