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哈佛逸材 1923 年5 月27 日。傍晚。 一阵狂风夹杂着暴雨横扫了德国的南部地区。风呼呼地吹着,豆大的雨点像断 了线的珍珠噼噼啪啪洒落在大地上。 距慕尼黑市100 多公里的犹太人聚居地菲尔特市,人们没有像往日一样在街头 漫步、聊天,而是静静地呆在家里。女人们一边做着针线活,男人们吸着烟卷,一 边倾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以及不时传来的树枝折断的声音。 “哇……”,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汇进了风雨声中。亨利·基辛格就诞生在这座 著名的犹太人聚居的城市里。 基辛格的父亲路易·基辛格当时35 岁,在一所专为富裕家庭的女孩子开办的 女子中学任教,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班主任。早先,路易的父亲也是当教员的,犹太 教的传统在父子间承袭了下来,基辛格的父亲总是按犹太传统过安息日、新年和赎 罪日的。基辛格的父亲是一位好老师,胸襟开阔,非常和气,从不粗暴惩罚学生。 母亲葆拉·丝特恩·基辛格,生基辛格的时候才21岁。她出生在一个中产阶层的德 国犹太人家庭,做得一手犹太好菜,在家里是“管家的”。他们夫妇俩的第二个男 孩名叫瓦尔特·伯恩哈德,比哥哥小一岁。一家人住在马蒂尔登大街一所公寓的二 楼,有一套五间的套房。家里藏书不少,还有一架钢琴。基辛格小时候喜爱读书, 却从不摸琴。 基辛格7 岁那年,希特勒的青年暴徒在他故乡巴伐利亚州菲尔特镇上横行霸道, 无恶不作。谁是犹太人,谁就成了他们行凶的对象。基辛格和他的犹太同学常常遭 到毒打。事隔多年,基辛格还对一位采访者讲起,那几年,只要一见街上有一帮小 伙子迎面走来,他就躲到马路对面去。 幼年时的基辛格,顽皮而又活泼,喜欢踢足球,特别喜欢同女孩子厮混。 他常扯人家的小辫儿,后来稍大一点,又喜欢让姑娘们陪他一道在街上溜逛, 而且总是挑最漂亮的姑娘。 基辛格一家都是虔诚的教徒,常常一块去做礼拜。基辛格是自愿去的,做礼拜 时完全沉浸在一片虔诚的气氛之中。他祷告起来十分认真。 读小学时,他在班上很活跃,常常参加讨论,发表意见。而且当他知道问题答 案的时候,也爱回答问题,但他并不是一个优秀生。 在基辛格家这一对男孩日渐长大的时候,纳粹势力也日益猖獗起来。事实上, 在整个20 年代,纳粹党在巴伐利亚一带的影响越来越大,以至于在1930 年,希 特勒的冲锋队员就耀武扬威地掌握了菲尔特镇的权力。 当希特勒开始实行他那蓄谋已久的灭绝犹太人的计划时,德国大约有50万犹太 人。在菲尔特的8 万居民中,犹太人约占3000 人。在希特勒眼里菲尔特长期来允 许犹太人存在,这对亚利安人的纯洁性是一种不能容忍的挑战。 他把这个小城镇看成是个犹太国。当时,德国各地的犹太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热 之中,基辛格一家也不例外。说实在的,连死去的犹太人也未能幸免。镇上的犹太 人公墓就被纳粹分子挖掉了。那座“犹太大教堂”,还有另外一座小一点的,也都 在同一天被夷为平地。犹太人的铺子全部关闭。卍字旗取代了六角星旗。反犹主义 的包围圈一天紧似一天了。 基辛格当时亲眼目睹了他所认识的菲尔特人被纳粹分子杀害。他后来写道: “美国人很难想象民族灾难是怎么回事。”就连他父亲这样一位文质彬彬的人,在 1933 年也被解雇了。他一时简直不能相信周围发生的一切,只盼着这场恶梦早日 结束。 基辛格家小弟兄俩踢足球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后来干脆就没有了。