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攀绝顶技 潜心再学艺 马连良回到北京,就奔了宣武门外北柳巷(这时富连成社址早已由前铁厂迁至 此)富连成科班。见了社长叶春善,敬礼问安之后,就对叶社长说: “师傅,我感觉我的戏学得还不瓷实,有的活儿我还来不好,我想请您准我回 科班再学几年。”马连良这一请求,实出叶春善及富社几位管事人员意料。 叶春善先是一愣,立即觉得这位好学生是真心二次投师学艺,心里特别高兴, 便满脸笑容地说:“你如今都已成名了,还在科班学什么呢?再者说那不耽误你挣 钱吗?”“耽误挣钱我不怕,怕的是耽误了学戏的好时候,将来再想学就来不及了。” “这会儿你都能唱那么多戏,而且唱得也挺好,那你还想学什么呢?”马连良早知 自己的老师有这一问,便胸有成竹地回答说: “师傅。我觉着光会唱当间儿的(即主角)不行,还得会演边儿上的(即配角), 这次我回科班,就是想跟先生们专门学学二三路的活儿。学会了这些,往后我就不 光能唱主角,也能演配角了。”叶社长听到这儿,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心里就跟明 镜儿似的:这小子真有心胸,真有志气,他哪里是准备着将来唱配角,他是想全面 地掌握每一出戏里所有老生演唱的技能,这对他将来挑班指挥一切是非常必要的。 就如同当年三庆班的程长庚大老板,班里有谁拿搪或告假,缺个什么活儿,他都能 扮戏顶上去……好!叶社长当然愿意自己的学生出人头地,鹏程万里,对他的雄心 壮志是十二分的欣赏和支持,便欣然答应了自己爱徒的请求:“好吧,那你就留下 来再深造几年吧。不过,你已是出了科的学生,就不一定再从头学七年了。我看这 样吧:咱们不定年限,你自己觉得什么时候成了,你就出科,就可以走。”“不, 师父,这我得听您的……”马连良赶紧接过话碴:“您看我什么时候成了,我就出 科;您要看着我哪个地方还不是样儿,我就一直学下去,直到您对我的玩艺儿点了 头为止。”师徒俩一番对话,都是心里话,不藏着,不掖着,这样,事情一说就妥 了。 马连良重回富连成科班学戏,不过,科班可没拿他当学员对待:他可以住在家 里,每天演戏开份,他是介于学员和演员之间的特殊人物:因为出科后的学生,提 出再回科班学习的,马连良是头一个,虽非绝后,却是空前。 这时富连成科班的情形如何?自打马连良出科以后,他在科所演的老生戏,全 归“连”字辈的师兄弟曹连孝接演。如与于连泉(小翠花)合演《梅龙镇》饰正德 皇帝、两人合演《乌龙院》饰宋公明、《五彩舆》饰海瑞等等。 曹连孝唱做都不错,可要和马连良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了。不过这时三科 “富”字辈的学员中,又涌现出几个很不错的小老生。他们是谭富英、张富良、刘 富溪等。当然还都没有达到马连良当年在科里的水平。如今马连良可以说是得胜还 朝,而且情愿继续给科班效力,这真是天大的好事,一定会招来众多的观众。 科班挑了个好日子,决定于一九一八年(民国七年)十月一日,在广和楼,大 轴戏由马连良与当时文武兼备、玩艺瓷实的“红”小生兼武生的茹富兰合演《八大 锤·断臂说书》,作为他重返科班的首场亮相。 老观众们听说马连良在外地转了一圈又回富连成科班唱戏来了,都想看看他。 一来过去在科里台下颇有人缘,很有观众基础;二来更想知道这一年多没见,他的 玩艺儿到底怎么样了?所以那天广和楼楼下楼上卖了个十二成,座无虚席,满坑满 谷。 经过外出一年多的磨炼,老观众们欣喜地看到马连良的艺术又有了进一步的提 高。虽然他的嗓子由于还在变声期间,调门不高,可是很富有韵味。 