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9、拿着一元钱高高兴兴地去看《生路》 一对“穷兄弟”就这样日日夜夜地厮守在一起。起先的时候,他们还租一个月 一元的公寓住;一元又显太贵了,付不起了,就租五角钱一个月租金的。这五角钱 的房,其实不能算房,而是房屋中间夹道存煤的小棚子,这个长条子的小屋只能放 下一个铺位和一个小学课桌,凳子也没有。 简陋的小屋四墙,却是钉满了两位青年画家的创作,把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屋弄 得像一个小画室一样。 但是,那个床上的破棉絮却是无论如何也是藏不了拙的,又小又短,还打了补 丁,晚上睡觉的时候,腿脚也不能伸直,要不两只脚趾就要裸露在外面。 可是有一天,这一条破旧的棉被也保不住了。当时,在北京的真光电影院里正 在上映苏联电影《生路》,凌子风和张仃两人一直盼着想看苏联电影,但是无钱买 电影票,两人想来想去,还是床上的这条被子还值点钱,两人狠了狠心,把被子拿 到“当铺”里去当了,结果是换了一元钱。 两位青年画家拿着一元钱高高兴兴地去看了《生路》。真是为了艺术竟不顾了 生计,至于这天晚上怎么过,这两位年轻人却全然不顾了。 一场电影下来,一元钱还有剩余,将剩余的钱一分为二,于是两人去逛东安市 场了。他俩专去字画、古玩店,看看能不能买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太贵的,买不起; 便宜的,又不是自己中意的。最后,两人各自挑了一件心爱的小玩意儿。张仃买了 一件“小人打鼓”;凌子风则买了一件“猴爬杆”。 逛完了东安市场,忽然两人觉得肚皮有点饿了,这才想起一天里还没有吃过什 么,于是各人买了一只窝窝头填填饥,回去的时候,他们还买了一瓶酱乳腐。 夜晚,在破败的小屋里,两人各自玩着白天刚买回来的小玩意儿。 玩了一会儿,张仃提议说,尝尝酱乳腐的味道,看它味正不正。说穿了,张仃 实在想解馋,凌子风说什么也不肯,说是这点酱乳腐要等到明天中午吃窝窝头时才 能吃。 张仃无奈,两人只得睡去。没有了被子,只得拿褥子取上来当被子盖,硬硬的 木板床,顶在硬硬的背脊上,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半夜里,凌子风一声大喊,一拳朝身边的张仃打去,却打空了,自己倒是一个 翻身从床上掉了下来,醒了,原来是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张仃在偷酱乳腐吃…… 张仃被凌子风的一声大喊也惊醒了,两人大笑着,抱作一团。 这一对画友一起画画,一起生活,有的时候也一起去拉洋车,去赚钱。凌子风 个子高,在前面拉;张仃个子小,在后面推,一拉一推,配合得挺不错,运气好的 时候,拉一回就可得五毛钱,吃窝窝头就可混几天。 有一天夜里,凌子风一个人出车,半夜回来,门关着,张仃已经睡得烂熟,凌 子风怎么叫也叫不醒他。于是他用煤渣丢,抛了一地,仍然没法叫醒他,凌子风最 后想出了一个办法:用院子里的一根长竿子伸进窗里去,直往张仃的身上捅,这一 着还真灵,张仃一下子被捅醒了,大叫:“有贼!” 张仃一骨碌坐起来,见凌子风还被关在门外。 10、莫名其妙地被国民党抓进了监狱 那年凌子风十七岁,风华正茂,还是一个美专的学生,却莫名其妙地被国民党 抓进了监狱,被判了三年半的徒刑。也许是因为年少之故吧,结果是没有进监狱, 他和张仃两人被国民党政府押解到南京,在南京“反省院”呆了十个月,最后找保 给放了出来。 凌子风此次入狱完全是因一个美术组织而引起的。 