他俩同其 他犹太孩子一起,从原来的中学里被赶了出来,转到一所专收犹太人的学校。一时, 街道变成了战场。成群结队的德国青年到处寻衅闹事。这些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取 得参加希特勒青年团的资格。他们专在基辛格、瓦尔特以及他们的犹太同学身上恣 意逞凶。 青少年的本性往往会同他们所处的纳粹恐怖环境发生冲突,因此做父母的不得 不告诫孩子,让他们懂得一时的任性,可能闯出大祸。 基辛格的母亲不许孩子跟外面的孩子一块玩,成天把他们关在院子里。 那时,菲尔特镇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参加了希特勒青年团,他们排着队在街上唱 歌,穿着制服游行。亨利和他弟弟在一旁看着那些孩子,弄不懂为什么自己不能像 他们那样……小哥儿俩只好形影不离,相依为命。 基辛格未满14 周岁以前,他就有12 位亲人死在纳粹手中。他的父亲在失去 教师的工作,从而也就等于失去了自身的价值之后,还曾经以为这种反犹疯狂或许 能很快过去,因此还曾竭力忍熬过。他的母亲一直掌管着家中的大事,这是因为父 亲路易斯总是埋头读他的那些书籍和沉湎于他的梦想之中。迫害最终变得不堪忍受, 于是母亲保拉劝说父亲路易斯离开德国。出于对孩子们的教育和全家生存的考虑, 他们全家于1938 年去了伦敦,幸亏为时尚不算太晚。保拉在伦敦的姑母又帮他们 去了纽约。 基辛格一家总算走得及时,使自己免于站在纳粹分子在整个欧洲杀掉的600 万 犹太人之列。1933 年,希特勒正式上台那年,菲尔特有3000 名犹太人,但到1941 年举行战后的第一次宗教仪式时,只剩下70 个了。基辛格一家是在1938 年8 月 逃离那里的。过了3 个月,11 月9 日和10 日,就发生了骇人听闻的“迫害犹太 人风潮”,希特勒青年团员和冲锋队员在整个德国把犹太人的生命财产摧残殆尽。 基辛格那年15 岁,应当已经记得当时所受的谩骂、毒打和侮辱了。然而,他 总是尽量把这些往事对自己的影响说得轻一些。他曾对一位德国记者说: “我在菲尔特的那段生活,似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我想不起有过什 么值得回味和高兴的时刻。”他对别的采访者也讲过差不多完全相同的话。 他说:“我的那段童年生活,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当时我并没有感觉到不痛快, 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感受并不强烈。对于孩子来说,那些事情往往并不那么严重。现 在有一种时髦的做法,就是用精神分析法来解释一切。可是我要告诉你,童年时代 经历的那些政治迫害,并没有决定我的生活。”人们对基辛格这种态度有各种各样 的议论,有的说是“好心的遗忘”,有的说是“逃避现实疗法”。另外一些从希特 勒德国逃生的犹太人,则认为这是一种欲盖弥彰的做法,好像基辛格总想摆脱纳粹 给自己留下的精神创伤,以免使人觉得他的外交观是受个人经历所支配,而不是从 实际出发的。 然而,即使在疯狂的德国度过的岁月曾在少年基辛格的心灵里留下过什么印象, 也早已为他后来的各种经历和成就所磨灭了。基辛格一家到美国以后,住在纽约曼 哈顿北头华盛顿高地的一座公寓里,那里是一个日益扩大的德国难民聚居区。当年, 那里住的全是些中产人家,居民的血统和宗教信仰五花八门,其中有许多是一两代 以前从沙皇俄国的反犹大屠杀下逃出来的犹太移民,他们入了美国籍,并已在美国 生儿育女。但是,即使在这样一种形形色色的社会里,新到的难民也是一眼就识别 得出来的。他们男的穿着色调灰暗的衣服,女的则是30 年代德国所流行的那种近 乎男式的装束。 