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老 人已去 一九六六年,对马连良来说,借京剧《鱼藏剑》里的一句戏词:“是交了死运 了”。在他一生中,这一年是他最难过去的一年…… 前文也曾交待过,一九六○年,马连良演出《海瑞罢官》后,一片赞扬之声。 编的、演的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捕雀的罗网早已织就,只 待张网捕杀了。 现在我们知道了,据有关材料报道:“一九六二年起,中共党内对‘大跃进’ 错误的认识,对纠正错误、克服困难所应采取措施的认识等问题上的分歧有发展。 江青、康生曾多次提出《海瑞罢官》与庐山会议有关,同彭德怀问题有关。”又据 新华社报道,一九六四年下半年,江青“就决定把围攻、诬陷吴晗同志的《海瑞罢 官》,作为‘序幕’,进而攻北京,乱全国”。但未能得逞,于是他们又勾结上海 的大党阀柯庆施,多次阴谋策划,终于在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十日,上海《文汇报》 发表了文痞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 这篇文章由江青、康生、张春桥策划,姚文元执笔。在这篇文章中,“捕风捉 影地把《海瑞罢官》中的‘退田’、‘平冤狱’,同所谓有一九六一年的‘单于风 ’、‘翻案风’联系起来,并指责《海瑞罢官》是阶级斗争的一种反映。毛泽东支 持了对《海瑞罢官》的批判。一九六六年二月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彭真任组长、 陆定一任副组长)起草的《关于当前学术问题的汇报提纲》(即《二月提纲》), 试图对已经展开的批判加以约束,把它置于党领导之下和学术讨论范围之内,又受 到毛泽东的批评。这样,对《海瑞罢官》的批判迅速发展到对《汇报提纲》的批判, 以至进一步发展到一场全国规模的大批判,从而成为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导火线”。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其实当初吴晗写的京剧剧本讨论稿,剧名连“罢 官”二字都没有,剧名就叫《海瑞》。另外,结尾也不是这样:原稿写是写了罢官, 却是根据历史史实。大的事件方面,作为史学家的吴晗不敢违背历史事实。但是海 瑞走得很窝囊:新巡案来了,海瑞交出了印信,徐阶的作恶多端的儿子什么事也没 有了,逍遥法外乐陶然,最后虽然有老百姓给海瑞送行,但这也让人看着憋气,合 着他任吗没干,就让人家给轰跑了。大伙对这个结尾有意见。有的同志提出,干脆 锄恶之后再罢官,戏就结束在这儿,还留有余味。吴晗接受了这个意见,回去再修 改,就成为现在结尾这个样子了。 关于《海瑞》的剧名,大伙也觉得不准确。有个文化部的同志说:这个戏只是 写海瑞做的一件事,不能用《海瑞》这样概括他一生的名字,还应该具体一点。不 妨就改为《海瑞罢官》,一下就把主要事件概括出来了,同时又像个戏名,多好, 大家都点头称是。吴晗接受大家意见,才改了剧名。老戏剧评论家许姬传曾气愤地 写道:“四人帮看到‘罢官’二字,大有文章可作,就含沙射影地把它和庐山会议 罢彭德怀的官联系起来,于是文痞摇笔,诡词耸听,蔽聪失明、奸谋得逞。”中央 内部的斗争如此激烈,但马连良作为老一辈的戏曲艺术家是搞不清这些政治斗争的。 他在一九六五年下半年,北京京剧团在排完现代戏《杜鹃山》后,又接受江青的指 示:准备排《红岩》,由赵燕侠饰江竹筠、谭元寿饰许云峰,马长礼饰徐鹏飞。马 连良觉得如果他能演华子良,一定会出彩儿(实际上,以马派演装疯卖傻的华子良, 是很适合这个流派的特长的,说不定马连良能刻画出一个熠熠闪光的人物来的)。 但是当时北京京剧团已成为江青的“实验田”,被她牢牢地控制着。她正要找机会 把马连良和吴晗一起拿下呢,焉能安排他角色。被装在鼓中的马连良出于善良的愿 望也可以说幼稚的愿望:他给当时的北京市市长彭真写了一封信,表达自己希望参 加现代戏《红岩》的演出,并请求扮演华子良。彭真同志阅信后,很赞赏,并亲自 找江青谈,还幽默他说:“咱们没权力不让人家革命嘛……”然而那时候,江青已 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马连良这封信,不啻捅了马蜂窝,江青歇斯底里大发作,又 喊又叫,大骂马连良竟敢告她的刁状,真是胆大包天!华子良这个角色当然派不上 他。