他在“断臂”前的那一大段“二黄”的唱,有一种苍凉遒劲的韵味,让观众觉 得很符合王佐当时那种郁悒焦灼的感情。 “说书”一场,王佐的念白,流利俏皮一如往昔,并又添了几分厚重和老到。 老观众很满意,纷纷议论:这小子的能耐长了。 十月二日,马连良贴演的第二出戏,是他和小翠花(于连泉)合作的《乌龙院 》。马连良的宋公明,开始一上场潇洒飘逸,一副闲情逸志之态,到后面当他知道 阎惜姣和他的学生张文远通奸后,以及最后不得不杀了阎惜姣,以保住身家性命, 感情的变化,层次清楚,区区传出。小翠花的阎惜姣,演得也极好,妩媚中寓狠毒, 玲珑中寓刁钻,一副笑里藏刀的面目,入木三分。 观众对这两个不足二十岁的青年人的精彩表演多次给以掌声鼓励。 叶春善、萧长华、蔡荣贵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叶社长挤出时间,重新给他加 工一出纯纯粹粹的末角戏:《胭脂褶》,也叫《失印救火》。 两个月后,即十二月十六日,广和楼贴演马连良主演的《胭脂褶》。 这个戏目前舞台上很少演出,其实是一出刻画人物,揭露官场黑暗的好戏。现 在的戏名都叫《失印救火》了,以和后来马连良增益首尾而成为完整的一出大戏的 《胭脂宝褶》有所区别。这是一出地道的念白戏,只有几句不上板的唱。读者和观 众千万不可轻视这个“念”,后台不是流传下这么一句话吗:“千斤话白四两唱”。 虽然话白和唱没这么大的区别,差不了这么多的份量,不过也说明念白的重要:一 出戏没有唱可以,但没有念是绝对不可以的。 这出戏的主角是皂班头白槐,和洛阳县县令金祥瑞。这两个人物鲜明的性格刻 画都是通过念白来塑造的。而情节还是挺有趣的:白槐失散多年的儿子白简做了高 官,不想,犯了杀头之罪:做官把印丢了。却让洛阳县令金祥瑞得到了。白槐奉命 去辑察,巧认白简,父子定计,乘金祥瑞至县署谒见白简时,署后白槐纵火,白简 假装救火,却把空印匣交金保管。金大惊求计于白槐,让这个糊涂县令将拾得之印 放入空匣,一天云雾散,白简复得失印,迎养他那能言善辩的老爸白槐,皆大欢喜。 您看,是不是还挺曲折的。这出戏,全要凭念和做,把白槐这个多年猾吏的老于世 故、手腕灵活、玩弄金祥瑞于股掌之上,还要让这个七品县令感恩戴德的行为表达 出来。戏是这样编的,可是能否让观众觉得真实可信,浑然天成,那就要靠演员的 演技了。马连良扮演的白槐,不但念白口齿清楚,富有音乐的节奏;做表不过不欠, 身上工架边式优美,而且体会人物心内深处的复杂感情,深刻、准确,因而塑造出 来的白槐,奸猾不失善良,机警也存厚道,一个观众心目中的老公门人跃然而出。 人们觉得白槐就应该是这样子,演出又获得了成功。再多说一点,马连良对这出戏 很钟爱,很下过一番研究功夫,以后几十年的舞台生涯,这出戏始终是他经常演出 的保留节目,为马连良拿手剧目之一。给他配演金祥瑞的有两个人,都是他的富社 师兄弟:茹富蕙和马富禄。茹富蕙表演蕴籍规矩,富于书卷气,善演丑行中最要功 夫的蒋干、汤勤一类的方中丑,是萧长华以后第一人。马富禄表演夸张火爆,特别 是有一副又亮又高的好嗓子,即使是后排观众听他也听得是清清楚楚。这叫响堂嗓 子,极易受台下观众欢迎。 这两位都是不可多得的名丑,技艺各有千秋。但就金祥瑞这一人物:胸无点墨, 伧俗混世,还是马富禄扮演这一人物更为贴切。所以这出戏,马连良挑班以后,多 用马富禄扮演金祥瑞也是有道理的。 那天马的《胭脂褶》,戏码位于压轴(倒数第二个)。大轴是小翠花、何连涛 等的《战宛城》。 以后这出《胭脂褶》,他在富连成科班经常上演。如一九一九年(民国八年) 五月九日广和楼日场,马连良演《胭脂褶》,仍是压轴,大轴是茹富兰等的大武戏 《蜡庙》。 继这之后,马连良唱了一出轻易没人愿动、极吃功夫的老戏:《焚棉山》。 