在美专念书的时候,凌子风、张仃、高阳(李划夫)等人组织了一个纯粹专业 性质的美术团体———“中国美术家大同盟”。这是一个“左联”团体,也许正是 这个团体的“左”的性质,才会引起国民党特务组织的注意。 同时被抓的还有凌子风的二姐。 作为美专学生的凌子风,当时一不是cp,二不是cy,这牢狱之苦怎么会轮上他 呢? 有一个消息说,这个“左联”的“中国美术家大同盟”是被一个共产党的区委 书记出卖的。国民党特务根据告密的情报,在凌子风二姐的家里搜出了进步刊物。 由此引发了有关人员遭逮捕的命运。 凌子风和张仃等一行人,戴着脚镣、手铐,五花大绑地从铁十字胡同押解到前 门,再被押解上火车到南京国民党的宪兵司令部。在南京,凌子风一行人进了“反 省院”,最后说他“共产党嫌疑”的证据不足,十个月后才重见天日。 南方的天气湿润而暖和。凌子风和他的四位牢友在这南方的石头之城开始了有 别于北方的新一轮的流浪生活:白天,他们踯躅在街头;夜晚,他们露宿在鼓楼的 草坪上、公园的长凳上。半夜下雨了,他们就躲进鼓楼的门洞里去,深更半夜从门 洞里吹进来的风,凛冽刺骨,蜷缩一团的人被冻得瑟瑟发抖。这么大的风就是在夏 天也是挺不住的。 睡公园长凳、草坪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运气不好的时候常会遇到巡逻的警察或 宪兵,几脚皮靴就把凌子风踢醒了。 白天,有的时候,凌子风和他的朋友就泡在书店里,没钱买书,就躲在里面不 出来,上午看不完,下午就接着看;今天看不完,明天就接着看,他的一本《约翰 ·克里斯朵夫》就是花了四五天的时间一口气看完的。 凌子风喜爱看的书大致是一些哲学类、政治经济学类的,像尼采的哲学书等, 常常会看得入了迷。肚子饿了,就啃啃冷馒头。 遇到实在喜爱的书,偶而偷一二本书的事,也是有的。 四位牢友也不能一直纠缠在一起,先后两人离开了南京,张仃也离开他们去了 东北老家,最后只剩下凌子风和毛大哥两人(毛大哥,名毛铎,后任过石家庄市的 市委书记和中央组织部副部长)。毛大哥在生活上很照顾“凌小弟”,他自己虽然 生活也很困苦,但总是吃饭的时候买两只山东馒头,分给凌子风一个,两人一路走, 一路啃着冷馒头吃。遇到有自来水管的地方,歪着脑袋“咕嘟咕嘟”地喝上几口。 有一天,凌子风告诉毛大哥,他也要走了。 11、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了好朋友 凌子风要走到哪里去呢?他想去在济南的大姐凌成竹的家。大姐和画家李苦禅 是夫妻,也许在她那里还可以学到一些画画的本事哩! 去山东济南,凌子风身边的路费不够。正巧,一天在路上他碰到了一位牢友, 牢友相见像是见着了久别重逢的朋友。 牢友惊讶地问他: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的?” 凌子风坦率地说: “我想离开南京,可是没有钱买车票。” 牢友十分爽快地说: “我要回北京去,我给你买票,咱俩一起走。明天下午四点,你到下关东站去, 在那里等我。” 第二天,这位牢友果真给了凌子风一张去济南的车票。 一路上,两人一直谈得十分投机。临下济南车站的时候,这位牢友还给了凌子 风一元钱,作为他回家的车资。 凌子风非常感激这位牢友,时至今日,他还一直惦记着这位人生中萍水相逢的 牢友。 从那次分手之后,凌子风一直没有再见到过这位牢友。 姐夫李苦禅的家,在一个名叫“对山里”的地方。这是个名副其实的“对山里” ———不但对面有山,而且对山里的建筑也是一家院门对着一家院门,几十家院落 形成了门对门的一条巷子。 