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对许多犹太移民来说,这些新到的难民也是外来人。 宗教信仰固然一样,文化教养却不相同。那些从革命前的俄国犹太区逃来的人, 大都是工人,他们讲犹太语。而从德国来的犹太人则可以抬出德意志帝国(他们曾 经以为这个帝国承认了他们的地位)的几个最有名的学者来夸耀一番。他们的第一 语言是德语。早先移居美国的犹太人,对于从希特勒统治下逃生的难民的苦难虽然 深表同情,但他们难以忘怀19 和20 世纪交替时期他们初到美国时,那些比他们 更早定居美国的德国犹太人对待他们的那种傲慢态度。 基辛格一家要变成美国人那样,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语言、工作、学校, 一切都是新的,不好办。基辛格的父亲发现自己原来在德国的学历到纽约后并不怎 么吃香,只好凑合着当一名办事员,这使他灰心丧气。基辛格的母亲保拉·基辛格 精于烹饪,正因如此,家道殷实的犹太移民在操办什么事情时总是请她下厨帮忙, 她的名气也就渐渐传开了。从最初为附近邻居们偶尔帮帮忙开始,后来发展成为一 项专业性的职业。保拉开始承办“犹太教坚信礼”、婚宴甚至一些非犹太人家的节 日酒宴。事隔多年,当基辛格在学术界成名以后,她还偶尔重操旧业,帮老主顾做 上一席好菜,不过这时她改用了个当厨师的假名,而不再用“基辛格太太”这个称 呼了。 孩子们到美国不久就都上学了。基辛格当年便插入了乔治·华盛顿中学的秋季 班。根据学校档案记载,这名新生“有语言上的困难”。由于语言方面的“困难”, 他在该校期间一直很腼腆,感到孤独。虽然后来他在掌握和使用英语方面博得了全 世界外交家的赞赏,可是他的口音却直到成年也改不过来。一位德国出生的朋友曾 说他是“很滑稽的巴伐利亚腔,而不是普鲁士口音”。他多年后还说:“我对于这 一点,是深有自卑感的。”尽管如此,亨利却很快在学业方面取得了好成绩。过去 纳粹主义使他无法好好读书,现在美国却使他可以充分发挥聪明才智了。他成了一 名门门满分的优等生。尽管他后来为增加家庭收入而改读夜校,利用白天时间做工, 他的成绩还是一直名列前茅。他的数学成绩比历史成绩还好。他在演算中等代数和 三角习题方面表现了很高的天分,以至于他一度打算去当会计师。对一个难民来说, 那是最容易找到的职业。 亨利求学时期,在曼哈顿一家毛刷厂找到了工作。最初他干的活是挤净鬃毛上 的酸水,后来被提升为送货员。 这个送货员拿到中学毕业文凭之后,便很想去学一门专业。基辛格回忆道: “当个会计师就是我那时最大的抱负了。”由于在中学里成绩优异,他进入了免缴 学费的纽约市立大学。会计课要到第23 街分校去上,从华盛顿高地去那里要坐很 长一段地铁。 离他20 岁生日还有几星期的一天晚上,基辛格上完簿记课回到家里,收到一 封使他的一生为之改观的公函,劈头写着“致敬”两个大字。这是美国政府宣布某 人被征入伍时一种讨好人的手法。于是,亨利·艾尔弗雷德·基辛格便同几百万青 年一起,脱下蓝呢便服,穿上黄布军装,参加了美国陆军。 这样一来,基辛格就加速成长起来了。 从1943 年2 月起,基辛格在北卡罗来纳州受了16 个星期的入伍训练。 军事课程的内容很多,要学钻铁丝网、放步枪等。1943 年6 月19 日,基辛 格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斯帕但堡加入美国籍。同年夏天,他又乘火车北上,到了设在 宾夕法尼亚州伊斯顿的拉斐特学院。经过一系列新兵考试,证明基辛格具有相当高 的智力水平,于是他便同其他3000 名优秀青年一道接受大学专门训练。基辛格在 半年时间里学习了各种科目,唯独没有学习会计。岂知这种训练班来得突然,停得 也突然,原因是:当士兵们在战场上流血牺牲的时候,另一些士兵却在这里学习, 公众纷纷对此表示反对,高级当局只好下令停办这种训练班。 