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队伍开始分化,起初左右两边都很少,大多数在中间乱成一团。可是左边的 学生已经站成队伍,忽然齐声唱道: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 中间的人往左边来了,已经上了右边的,也有几个跑过来了。最后,右边只 剩下寥寥十几个。 教务主任又爬上八仙桌,擎着火把说: “同学们,大家回到寝室去,整理一下各人要带走的东西。带什么都可以, 只是有一条,必须自己背得动拿得起来。十分钟后再在这里集合。打游击还是回 家,还可以再考虑一下。解散。” 大家一窝蜂拥进寝室。这时林斤澜已经心安理得,决定什么也不要了。光是 打开手提小皮箱,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铺上一倒。装进几本心爱的书、日记本、 钢笔、牙刷牙膏,又随便塞下几件洗换的衣服。就提起来催别人上操场去。 大约不是十分钟,而是半个钟头之后,排成一队十分热闹的队伍:有的挎着 个大包,有的拎着箱子,有的把条大棉被缠在身上。队伍走出校门,只见门外黑 地里,静悄悄地站着一支全副武装的红军队伍。一声口令,灭了火把,眼前黑洞 洞的。只听得红军队伍向左转,开步走。大家跟着慢慢地走上一道山坡。 越走越快,前面传下来口令:跟上,跟上。口令越传越紧。有人跌跤了,有 人闷着声音叫道:“哪儿?队伍在哪儿?我看不见了。”林斤澜手里的小皮箱越 拎越重,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手酸了,身上流汗了。有人叫一声,扔 了棉被。有人叹口气,甩掉包袱。可是林斤澜怎么也舍不得小箱子里边的东西。 想起应当扛在肩膀上,他咬着牙扛着箱子,一步也没有落后。 这是一个漆黑的春夜。江南春天多雨,山上的泥路总是泥泞油滑。忽然队伍 钻进竹林子,那太阳晒不着的地方,地上如同泥塘。一忽儿滑了一跤,一忽儿叫 竹根绊个跟头,一忽儿撞在竹子上。林斤澜糊里糊涂跌倒了,小皮箱甩出去了。 爬起来摸着箱子,可是一狠心,算了。立刻插入跌跌撞撞的队伍。心里却想:应 当打开箱子,拿上那个日记本的呀。 钻出竹林子,爬上一条石头铺的山岭。队伍拥挤在石级上,走不动了。可是 还没有喘过气来,忽然前头队伍不见了似的,一阵紧追。站一阵,追一阵,走进 一个山间的村庄,正好公鸡打鸣。 队伍在村中空地上休息,学生们顾不得泥泞,哇的一声都坐了下来。坐定之 后,蒙蒙亮中,发现旁边站着红军队伍,整整齐齐背着背包扛着枪,仿佛一直站 在那里没有走动过。学生们对着他们不好意思地咯咯笑起来,他们也望着学生静 静微笑。 天亮了,村里抬出整桶整桶的热菜,一箩一箩的干饭。仔细一看,墙上树上 贴着红绿标语,写着欢迎同学们胜利完成夜行军!同学们正在诧异,教务主任笑 着说: “这是一次演习,吃了饭回学校去。” 回到学校,林斤澜的小皮箱已在操场上了。 1938年暮春时候,中共中央东南分局组织部长曾山从南昌到达山门。山门正 是风和日暖、草木葳蕤、百鸟鸣唱的时候。闽浙边抗日游击总队编入新四军第七 团队,红军换了帽徽,五角红星变成青天白日。粟裕将要开赴皖南,而刘英留下 来,坚持浙江斗争。 一天,通信员来找林斤澜,说: “粟裕司令找你谈话。” “他在哪儿?” “你跟我来。” 