时间一长,凌子风认识了门对面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这位年轻人名叫王大化,后来,王大化和凌子风一起到了南京国立剧专念书, 又一起在延安生活过,他也是一位文艺方面的活跃分子。 延安时期的著名活报剧《兄妹开荒》,男主角就是王大化。 凌子风和王大化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了好朋友。 两人以“哥”相称,当然稍为年长的凌子风成了王大化的“哥”。 王大化有与凌子风相同的爱好。他们共同喜爱艺术;喜爱美术。王大化擅长木 刻,常常刻一些作品给凌子风看;凌子风也十分喜爱木刻,他们常交换作品看,互 相提提意见。 两位朋友真诚相待,王大化以有凌子风这样的“哥”为荣。王大化结婚的时候, 洞房之夜,他和妻子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看凌子风的照片,王大化得意地向他的妻 子介绍他的“哥”如何如何,说他的哥的外号叫“疯子”,还说他自己有的时候也 有点儿“疯”,而这些都是向他的这个“哥”学的,等等。 12、他决意再度南下 其实,在凌子风的眼光中,王大化比自己还要“疯”——— 凌子风清楚地记得,“八·一五”日本宣告投降的那天晚上,凌子风正在鲁艺 后院一排教职员宿舍的平房里看书,忽然平地一声惊雷,从外面传来一阵响过一阵 的喊叫声,长号、鞭炮、锣鼓也一齐响了起来,像山洪爆发,像土窑倒塌,凌子风 一下子惊呆了。 凌子风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还没有等他走到门口,王大化一下子推开门,从外 面冲了进来,大叫着:“哥,小日本投降了,鬼子投降了!”说着,一下子撕开了 凌子风身上的衬衫,抱倒凌子风,又是叫,又是滚。叫够了,滚够了,又把自己身 上的衬衫也一条一条地撕下来,还一把抱起凌子风床上的被子冲出门去。 门外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狂欢的海洋,一个沸腾的人潮。 鲁艺所有的锣鼓都敲响了。人们臂挽着臂,排成一列列的长队,在鲁艺的大院 里踩着锣鼓的点子,跳着,唱着,脚步震响着大地…… 突然间,王大化用长杆高擎着燃烧的棉被冲进了人流,世界上最大的火炬在沸 腾的人流中跳跃着、飞舞着,人群顿时欢呼起来。 (在北京美专的时候,凌子风的一条被子送去当铺换钱去看了苏联电影;如今 这条被子却被人们的热情之火烧了!) 兴奋的人流将鲁艺的院长周扬高高地举起,举到人流的前列,人流环转着,不 停地环转着! 延安的老乡也乐疯了:鲁艺门前的一家面馆老板对着沸腾的人群大叫着:“吃 面啊,不要钱!”新市场卖沙果的老乡把一筐筐的沙果倒在地上,一个劲地大喊着 “吃沙果了,不要钱!” 山顶上,一簇簇的篝火烧了起来,山上山下,秧歌队舞了起来。在这狂欢的延 安之夜,凌子风和王大化疯在一起了。 日本投降后,鲁艺组织了华北工作队和东北工作队。凌子风去了华北,王大化 去了东北。此次分别,不幸却成了他与王大化的永别。 王大化在东北乘卡车的时候,由于过早跳车,不幸车祸丧生! 凌子风渴望从事艺术之心不死。 在济南姐夫李苦禅、大姐凌成竹的家里,他十分留恋北京美专的读书生活,他 也很想念那些和他同窗过的同学们。 凌子风在报纸上看到了南京国立剧专的招生布告,他决意再度南下,去南京! 去报考当时在国内享有盛名、一流戏剧名流荟萃的名校。他爱好美术、且在北京美 专专门学过美术、雕塑等专业,南京国立戏专也有戏剧美术系,他可以在那里继续 得到深造。 ------------------ 竹露荷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