于是,基辛格回到了射击场——这一回是路易斯安那州的克莱尔布恩营,在第 八十四步兵师当一名步兵。就是在这种枯燥无味的大兵生活中,基辛格遇见了一位 对他一生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人。那是1943 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基辛格正在操练。 一名中尉驾驶的吉普车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个列兵,他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权威 架势,厉声吼道:“谁在这里负责?”只见一名中校走过去,站到这个吓人的列兵 面前。中校说:“我在这里负责,列兵。”这位列兵又提高噪子吼道:“长官,将 军派我到你们连队来跟大家谈谈我们为什么要参加这场战争。”这个列兵叫弗里茨· 克雷默尔,当时35 岁。他是10 年前从越来越纳粹化的德国逃出来的。老家住在 莱因河附近的一座庄园里,是个新教家庭。他先前在法兰克福歌德大学的纳翰·沃 尔夫冈学院得过法学博士学位,后来又在罗马大学获得了政治学博士学位。珍珠港 事件以后,他应征入伍,编入美国陆军,接着就为第八十四师的官兵举办一个军政 学习班。 中校明白他的来意后,把部队集合起来,听他的讲演。克雷默尔滔滔不绝讲了 一通同纳粹作战在道义上如何必要。这位性格外向的克雷默尔,给了性格内向的基 辛格很大影响。基辛格听后热血沸腾,忍不住做了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写了一 封表示钦佩的信。信中写道:“亲爱的克雷默尔列兵,昨天我听了你的讲演,真是 讲到我心坎里去了。我是否能帮你干点什么呢?”署名是“列兵基辛格”。克雷默 尔读了大为感动。他后来回忆道:“读其文如见其人,信中毫无矫揉造作,没有我 所讨厌的‘令人振奋’、‘真了不起’之类的陈词滥调。那时我就说,‘这个人既 有纪律又有闯劲’。”这两个前德国人的相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本是不足挂齿 的小事,然而它却影响到以后的好几十年。克雷默尔在给人讲过不止一次的故事中 说:“我同亨利初次交谈了20 分钟,就有一种十分惊奇的感觉。我遇到的这位20 来岁的青年,虽然见的世面不多,却什么都懂。当然我是心里这样想,并没有对亨 利这样讲。要是真这样讲,就未免欠机智了。你不能对一个20 来岁的青年讲,‘ 你见的世面不多’。但是,他的才智一望而知,是个天生的奇才”。我心里说,‘ 真了不起!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他有第六官能——历史感的官能’。这倒不是说他 的知识渊博,他还年轻;而是说,他急于要知道的并不是一些表面事物,而是产生 那些事物的根本原因。他力求抓住事物的本质。”这便是克雷默尔同“这个20 来 岁的犹太难民”初次见面得到的印象。“而他的本族人民对于吞没他们的那股历史 巨流却还一无所知。”许多年后,人们常把克雷默尔说成是“发现”基辛格的人, 然而这番恭维却惹恼了克雷默尔。他自负地吼道:“不是发现,那样说未免太狂妄 了。我所做的——不,我只不过是使他认识了自己。我对他说,‘亨利,你是别人 绝对没法比的,你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天赋’。我当时只不过起了思想催化剂的作用 罢了。”克雷默尔当即为他这个宠儿说项,让他在第八十四师调往欧洲时担任师长 的德文翻译。在战争的最后阶段,基辛格所属的那个部队开到了德国,这个列兵果 然得到了这个职务。7 年前基辛格离开德国时是个被人鄙视的犹太难民,现在却成 为一名美国公民,随着胜利的大军荣归故里了。 