并且在一九六五年一个寒冬的早上,马连良与张君秋这两位京剧艺术家,北京 京剧团的创建者,竟被逐出北京京剧团,降一等到北京京剧二团“限制”使用。 一九六六年春来天了,但政治上却没有解冻反而更肃杀了。风声一天紧似一天, 多少卓有功勋的党、政、军领导干部,一个一个被揪了出来。对《海瑞罢官》的批 判更是不断加温。开始还仅是把批斗的矛头对准编者吴晗,渐渐不行了,凡是编过 海瑞戏的、演过海瑞戏的,都要遭劫在数、在数难逃。 演过《海瑞上疏》的周信芳已在报纸上被公开点名批判,时为一九六六年六月 四日。 这一天,马连良和张君秋在北京建国门外的一所学校里演出现代戏《年年有余 》。当他在广播中听到他的老友周信芳竟被说成是“反革命分子”,他想到自己主 演的是报上天天批的《海瑞罢官》,恐怕也难逃罗网,说不定也许明后天,自己也 会被拉出来示众。 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后台,照例先“衣……”、“啊……”的喊两句, 溜溜嗓子,没想到由于着急上火,嗓子失去了往日的甜润宽亮,马连良预感到灭顶 之灾即将到来,一伤心,不由自己连呼了三个“完啦!”“完啦!”“完啦!!” 第二天也即是六月五号上午,在中和戏院(北京京剧二团团部)就有人贴了马连良 的“大字报”,从此,马连良便被打入另册。而六月四号他演出的《年年有余》, 包括他自己在内,谁也没想到这一出现代戏,竟成为他五十五年艺海生涯中的最后 绝笔!从此被彻底赶出京剧舞台,痛哉! 马连良受不了这沉重的一击,躺倒了。在医院里治了一个多月后,造反派—道 令下:不允许再在医院里治病了,不管病情如何,马上回团报到接受批斗。 这才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仅仅一个月的光景,马连良苍老了十年。以 前那么精神的马三爷,如今步履艰难,腰弯背驼,竟拿起了拐杖。他失去了行动的 自由,不准回家。他已被打成“牛鬼蛇神”,他的罪名大得很,头衔多得怕人:什 么“汉奸”、“戏霸”、“漏网大右派”、“反动学术权威”等等、等等。还单独 给他设置了一个“牛棚”——在他上班的北京京剧二团团部中和戏院观众席东北墙 角,用团里的布景片子横竖一搭,便成了一间类似囚室的小黑屋。内设破小木桌一 张,破小木凳一只,破洗脸盆一个,再加上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具:毛巾、肥皂、牙 刷、缸子等,这便是他——一代著名京剧艺术家的全部家当。 昔日穿绸挂缎的马连良,如今竟是一身蓝色老布制服。过去脚下总是一双极干 净极光亮的黑皮鞋,也化为一双旧布鞋。面色灰黄,浮泡囊肿,哪里还有一点过去 马连良的神采…… 然而,这还不算苦,最大的苦难,莫过于这一年的“红八同、这一年的八月十 八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上百万“红卫兵”走上街头,“扫 四旧”。“对北京的文物而言,‘文革,的确是一场空前的灾难和洽劫。据一九八 五年结束的北京市第二次文物普查统计:在一九五八年第一次文物普查中保存下来 的六千八百四十三处文物古迹中,竟有四千九百二十二处被毁,其中绝大多数毁于· 文革’之中。……可笑的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在‘破四旧’的高潮之中, ‘红卫兵小将,竟然将定陵地下陵寝中万历皇帝及两皇后的尸骨抬出,在地面广场 开批斗会,在‘打倒地主阶级头子万历’的口号声中,用石块将尸骨砸碎并火化。 具有珍贵文物价值的捕木棺材亦毁于一旦”。 至于北京市的所谓“三名三高”人物,还有那些文物收藏家、老北京的老宅门 里,这些人家中珍藏传世的文物古籍被“红卫兵小将”查抄损毁数不胜数,不可计 算。而誉满全国、妇孺皆知的马连良,自然成为众多“红卫兵小将”睽睽众目下的 “猎物”。一批又一批的“小将”,光临西单民族文化宫对过报子街胡同内的马寓 (现为全国政协“京剧昆曲室”所在地)。一遍又一遍地洗劫,真是掘地三尺,拆 屋破壁,而且还要将马连良从中和戏院押来向“小将”们交待何处还藏有金银财宝? 何处藏有现金外币?据说,马连良珍藏一件国内外罕有、价值连城的古董——翡翠 饰物,通体碧绿、晶莹润透,谁见到它,都会爱不释手,算得上一件国宝。马连良 爱逾性命。他惟恐“红卫兵”不知这件国宝的价值,便亲手献给这支抄家的“红卫 兵”的头头,还哆哆嗦嗦他说:“‘红卫兵小将,们,这个翡翠饰物可是国宝,价 值连城,请你们千万不要损坏它,我请你们代我捐献给国家。”马是诚心诚意要将 此宝物捐献给国家,所以才豁出命去乍着胆子向他们陈述。