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青海省人事局的人又来了。他带给我一个喜讯:青海人民出版社正在创办一份 《青海画报》,正需要编辑和记者。他们看了我的那本相册,很满意,愿意要我。 我一听做记者,正中下怀!我这人一是爱写点东西,二是爱玩摄影,三是爱到处跑。 没想到我能凭业余爱好,找到一份在北京不可能找到的工作。 算上我,青海人民出版社画报组总共才四个人。负责人名叫邵华,是从部队文 化单位转业的下级军官,虽然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但人很聪明,会画画。他是画报 社的创建者,理所当然地就成了画报组的领导。 画报社就这么几个人,办的画报竟然还是月刊。我于是既当摄影记者,又当编 辑,白天看稿,晚上在暗房冲印照片。新活儿上了手,一忙活,倒是暂时忘了苦闷。 西宁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城,印刷厂连一台像样一点的印刷机都没有。画报印 出来,画面常常是双层的,让人哭笑不得。差强人意的是,画报社新添置了几架高 级照相机,有德国的Rolleiflex单镜头反光镜箱、M3型莱卡相机和为专业摄影配备 的充电闪光灯。这种高级设备,我是从沈觐光那里听说的,现在,我居然分到了一 套,觉得特别高兴。 聚散匆匆 忽然,北京又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庐山会议出现了以彭德怀为首的反党集 团,毛主席决定开展反右倾运动。我们小小的画报社也紧张起来,大家胆战心惊, 我们这些从首都发配下来的人,是否又该倒霉了。 两个星期后,出版社党支部发出紧急通知,召开全体职工大会。我在北京开会 开怕了,一听到紧急通知,神经立刻绷紧了。全社一共也不过几十个人,坐满了楼 下小小的饭厅。党支部书记白日明先是大讲国内国际形势大好特好,接着谈到党中 央召开的庐山会议出了机会主义分子,说明当前的阶级斗争极其尖锐复杂;再下来 检讨自己思想右倾,警惕性不高,对出版社里的阶级敌人、右派分子缺乏鉴别,让 他们混进革命队伍干坏事。说到这里,他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全场,在座的人立刻都 紧张起来。看样子,新的运动又要来了。我心里恐惧极了。 “譬如说,”白书记提高了嗓门,“我们这里有一个人,叫韩北平。他是在北 京被打成右派分子的,来到我们出版社。我们照顾他,让他做校对工作。两天前, 有一本他校对完的书稿送到我手里,我随便翻了一下就发现,有一个地方出现了严 重的政治错误,写着‘插红旗,插白旗’,而韩北平竟然没有发现。” “这的确是我的疏忽,但我不是成心的。”韩北平低着脑袋,小声说。“疏忽? 你这个反动分子、右派分子,就是想给党脸上抹黑。从今天起,撤掉你的校对职务, 去工厂做工人。”白书记狠狠地说。 我的火头上来了,狠狠地瞪了白书记一眼。校对总会有疏忽的地方,哪有这么 乱撤别人职的!你为什么不去批评那个排字工?就因为他属于工人阶级,你不敢碰, 而是专找软弱的欺负。 我刚想到这里,白书记忽然话题一转,说:“还有关愚谦,最近几次表示对党 不满,说什么省委书记抓标兵抓错了,青海放小麦卫星是在造假。”我的头立刻炸 了,血液直往上冲,他们到底还是不想放过我。是谁把这些事捅到他那里去的?我 想立刻站起来和他辩论。这时,坐在我旁边的老黄,在他的本子上写了一个“忍” 字,让我看,硬把我的气压了下去。 “我这两天看了关愚谦原来机关送来的档案,他原来被青年团组织给了留团察 看六个月的处分,自己承认政治上、经济上、思想上、文化上、教育上,反党、反 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实际上他是一个漏网右派。”听到这儿,我脑袋里“嗡” 的一声,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宿舍的床上。外面天已黑了,房间里没有别人。 我回忆起下午发生的事,心里恨死了张千。他竟然悄悄地把逼我写的检讨书塞到我 的档案里,让任何人可以随时借机拿出来,当作整我的武器。 从我到出版社的第一天起,就不喜欢这个獐头鼠目的白书记,对他敬而远之, 他一定怀恨在心。是谁把我私下的谈话汇报上去的?我一直觉得画报社的人淳朴, 所以平时口无遮拦,到最后还是中了别人的暗箭。简直太可怕了! 星期一早晨一上班,白书记就叫人通知我去见他。一看到我,他就皮笑肉不笑 地说:“关愚谦,我们决定把你送到农村去劳动,以便更好地改造自己。” 我问:“扎根一辈子?” “不!去一年。你的人事编制还在出版社。同意吗?” “我们出版社去几个人?” “暂时就你一个。”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一早。” “什么?明天一早?太仓促了,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呢。” “你一个人在青海,会有什么私事啊!好,就这么决定了。这样吧,今天你不 用上班了,回去处理你的私事吧!”他开始时板着脸孔,这时竟笑了起来。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