第八十四师开进了克雷菲尔德,那是一个被战火摧毁了的城市,在北来因—威 斯特伐利亚州,人口20 万。基辛格奉命在这个混乱的城市担任恢复秩序的工作。 克雷默尔向负责驻守该市的美国将军夸下海口,说基辛格有“非凡的才华和无比的 独特见解”,更不用说他讲的德语多么流利了。 这位才21 岁的青年走马上任后,不消两三天功夫,就把市政工作恢复了,而 且恢复得极好。在这个两天前还为纳粹所控制的借大城市里,基辛格不出三天居然 就搞起了一个能办事的市政府,让克雷默尔大为叹服。 基辛格在行政管理方面的卓越才能,使他不到一年功夫便从第970 反特队的成 员一跃而为黑森州贝格斯特拉斯区的负责人。他把总部设在菲尔特镇以西只有100 哩的一座山腰城市本斯海姆。基辛格的权力很大,甚至可以不经盘查就抓人。但是, 在处理纳粹分子的时候,基辛格表现了人道精神和自我克制。 当时,基辛格摆出胜利者的姿态,乘坐一辆从纳粹分子手中没收过来的1938 式白色本茨轿车入城。只见他驶过一幢幢中世纪式的房子,最后在当地税务局门前 停了下来。他对还站着岗但被吓呆了的德国兵说:“我是反特队的亨利先生,现在 我来接管……”他治事有方,连打败了的德国人也不得不敬他三分,尤其是当了他 的秘书的伊丽莎白·海德夫人更是如此。过了好多年,她还记得他常说的一句话: “我们不是来这儿报仇的。”她说:“要知道,在战争刚结束的那个时候,可不是 一般人都能采取这种态度的啊!”基辛格住在一所叫做“阿道夫·希特勒”的郊区 别墅里,一有空他就开着那辆本茨车到当地体育场去看足球比赛。对于禁止同德国 人进行任何好友活动那条纪律,他执行得非常坚决。海德夫人说:“他善于同人保 持距离。 他充满自信,十分威严,连他的美国朋友也不敢在他的办公室里把脚翘到桌子 上。”贝格斯特拉斯的老百姓请求美国当局把基辛格留在本斯海姆,可是后来他 (这时已升为军士)还是被调到上阿迈尔高的欧洲美军司令部情报学校去了,那里 离他的故乡下远。这次升迁,一方面是由于他的才干,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克雷默尔 (这时已是中尉)在背后替他使劲。基辛格除担负别的工作外,还负责给校官们讲 授如何挖出潜伏下来的纳粹分子。他把当地的盖世太保迅速地一网打尽,并为此获 得了一枚勋章。后来他对一位朋友说:“只要了解德国人的心理,这其实并不费事。 我只不过在当地报纸上登了一条通告,说凡曾当过警察而现在愿意就业的德国人, 均可在第二天某时到连部登记。 于是,就有几十个盖世太保来报到了。”据一个同伍士兵后来回忆说,基辛格 是一个“孤独的军人,既不随便跟人攀谈,也不随便结交朋友”。基辛格虽然性格 腼腆,但在课堂上却讲得头头是道,所以他1946 年5 月退伍之后,校方仍然把他 作为文职教员留下来教德国历史。基辛格的军人生涯为他赢得了不少奖品,其中有 一枚铜星勋章和两个奖状。现在他又带着陆军军事情报预备役上尉衔和一万美元的 年薪开始了新的文职生活。对于一个只有高中毕业学历的青年来说,尤其是在德国, 可算是高官厚禄了。 然而基辛格并不感到满足。他对克雷默尔说:“我想回国去受第一流的教育。 现在我只知道我在学校里教的那套东西,其他则一无所知。”克雷默尔表示赞成, 对他的雄心壮志大加鼓励。克雷默尔替基辛格出点子说:“你家住在纽约,只怕这 样你很可能就到纽约本地的什么大学去求学。因此你回国后,一定要到全国最棒的 一所大学去。”“亨利啊”,他一本正经地说,“大丈夫可不能在纽约本地上大学 啊!”1947 年春,基辛格回到美国。他向好几所大学提出了入学申请,但回答都 说秋季招生已经结束。当年9 月,基辛格根据美国战时“士兵权利法案”,获得纽 约州政府的一笔奖学金,进了哈佛大学。 哈佛大学是美国最古老也最著名的高等学府,它创建于1636 年,因清教派牧 师约翰·哈佛捐赠资产帮助建校而得名。