因这出戏近于失传,所以先简单地介绍一下剧情:说是春秋时,晋公子重耳复 国后,大封功臣,却忘了随他出亡达九年的介子推。介不言功,偕母隐居棉山。重 耳亲往访请,介躲避山中不出。重耳火焚棉山,想逼他出见,介及母亲仍不肯出, 结果母子都被烧死家中。 马连良演介子推,马富禄反串老旦介母。这出戏不但有唱有念,极重做表,而 且在重耳焚山时,介子推是要背着母亲做出许多身段,母子两个还要有许多扑跌功 夫。演老生和老旦的,都得有极深的幼功不可。所以是一出唱、念、做、技皆重的 老戏。富连成科班一向以大武戏为大轴,但在一九一九年(民国八年)八月三日广 和楼日场却以此戏为大轴,可见此戏之吃重了。马连良身上富于美感,善于做戏, 小时候又学过武戏,幼功非常瓷实。那时他又刚刚二十岁,年富力强,所以,这出 “冷”戏又被他唱“火”了。以后直到他挑班,这出戏每年还要唱两次,成为马连 良的拿手杰作。但是三十岁以后,他和唱老旦的马富禄都“摔”着有点费劲儿,也 就逐渐“圈”了起来。 后来有一些小科班如荣春社、鸣春社里学马派的学员如徐荣奎、傅鸣谦仗着年 轻、腿脚灵活还不时上演这出戏。解放以后,这出戏更是很少演出。只在头几年, 私淑马派的战友京剧团的老生朱宝光(现为马派再传弟子)挖掘了这一出几乎失传 的马派名剧。在他争取梅花奖的个人专场演出中,他与老旦刘丽莉合作贴演了这出 《焚棉山》,以两个中年演员,在台上扑跌翻滚,确实不易,观众为之动容。 几日之后,马连良又贴演了《审头》,这是一出纯粹的念白戏,马连良在以末 行应工的叶春善老师的教授下,发挥得很有水平。他出科以后,又拜老伶工刘景然, 这出戏得刘的亲授后,又有很大的提高。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在这之后,马连良又接连推出两个新排首演的新戏:《骂王朗》和《云台观》。 《骂王朗》,是根据《三国演义》改编的。情节比较简单:诸葛亮初出祁山伐魏, 在两军阵前,将有辩才的魏军军师王朗,用当众揭露他种种奸佞无耻之事的办法, 把王朗活活给气死。这是一出白口戏,“骂”是用抑扬顿挫、喷吐有力的念白来表 现的。马连昆扮演王朗,两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这出戏比较平,缺少内容,不够丰满。后来,马连良在和朱琴心合作演出于华 乐戏园时,马连良排了一些新戏,这个戏经过加工后,也是其中的一大出。他是先 把重唱的《雍凉关》拿过来,再把重念的《骂王朗》续上去,这中当间再勾抹勾抹, 就成为一出唱念并重,内容比较丰富的大戏,名曰: 《流言计》,马年轻时不时演出。 《云台观》是讲西汉末篡位的皇帝王莽覆灭前的行为和扭曲心态的。这出戏后 来易名《白蟒台》,一度曾和马武《取洛阳》连演,但必须是好花脸扮的马武。后 来,就单演《白蟒台》了。这出戏日后也成为马连良经常演出的重要剧目之一。 一九二○年(民国九年),马连良年满二十岁。在这一年的三月九日日戏,马 连良推出一出几乎除他之外很少有人演出的绝戏:《三字经》。 因为这是一出绝响舞台多年的老戏了。不妨先来介绍一下这出戏的剧情: 南唐时,江东有个才子罗英因骂官被缉拿。罗英逃跑,恰逢又一个官员温韬, 想替儿子找个教书的老师,竟把罗英邀请到衙门。罗英知他大字不识,便歪讲《三 字经》。把“人之初”和“人之伦”故意说成是兄弟两人,编成一个故事,胡聊猛 侃一番。恰在这时,捕罗英的公文到,温韬却叫罗英读文。 后果可想而知,罗英又将温韬蒙哄兼戏耍一番后逃走。 此戏极尽嘲讽官场流弊之能事,很像另一出京剧《连升店》,又像传统相声《 歪批三字经》。