哪知,不说还好,一说 倒糟了,当那个头头听说“捐献给国家”几个字后,竟勃然大怒,只见他一把抢过 宝物,然后狠狠向地下一摔,只听“嘭”的一声,那翡翠竟被摔得粉碎!可怜的马 连良,此时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天旋地转,头痛欲裂,悲痛、委屈、恐惧、屈辱 ……一齐向他兜来,六十多岁的老人,迭经打击,还能有多少气脉,只听“咕通” 一声,马连良昏倒在地,不醒人事……他又活过来了,竟然苏醒了,但又被押回了 中和戏院……。 依旧是黑暗的“红八月”的一天,一个十六七岁的女“红卫兵”,身穿一身绿 军装,手执一条皮鞭,凶神恶煞一般,闯进“牛棚”,命令包括马连良在内的所有 “牛鬼蛇神”,一律朝她跪下,然后让每个人交待挣多少工资,听完后,更像中了 魔似的,疯了般地大喊大叫:“你们这是喝人民的血呀! 你们都是吸血鬼,不能再让你们挣这么多钱啦!以后你们每个人每月发十二块 钱生活费!”说完,又把皮鞭在空中连挥了几下,然后咬着牙跺着脚悻悻地走了… … 马连良虽然还活着,但他身心受到极大的损伤,全身浮肿,他不知道这是心脏 病晚期的征兆。死神已向他逼近,已近在咫尺,可是被“四人帮”控制的所谓“革 命组织”却不允许马连良去治疗…… 人们担心却又必然要到来的可怕的一天终于来了…… 那是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中午,马在中和戏院排队买了一碗面条后,体内 的仅有的一点能量也消耗殆尽,于是,就像他过去在舞台上演《青风亭》的张元秀 临死前一幕那样:先扔了拐棍、再扔了手中还盛着面条的碗,然后一个跟头摔了下 去…… 三天以后,即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六日,当代最杰出的京剧老生表演艺术家马 连良先生怀着一腔悲愤和不理解,永远合上了他那双明亮而睿智的双眼,含冤逝世 ……终年六十六岁。 马连良演戏五十余年,积蓄颇丰。但“红八月”几次抄家时,被“红卫兵”洗 劫一空。辞世后,家无隔宿之粮,其遗孀陈慧琏女士生活非常困难。 这一年的春节,拮据得实在难度年关。据说陈女士便去找了马连良的师弟谭富 英先生(谭虽也被查抄,但因其子谭元寿当时是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剧组负责人, 关照这一层,谭家遭劫较轻)。陈对谭流着泪说:“自温如‘走’后,家中一无所 有,眼看就要过年了,实在过不去了,请看在你们师兄弟一场,若可能的话,请多 少帮我过去这个年。”谭富英先生想起与马温如几十年的情谊,看到其身后的凄凉, 一阵心酸,便也落下热泪来。于是唤过谭夫人,令她在劫后所余不多的积蓄中拿出 二百块钱给马夫人一家过年。 陈慧琏女士以极大的毅力活了下去。第二年即一九六七年冬,被虽经洗劫但受 灾较轻的梅兰芳夫人,侠骨柔肠的福芝芳女士接到梅家仅存的一处小宅子——宣武 门内旧帘子胡同内“梅寓”共同生活。两位昔日都是名噪一时的夫人,如今相依为 命,相濡以沫…… 马连良一生与戏结缘,所珍藏戏剧史料甚丰,但“红八月”几次洗劫后,被暴 掠一空。只剩下一张有马连良亲笔题字的戏照《桑园寄子》。正面是四个人,背面 马连良亲笔题字: “此戏是桑园寄子,此老生是贾洪林,青衣是陈德林。温如得此照,爱如珍宝”。 这张照片因为有马连良亲笔题字,不知是何因缘,被马夫人用何法躲过“红卫 兵”的搜查而将它“偷”了出来而带在身上。到梅家避难后,马夫人将此剧照非常 郑重地交给了梅先生的秘书、挚友许姬传先生。并像托孤一样郑重地说:“温如的 全部戏曲资料都扫掉了,只剩下一张他亲笔题字的戏照,送你代为保管。”许姬传 那时虽也处境艰难,也挂着什么“残渣余孽,遗老遗少”的头衔,但他还是郑重地 接了过去,并严肃地对陈慧班女士说:“我的大半个身子还在牛栏里,也不保险, 但我愿意保管到最后一分钟。”许老的话,掷地作金石声。他明白,他保管的不是 一张普通的剧照,而是亡友身后惟一的遗物,还有未亡人对死者的深厚情谊,他手 里捏着的是一颗心,一团火,火辣辣的烫呀……这张珍宝的照片,被许老偷愉放在 箱子的夹缝里而保存了下来。直到万恶的“四人帮”被粉碎后,许老从箱缝里找出 这张历尽沧桑的被马连良爱如珍宝的《桑园寄子》剧照,完壁归赵,又交还给陈慧 玻女士……笔者不愿再挥动手中的笔继续写这些令人心碎的往事,好在可以告慰亡 者的是残害他的人一个个都被横扫,成了过街老鼠,在十亿人一片痛打声中,早已 飞灰烟灭!笔者在最后一章中,还将再述马连良身后的哀荣。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