它位于波士顿坎布里奇查尔斯河畔,校园 建筑上布满了常春藤。哈佛大学的毕业文凭,被当作美国官场的敲门砖与护身符。 基辛格此刻既有奖学金和军人法案的资助,又有名师的鼓励,再加上本人求知心切、 雄心勃勃,于是便决心在哈佛大干一番。过了三年,到1950 年,他获得了最优等 文学士学位。由于学业成绩优异,他再次得到奖学金,两年后获得文学硕士学位; 再过两年,又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在此期间,1949 年2 月,他还在读本科的时候, 便同安·弗莱谢尔结了婚。她跟他一样,也是从希特勒德国逃出来的犹太难民。 亨利·基辛格在其一生的重要转折关头,准能遇到恩人。在哈佛大学,他遇到 了威廉·扬德尔·埃利奥特。就埃利奥特来说,发现年轻的基辛格也是一大快事。 基辛格进入哈佛时,埃利奥特不过50 岁,但已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是政治学 教授,脾气很大,用基辛格的话来说,他“在那个认为只要有地位就算有专长的世 界里,是一个大老爷”。埃利奥特是田纳西州人,早年在范德比尔是全美橄榄球队 的一名健将,20 年代毕业于牛津大学,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是战时动员署的重要 人物,40 年代是著名的冷战武士,在国际事务方面顽固主张采取强硬的反共立场, 并且一贯认为美国在充满敌意的世界上应该起一种特殊的作用。有些同事认为, 埃利奥特从未履行过自己的诺言,有点夜郎自大;但谁也不能否认他是哈佛的一位 有力人物。他很快就感觉到,基辛格比最聪明的学生还要胜过几分。埃利奥特说, 基辛格“不像学生,倒像个老练的同事”。 基辛格则协助利奥特做各种行政事务工作,这种工作每学期都有增无已,他也 做得十分尽心。这是讨得教授们欢心的一手。在那些冷战的年代,哈佛大学一直在 扩充学术研究机构,几乎每学期都要增设一个新的机构,例如俄国问题研究所等, 这样也就需要一批不怕搞点行政事务工作的学者。于是,基辛格的阅历越来越丰富 了,他的前程也越来越宽广了。 有些与基辛格同时代的人,觉得他的这种作风有点拍马屁的味道。哈佛的一位 同班同学说:“他总爱跟上层人物拉关系,而不同地位相似的人往来。 大家都承认他是个能干透顶的人,可也是个混帐透顶的家伙!目空一切,自私 自利,唯我独尊。我记得他是个清瘦结实的人,推小平头,颇有军人风度,跟埃利 奥特很接近。埃利奥特那时对他已经另眼相待了。”不仅如此,基辛格居然还同时 赢得了埃利奥特的著名死对头卡尔·弗里德利克教授的青睐。 据这位同学回忆说:“当时的情况是,你要么是埃利奥特中意的人,要么是弗 里德克利中意的人。而基辛格却能左右逢源,同双方都混得挺好。”基辛格的勤奋 也是令人钦佩的。有时他坐在椅子上从早到晚地看书,一边咬自己的指甲,直到咬 出血为止。他在生活上毫不讲究,长年累月地穿着同一套衣服,像个老式古板的条 顿人教授一样。看不出他对姑娘们有什么兴趣,甚至谈话中也很少提到女人的事。 正是在大学里几年清教徒般的生活,为他打下了一生大有用处的基础。 当时,在那个雍容如也的学术天地之外,却另有一个世界在急剧动荡。 国内,恐吓在压倒勇敢,麦卡锡主义统治了美国;国外,苏联与东欧社会主义 国家一天天强大起来,整个西欧为此惶惶不可终日,那位为领导盟军打败纳粹出过 力、后来出任国务卿的乔治·马歇尔,此时也跑到哈佛的校园里,发起一个大规模 的经济计划,以加强美国的大西洋盟国。胡志明正在越南开始进行一场抗法战争, 共产主义和民族主义为他提供了打败法国人的力量。 毛泽东在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上升起了红旗,中华人民共和国崛起在亚洲的东方。 哪怕随便扫一眼,也会发现世界正在经历着变动,经历着革命。 