很幽默也很机趣,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这是一出一句唱都没有的纯粹、地道的念白戏,而且除了温韬这个小花脸外, 几乎就是个独角戏。这个戏演好了,妙趣横生;演不好,念白的功力或做表的技巧 如果稍微弱一点,这台戏就会像掉在凉水盆里一样:台底下就会冷冰冰的一点动静 也没有。这个戏太难唱了,有一位剧评家感慨系之地说: “听戏多年,只有马连良演过此戏,别人从未演过。也许别人有这个本子也不 敢演,因为在白口上如果念不出彩来,是吃力不讨好也。”这话言之成理,《三字 经》这出戏,对马连良说,应付裕如;但对别人讲,则不敢问津。台底下观众“提 闸”、“起堂”可怎么办…… 马连良在成名以后,这出《三字经》还时有演出,成为他独有的一出很受观众 欢迎的念白戏。 借此机会,说一点题外话:博大精深的京剧,表现手段多种多样,变化莫测。 拿一个剧目说:有的是唱做念打并重,综合性强;有的是重唱功,整个唱一出,像 《文昭关》、《二进宫》;有的重念白,一出戏光是念听不见或很少起唱。像《三 字经》、《审头》、《审刺客》;有的整个一个“做”,像《青风亭》、《盗宗卷 》、《打严嵩》;还有什么唱做兼重的,念做兼重的;文武兼重的……形式太多了。 京剧,唱并非惟一的手段,马连良就有许多戏是以念白为主的,我们在后面还要详 说。但是如今有一些人,甚至包括一些所谓的专家,对待一个新创造出来的戏曲剧 目,如果唱腔不多,往往被指责为戏曲化不够,或被讥为“话剧加唱”。追根寻源, 这一说法的由来,肇始于所谓革命样板戏。“四人帮”横行一时时,曾规定样板戏 的革命英雄人物,在这出戏里,必须有大板的中心唱段,必须有“导、碰、原”的 成套唱腔。哪出戏没有一二百句唱词就是不尊“圣喻”。因此,这些个戏,除了内 容受江青三突出的影响,人物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大、全”典型,形式也是 如同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一样。在中国的戏曲舞台上,八朵花曾经统治了近十 年之久,造成戏曲界从业人员思维模式的固定化。难怪到了今天,仍以有没有大段 唱、中心唱来衡量是否是京剧了……这种观念应该改变。如《三字经》、《连升店 》等等剧目,尽管没有多少唱,但它们仍然是优秀的京剧剧目。 这期间马连良演出以念做见长的戏极多:《天雷报》、《梅龙镇》、《借赵云 》、《铁莲花》等等,逐渐形成他所演剧目的特色。而也就在此期间,富社第三科 的学生又涌现出许多很有希望的好苗子:如谭富英、张富良、刘富溪、吴富琴、茹 富兰、茹富蕙、马富禄、宋富亭等等都在台上能顶活了,一、二科即喜、连字辈有 许多优秀毕业生仍留在学校演戏,所以当时富连成的业务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最佳状 态。单单广和楼一个演出场所已经不能满足这么多学生的演出,因此,他们就分包, 在两个,甚至极个别的时候还有三个演出场所轮演,许多戏园子都请富连成科班演 戏。这就得把参加演出的演职员分均了,分对了。而那些有叫座能力,台底下人缘 好的主角就更辛苦了,他们哪边都得露,不得分出厚与薄来。 举一个一九二一年(民国十年)五月三日日场的例子:富连成科班在东城东安 市场内的吉祥戏园和广和楼两处分包赶角。当天戏码两边是如何分派的呢?先说主 角吧,这一天富连成科班的四个主演:马连良、何连涛、沈富贵、茹富兰四个人两 边紧忙活儿,都得唱一出。 那天,广和楼这边,派了五出戏;吉祥戏园那边怎么样,多派一出——六出。 五出戏的广和楼要提早开一点儿,吉祥戏园就晚开戏一会儿。