通信员带着林斤澜走上后山,从碉堡旁边翻下山去,走进一个小庙。这个庙 当年叫龙井庵,今天叫龙井禅寺。林斤澜曾从小庙门前不知经过了多少回,却一 点也不知道粟裕就住在这里。 房间只有一铺板床,一张仿佛小学校的书桌,两只凳子。板床上只铺着一条 黑灰军毯,一床叠成四方块的薄薄棉被。桌子上除了笔墨,只有一盏擦得闪亮的 油灯。粟裕那时31岁,中等身材,穿一身青布军衣,跟战士一样扎着皮带,打着 绑腿。可是两眼滴溜溜,仿佛流星,亮闪闪,好像两朵火花。林斤澜听过他的几 次演讲,讲到热闹时,忽而台左,忽而台右,步履矫健如飞,手势敏捷如同闪电。 当年林斤澜,从心底里,尊敬地把他比做孙悟空。 粟裕手指一张凳子,叫林斤澜坐下。看了林斤澜一忽儿,却不说话。忽然眼 睛里闪着笑电,回身从板床下面,拖出一只原本盛煤油的铁皮箱子,拿出两只拳 大的柑子,放到林斤澜面前。林斤澜正紧张地愁着不知说什么话好,就忙忙地去 剥柑子吃。 粟裕说,一两天中队伍就要出发了,打算带走三十来个男学生,不知林斤澜 要不要去?舍不舍得家?身体好不好?林斤澜是经过夜行军的考验的,这回不慌 张。连忙挺挺胸,绷绷胳臂。叫粟裕知道他身体好极了。 “可是身体再好,怕也带不走小皮箱吧?” 林斤澜满脸通红了。 粟裕好像没有留心到红脸,郑重地指着挂在墙上的地图,说明将会经过什么 地方,大约要走多少天。林斤澜觉得人家把他当做大人看待了,说不出的高兴。 可是又想:不用跟我说这些,跟着您走就是了,您带我们去就是了。因此什么话 也没有听进去。 出来走上后山,林斤澜没有别的想头,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跟谁说好呢? 这样想着不觉飞跑起来,当看见碉堡的时候,不觉叫声冲呀,冲到碉堡旁边。他 在山头站一小忽儿,看见山下的学校里,升起炊烟。心想应当去和叶田田告别, 可是想到高个子同学,就连连跟自己说:算了,算了。还是先给父母亲写封信, 还要告诉弟弟……他发觉山上黄昏了,往南方望去,只见烟云朦胧。那朦胧的远 方,是他的老家。仿佛看见了那屋脊,那小小的有点歪倒的烟囱。可是明天要往 北去,越走越远…… 但,林斤澜没有走到皖南去。和粟裕关系密切的黄先河请求,让林斤澜留下 来。林斤澜写文章,编墙报,演出,身手不凡,在学员中姿态该是鹤立鸡群的吧。 他又听话,又纯洁,又能吃苦。有一回,从山门出发,到另一个山县去演出,山 越走越多,越走越大,把脚趾头走烂了,大腿弯的淋巴腺发炎,肿似馒头。林斤 澜没有叫一声,次日照样演出。 黄先河的请求,是说林斤澜适宜于宣传抗日,留在浙江,要上前线,以后再 说。这样,林斤澜和粟裕便没有再见面。即使建国后在北京,林斤澜也没有去找 粟裕一回。我想,倘林斤澜到皖南去了,林斤澜纵然不死,也不是今天的林斤澜 了。人的前途或命运,常常缘于一念,自己的一念,有时是别人的一念。 林夫,曾两次聆听鲁迅关于木刻教诲的林夫,抗战从戎,本就是闽浙边抗日 干部学校的教员。他比林斤澜大12岁。他也留下来,担任游击区的新四军抗日宣 传队副队长。队长连珍,学外文的大学生,这两位带着这支小小的队伍,就像带 着一大帮弟弟妹妹。流动演出,集体创作的《放下你的鞭子》,夏衍的《一年间 》,还有同乡董每戡的剧本,在浙西南一带,叫无数人感动流泪。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