在哈佛的许多学生看来,这些似乎都是远方的事,然而在基辛格眼中,每一次 大变动,不管发生在多么遥远的地方,都是对他个人的一种威胁,因之感到忧虑, 产生怀疑。他不大相信单凭善良本身的力量就能够获胜。当时国际会议上唱出的诸 如“人类大家庭”、“和平不可分割”等等高调,并不能为他带来任何安全感。根 据他的经验,靠一连串口号来解决人类的生存问题,是毫无根据的。这样做,危险 太大而希望绝小。他的经验不可避免在使他皈依于现实政治的战略,认为强权乃是 历史的基本力量。单有和平的愿望,并不能带来和平。在基辛格看来,这是不言而 喻的。纳粹当前,而欧洲像基辛格那样的人没有强权,因此数百万犹太人免不了丧 生。类似的悲剧,还多得很。 可是他认为,如果把强权本身看成是有害的东西,那就是没有抓住这个老问题 的要害。强权本身无所谓好坏,纵然历史上充满了用强权、肆虐行暴的例子,但强 权毕竟也是可以用来防止灾难的。根本问题在于如何使用强权。 这种思想贯穿在基辛格的学术著作中。他在1950 年写的毕业论文,自谦地题 为《历史的意义——读斯宾格勒、托因比和康德著作的心得》。这篇论文就是他的 世界观的初步探讨。 论文的题目冗长,行文沉闷。一位同事评论说:“还带着不少翻译过来的德文 气味。”不仅如此,基辛格的心得一写就是350 多页——就是在埃利奥特的政治系 里,这篇心得也未免显得太长了些。于是后来上面便订出一条规定,今后论文篇幅 一律不得超过150 页。不过,就基辛格的情况来说,即使早有这项规定,那也无所 谓。据基辛格的一位哈佛同学回忆道:“埃利奥特只看了亨利那篇论文的前100 页, 就给他批了个最优。”他的这篇毕业论文,对他那雄心更大的博士论文来说,只不 过是一次试笔罢了。他本来打算就欧洲历史上一个不寻常的时期——从1814—1815 年维也纳会议到1914 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这一段“将近百年的和平时期”— —写一个三部曲,对当时国际秩序的建立和垮台作一番详尽的分析。可是后来,他 只写了三部曲的第一部,即1812 年至1822 年那一段,题目是《重建的世界:卡 瑟尔累·梅特涅与和平恢复时期(1812—1822 年)》。 基辛格说:“在1814 年和1815 年,这些人对自己所干的事是胸有成竹的。 解决办法并不是他们胡乱搞出来的。所以我便进行了一些分析,看看解决办法是如 何产生的。”他通过分析得出了不少新的看法,这些看法后来形成了基辛格外交的 独特标志。他认为保守势力同革命势力之间是会经常发生冲突的,并且很有可能导 致暴力行动,因此他得出结论说,外交政策的目的应该是建立一种和平结构;其战 略是巧妙地利用相互争斗的势力之间的均势,其手段是把秘密谈判同必要时不惜使 用军事力量二者结合起来。 1952 年,当基辛格正在写他的博士论文的时候,埃利奥特举荐他的这位大弟 子去负责一项新的研究活动,这使基辛格同世界各国首都建立了一种特殊的联系网。 这项活动的名称是哈佛国际讲习班。这个讲习班邀请了国外大约35 位杰出的、有 影响的人物到查尔斯河畔来度暑假,纵论政治、哲学和历史。对所有参加这项工作 的人来说,这是很有兴趣的事情。经过几个夏天,基辛格通过这项活动就结识了好 几百位前程远大的政治家、学者和新闻工作者,而这些人每想到7 —8 月间在坎布 里奇度过的悠游日月,也很感激基辛格。这些人当中,有后来成为法国总统的德斯 坦,比利时首相廷德曼斯、日本通产相中曾根康弘、以色列总理阿隆等著名政治家。 这个讲习班从一开始就是冷战的产物。它同全国大学生联合会一样,也有中央 情报局的资助。中央情报局为了掩人耳日,通过基金会的渠道提供资金。中央情报 局历来就是这样利用一些学者和大学进行反共斗争的。 基辛格为这个讲习班进行的活动,只是他进入哈佛以外的权力、政治和外交界 的一例而已。