这就是说,在广和楼 唱完了,吉祥园还唱着半截呢,这就留出从广和楼往吉祥戏园赶包的时间了。这可 得把从广和楼台上下来,洗脸卸妆,赶路,到吉祥戏园,进后台,洗脸化妆再上台 的时间,都得仔仔细细算好了才成。否则,一个算不准,吉祥的戏完了,您从广和 楼还没赶到,那不就耽误事了吗,时间万一没掐准或是临时出点事怎么办?前台只 好垫个《瞎子逛灯》什么的来搪一阵。 可老观众一看就明白:没算计好时间,临时垫戏,管事的饭桶!把“瞎子”轰 下去!跟着倒好就得上来,弄不好,没准茶壶茶碗能上台。那个社会就兴这个:起 哄架秧子,你还是一点儿脾气没有。所以,后台派戏的得熟戏,不是“吃货”。就 说马连良、何连涛两个人吧。马连良先在广和楼倒第四唱完了念做吃重的《天雷报 》,立马卸脸往吉祥戏园赶唱倒第五的同样是念做吃重的《九更天》。因为吉祥园 倒第四派的是谭富英唱的《珠帘寨》,这出戏前文后武时间挺长,马连良就可以从 从容容地赶上了。这就是派戏的学问。 如果派谭富英一出《卖马》,或是《黄金台》,要了马连良的命他也赶不上 (当然说的是过去,现在有汽车,也说不准能赶上了)。唱大武生的何连涛泥,在 广和楼唱完大轴《铁笼山》的姜维,下来卸了妆就得赶紧往吉祥跑。 这时候马连良的《九更天》,他扮的马义,且得在台上洒一阵“狗血”呢,腾 出功夫好让何连涛扮《青石山》的关平。这样两不耽误,让广和楼和吉祥戏园的观 众在同一时间都能看上自己心爱的演员的拿手好戏。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也就是七十多年前的科班能赶这样的“包”。一是这些 “角”,都二十郎当岁,血气方刚,不懂得什么叫累,二是那时科班的社长、老师, 有这个威信,咳嗽都跟听“二踢脚”那么大的响动,谁敢不听话。再往不好的地方 说,科班得给班主挣钱,有台口、有观众,你不唱,这碗饭你也就别吃了,所以累 死也得唱。可也没瞧见把谁累死了,相反,唱戏这门艺术,它是久练久熟,熟能生 巧。过去科班的学生,天天唱,甚至一天两开箱,或是分包赶角,累是真累,可是 舞台实践的机会多,也就经验多,火候深。所以,富连成培养出来的七百多名学生, “柴头”真不多,这才能为京剧的延续和发展做出极大的贡献。 马连良一晃在富连成科班又快唱了三年戏了。不过这一次是搭班的性质,也是 自由之身,不演戏的时间都是属于他的。何况,他返回北京再入科班的目的就是为 了提高自己的艺术,这一点已和他的老师们说明了,而且得到他的业师们的支持。 这几年中,他大多是按科班的安排白天唱戏,晚上他除去学戏外,再有就是观摩学 习那些名老生的表演艺术。所好的是,自从一九一四年(民国三年),北京最新式 的剧场第一舞台拔地而起并专演夜戏后,各剧场也都陆续专演夜戏了,所以,马连 良晚上可以大饱眼福,尽情去看戏学习“捋”别人的“叶子”。 当时北京的名老生甚多,好角如云。年轻的,与马连良年纪相仿的有唱念做俱 佳的贯大元、学谭鑫培的孟小如;中年老生演员中的佼佼者,有孙(菊仙)派老生 传人时慧宝、汪(桂芬)派嫡传老生王凤卿;谭鑫培的哲嗣谭小培、爱婿王又宸, 当然都是宗谭的里手;还有嗓音高亢脆亮,在宗谭基础上更多吸收了刘鸿声的演唱 特色的高庆奎。尤其是以“谭派传人”为号召而誉满京津的老生余叔岩,更是当时 有口皆碑的生角领袖,也是马连良要学习的重点对象。 马连良二次入科班之时,正是余叔岩嗓音恢复,加入梅兰芳挑班的“裕群社”, 演出大量优秀老生剧目的鼎盛时期。马连良利用这个机会,只要余叔岩有夜戏,马 连良只要和他演出没有冲突,必然往观。不过,那时候戏班的风气,当然不像现在 这样开明,提倡不保守,鼓励互相切磋和交流技艺。 那时候某演员要观摩学习某演员的剧目,常常不能明摆明卖,而是藏头掖尾, 惟恐被台上那位角看见了。