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非法起跑线 第一次谈话开始了。本来双方都筹划了这么长时间,慕绥新一方应该早就做好 了防守的准备,任你怎么攻,我都有应对之策,稳如泰山,巍然不动。专案组这一 方肯定也想好了进攻的招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但是战幕拉开恰恰相反,办案人员很程式化地交待了一些政策之外,几乎不再 问什么话,不再说什么话了。 慕绥新却忍不住了。原来他的策略根本不是防守,而是进攻,以攻为守。这很 符合他的性格,干什么事都是杀杀打打,冲在前边,绝对不会当肉头。但干别的事, 这或许是个优点,作为一个被审查的人,这么干可是不明智的。言多语失,过于暴 露,没什么好处。 他却这么干了。他觉得机会难得。专案组怎么会给他这么一个很大的空隙,让 他自由发表言论,自由申辩?这真是太好了! 他说,我知道有人举报我,有些事情也可能说得很具体,要不中央纪委也不会 对我立案侦查。但要分析举报我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是马向东一伙的,完全是 无中生有,疯狂报复。马向东案发之初,他的妻子章亚非找到我,让我承认他们赌 博私分的那12万美元是政府发给他们的奖金。我当然不会给出这样的伪证。当时态 度非常坚决。从此章亚非就采取“打慕保马”的策略,来挽救马向东,到处串联, 写我的举报信。 说到这里,他已经很兴奋了。他常常能把自己的情绪很快地调动起来。他真地 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问题———那时候他还没有把平时收入家的钱看成是多大问题, 以为是人情往来,而且到底有多少,他也不知道,不掌握。直到办案人员向他通告, 贾桂娥已经交待了受贿、非法所得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共 1000 多万元时,他才大 吃一惊。 事后他说:“我都不知道我有多少钱。说老实话,我今天特别对您讲,就是最 后我妻子把我交给她收藏的钱和财物交给组织的时候,我都大吃一惊,这么多钱! 我当时估计能有个三几十万,几万美金,那已经不少了,但是没想到有700 万!” 但当时他还不知道有这么多,所以说话很是理直气壮,他说:“我不是没有问 题,我也有问题,马向东这样严重腐败的干部我没能及时发现,就是问题,是我用 人失察。另外我的前妻贾桂娥和子女经商,违反了中央的规定,这是我管教不严, 监督不够。在这些问题上,我应该负责任。其它的问题,我根本不存在。” 平时收了别人那么多钱,竟然认为可以忽略不计,不算问题,配偶子女经商赚 了那么多钱,也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四个字:“管教不严,监督不够”。看他那激动 认真的样子,不像是故意撒谎和抵赖。反贴门神不对脸。越是这样,越是可怕。这 说明,他麻木了。对于这种麻木,他有一段反思,很能说明问题。 他说:“省委书记闻世震在三讲的后期找过我,让我三讲的时候也讲一讲,夫 人参与经济活动的情况。那是1999年,我们已经离婚了,我没告诉他。还让我讲一 讲女儿做生意的情况,就是办什么公司了,有没有违法的事。我回去和他们一商量, 什么毛病也没有,说都非常好,也没有参加什么经济活动,也没有办什么公司,把 公司兑掉了,当然公司这笔财产不能随便丢掉。” 看看,很马虎,根本没当回事。看来只让在会上讲一讲,是不能解决他的问题 的,必须走到这最要命的一步,才能了断。 这就代价太大了,太可惜了。但不这样,他又真的不讲,平时给了多少次机会 都不要,现在要机会了,却没有了。像他想要的那种机会,即再当市长干一番事业 的机会是绝对没有了。 他这样说了一通,就等着看办案人员的反应。能认可他所说的吗?这已经很合 乎逻辑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还让我说什么呢? 办案人员注视着他,觉得平时一向水平很高的慕绥新,现在水平可是太低了。 看来他还要在“两规”的实践中很好地学习。这也是一个大学校。刚进来的人都这 样,跟不上班。办案人员说,听你所谈的,你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不知你想过 没有,如果没有问题,中央纪委能对你随便立案调查吗?如果只知道你有问题,而 没有拿到这些问题的确凿证据,能对你随便立案调查吗? 提了两个问题,就不再说什么了,谈话就结束了。慕绥新心里空落落的,觉得 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是自己弄错了,自己把什么事情办坏了。从一开始的理直气壮, 到现在的非常懊丧,落差太大了,他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了,他马尾穿豆腐——— 提不起来了。他无力地摇了摇头,被人搀扶着退了下去。 这是一种很难受的状态。不上不下,不左不右。顶着磨盘踩高跷———难上加 难。难道这一切都源于自己的那种防范心理和防范行为吗? 过去他从来没有防范过,直来直去,透明度很高。对上级他不会,也觉得没有 必要去摧眉折腰,他们要的是他的政绩,拿出政绩给上级看就行了,上级就高兴了, 上级就比什么都高兴了。当然有的人兴趣不同,喜好各异,也许更希望你给他来点 别的东西。但政绩总是硬梆梆的,放在那里是座山,你的腰杆子就能挺起来。 腰杆子挺得起来,对上级都不折腰,还对下级客气什么?“你他妈的”,这也 许是世界上最有感情的语言了。他喜欢他,信得过他,才使用这种最美好的语言跟 他说话。 甚至在接受别人贿赂的时候,他也没有什么防范。因为他根本不认为那是贿赂, 那不是贿赂,那是人情,他不能不讲人情。他很慷慨而大方地收下了,双方都很满 意,皆大欢喜。 现在要求把这些事情向中央纪委讲出来,他的思想弯子、感情弯子实在是转不 过来。这是一种谁也不说,但又尽人皆知的事实。好像大家都是这样,都站在这样 一条非常“操蛋”的起跑线上,连老百姓都认可了。贪就贪点吧,能给老百姓办事 就行,就是好官。老百姓养活一头牛,是让它耕地的,养活一个干部,是让他干事 的。他要偷吃点草料,就偷吃点草料吧,只要干事就行,只要能给老百姓带来些好 处就行。最讨厌的是光偷吃草料,光搂钱,不干事,那老百姓意见就大了。他不属 于后者,他属于也搂钱,也干事的那种,而且事情干得还不错。他虽然也是站在那 条起跑线上,也跑了,但他用干事做了补偿。 没有办法,现在标准就是这么低。所以对慕绥新,没有多少人骂他。他还算站 在那个不光彩的起跑线上,干事比较多的一个官。当然了,老百姓也不太关心最后 他到底搂了多少,更不敢拿那么一个巨大的数字跟自己微薄的收入去相比。如果那 样的话,痛恨慕绥新的目的固然达到了,但对自己的伤害也太大了。连慕绥新都知 道这一点:“我非常地内疚,非常地对不起我的老百姓。我不希望他们再受到伤害。” 面对专案组,他必须把收钱的事牢牢隐瞒起来,这就是防范,防范就要虚假。 他很不适应。平时他虽然也没有把收钱的事对别人说,但那是不值一提,心照不宣, 并无虚假之感。好像大家都穿着一条内裤,没有必要露出来给别人看看。现在专案 组却让他露出来,他捂着盖着不露,他就非常虚假了。 现在他认识到了虚假,刚才谈话时他没有意识到,他以为不会要求他暴露到那 种程度,露出衬衫来就可以了。哪知道完全不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