正是由于50 年代初期基辛格就作为一个公认的强硬派出现,因此他 很容易便被吸收到华盛顿的权力核心中去了。当基辛格还只是文学士的时候,就已 经成为华盛顿陆军作战研究处的顾问。1951 年,陆军曾派他到南朝鲜去考察军事 占领对朝鲜人民的影响。基辛格后来回顾道:“我当时对朝鲜根本一窍不通。”他 对许多世纪以来朝鲜同日本的敌对情绪也毫无所知,因为他竟专门路过日本请人给 他写介绍信。因此到朝鲜的头两个星期,谁也不理他。等到1952 年基辛格取得硕 士学位后,他已作为参谋长联席会议心理战略小组的顾问出入于华盛顿了。就这样, 他的才干和雄心把他送上了飞黄腾达的初步阶梯。 亨利·基辛格多样化的生涯,在本世纪中叶时是一帆风顺的,在学术界赏识他 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博士论文获得了萨姆纳奖金。他作为哈佛国际讲习班的组织者, 也博得不少美誉。他同华盛顿的关系,虽然刚刚开始,却已表现出前途无量。基辛 格青云直上——直到1954 年,才遭到第一次重大的挫折。 事情是哈佛不肯给他正式聘书,这使基辛格大失所望。他原来满心以为,一旦 博士头衔到手,跻身于哈佛教席当然不在话下。至于他为什么遭到拒绝,那是一件 永远无法揭开的学术界秘密。但当时了解他的一些同事猜想,可能有这样一些原因 :第一,有人说他这个青年学者“很难相处”,神气十足,专门巴结名教授。第二, 一些教授见他对哈佛校外事务兴趣很浓,认为此人热中做官胜过教书做学问。基辛 格的一位哈佛同学补充说,不聘请他倒不是因为“他没有才华”,“而是怕他只想 利用哈佛而不为哈佛服务”。 当时,哈佛拒聘这一手对他是莫大的打击。这个消息在学术界传开后,芝加哥 大学当即表示愿意请基辛格去当教授,但他谢绝了。他的一些朋友鼓励他留在哈佛, 接受一个临时教员的职位,指望总有一天会变成正式聘请的。 他果然留了下来。“此人有一股韧性!”克雷默尔谈到基辛格时说,“这是他 很大的一个特点。他有三头西西里骡子加起来的那股子蛮劲,人有了这种劲头,什 么事干不成啊!”这时,在纽约忽然有了一个严格说来不属于学术界的职位需要人。 一个极有影响的非官方团体对外关系协会(它有时被人称为“真正的国务院”) 出版的《外交》季刊需要一名编辑主任,由该杂志的主编汉密尔顿·菲什·阿 姆斯特朗到哈佛去物色人选。基辛格的朋友们——包括大名鼎鼎的历史学教授小阿 瑟·施莱辛格——立即写信推荐他。结果基辛格并没有获得这个职位。 原因是,写了几十年对外政策文章的阿姆斯特朗认为基辛格的文风太呆板。 不过,基辛格在离开协会会所时,还是给那里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阿姆斯 特朗的同事、当时任协会理事的乔治·富兰克林回忆道:“亨利是个富有自信心的 人,谁同他谈话也会受到感染而增加对他的信心。”阿姆斯特朗发现这个青年学者 才气横溢,便请他考虑担任另一项工作。 当时对外关系协会搞了一个由34 人组成的很有干劲的小组,专门研究在核时 代除了全面战争以外有什么方法可以对付苏联挑战的问题,需要有一个报告人,即 这个小组的研究工作负责人。基辛格在哈佛的恩师埃利奥特教授竭力劝他接受这个 职务,为此给协会写去了一封热情的推荐信。此外还有几位有影响的人如施莱辛格 和麦乔治·邦迪(当时哈佛的文理学院院长)也赞助这件事。 1955 年3 月8 日,基辛格写信正式接受了这项工作,信中流露他惯有的自负 口气。他向对外关系协会表示,他接受这项工作,“不仅是因为看起来这个工作大 致符合我本人的想法,而且也因为我很喜欢协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于是亨利 和他的妻子搬进了纽约的一座公寓里。基辛格便埋头于这项研究工作,这是他一生 中另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