据说那年月里的老伶工,看到台下有同行看自己的戏, 他能够把那有特点、悦耳动听的唱腔临时改了——不是往好了改,而是怎么难听怎 么改,好让别人学不会。另外,那位观摩戏的主儿,也不愿暴露,还是放不下架子, 怕让人家说他“捋叶子”来了。 马先生的哲嗣,名净马崇仁讲了他父亲那时观摩好角儿的情形。崇仁同志说: “当时父亲还没有条件掏钱买票看戏。可是为了学戏,他又迫切想看当时的好角儿 演的戏。有一次余叔岩先生演《打棍出箱》,我父亲也演过这出戏,很想看看余先 生是怎么演的。没钱买票,怎么办?他就带着一个干馒头,白天进了剧场不出来, 躲在包厢里藏着。一直等到夜场开戏,就找个地方站着看演出。”马连良先生还对 儿子说:“你看,想看好角儿演戏多不容易。”他鼓励儿子争取跑龙套,站在台上, 能学很多东西。前边咱们也说过,马连良都出了名了,还努力争取给好角儿去跑龙 套。谭鑫培演《珠帘寨》,马先生就给谭老板跑过龙套,后来他学这出戏时,心里 早就有了轮廓,所以学得很快。 著名学者吴小如也曾讲过:“当余叔岩登台奏技时,马是风雨无阻,有戏必看 的。有时马怕余知道他去偷艺,便站在前台隐身于两廊前的柱子后面看。”当然, 再机密这样刮风下雨都挡不住地去看戏,余叔岩也不会不知道的。所以对马连良先 有反馈过来。吴小如先生的姑父何静若老先生是一位和余和马都有交情的戏迷,他 曾经讲过:余叔岩曾经明白对马连良表示:“你不要只学我,而要按照你自己的条 件向前摸索,闯出一条路来。”这番话如何理解,有两种可能。一是故意这样说, 就把马连良挡在余派门径之外,无论唱、做、念、打都不能亦步亦趋地学他余叔岩 了。再一种是余叔岩的肺腑之言。这也就是国画大师齐白石说的“学我者生,似我 者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意思。不管余老板出于何种考虑,但是这句话应 该说起了很好的作用,确是金玉良言。马连良的艺术,骨子里是余,可外层不是余 ;学余而不似余,成为学余最上乘者。此处暂不详细分析,留待后面再叙。 这一年的十二月十日日场,马连良又贴演了《汾河湾》,反应强烈。马连良从 一九一八年(民国七年)十月一日献艺于广和楼后,至一九二一年(民国十年)年 底岁末,马连良二次投师又三年多,这时他已然弱冠,是将近二十一岁的大小伙子 了。 这场戏过后,叶春善社长找马连良个别谈话。叶老师满脸笑容地说:“连良呵, 我看差不多了,你可以出科了。往后遇到什么难题,可以随时回来问,再留下去, 就把你的好时候给耽误了。”真是言而有信:马连良是“听师傅的”,师父看他真 成了,就叫他出科了。 当时,一种惜别的心情,在马连良的心中油然升起。他激动地说:“师傅,谢 谢先生们对我的栽培。我真愿意总在您们身边儿。不过,人总是得闯荡出自己的一 条路来的。您们十几年对我的教诲是我受用不尽的。我离开您以后一定记着先生们 对我的嘱咐,决不给科班丢脸。”听了这番发自肺腑的真情话,叶老师、萧老师这 些不知送走了多少学生的专职教育家,今天竟也眼睛湿润、鼻子发酸。他们当然舍 不得这样的高材生、台柱子离开科班,希望他永远留下来才好呢……但要考虑学生 的前途和发展,叶、萧几位都知道这次马连良一旦出科,定会大展鸿图,前途不可 限量。最后叶春善以坚定的语气对他说:“好孩子,去闯荡吧,我信得过你,你一 定能给咱们科班露脸。”二进科班的马连良,于一九二一年(民国十年)十二月三 十一日,再一次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北京富连成科班。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