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衫短褂 盛友如云 过去戏曲名伶的身边都有一些文人墨客,这些人既是这个名艺人的智囊团的组 成人员,又是这位老板的文字之交、挚友。四大名旦梅、尚、程、荀的身边,团结 了一批这样的文人朋友。尤其是梅兰芳先生和程砚秋先生人数最多,二三十年代, 两边的人数和作用势均力敌,故又被人称为梅党和程党。 顶数梅先生周围的文人朋友多:齐如山、李释勘、张彭春、许姬传、许源来、 许伯遒、朱家溍以及张豂子、张次溪、傅惜华等。还有个又是大企业家又能写两下 子的冯幼伟冯六爷。 程先生的文人朋友也不软。先有罗瘿公、金仲荪,后有翁偶虹、徐凌霄、杜颖 陶等等。著名民主党派领袖,清末进士陈叔通,和程砚秋是忘年交,对程的帮助很 大。 尚小云和荀慧生的文人朋友,和梅、程相比,就少些了。尚小云的左膀右臂也 有那么几位,最初给他编戏的有清逸居士,后来是笔名还珠楼主的李宏李寿民,均 为尚小云编了不少戏。荀慧生所倚重的是陈墨香。陈剧学知识渊博,文字功力极深, 为荀慧生共编剧目五十多出,像最著名的荀派戏《荀灌娘》、《勘玉钏》、《霍小 玉》、《钗头凤》、《杜十娘》、《红楼二尤》等皆为墨香手笔。所以,人数虽不 多,但作用甚大。 四大名旦如是,四大须生呢,除马连良外,那三位谭、杨、奚,几乎可以说, 文人朋友不太多。这三位解放前基本上没排过什么新编戏,所以,似乎也用不着哪 位文人辅佐。解放后,谭富英先排了一出《将相和》,参加北京京剧团后还真排了 好几出新戏。奚啸伯排了一出汪曾棋写的《范进中举》,收了个有学问的弟子欧阳 中石。而杨宝森则几乎唱了一辈子老戏。马连良出科以后不久,即排演新戏,所以, 他非常懂得交文人朋友的重要。早期,对马连良影响最大,宣传最大、支持最大的 文人是《京报》主笔、报界巨子、革命烈士邵飘萍。这个人最支持马连良的革新, 所以他对马派的形成是有很大影响的。为此,倒有必要先来介绍一下邵飘萍的经历。 邵飘萍是浙江东阳县人,此地得风气之先,多出文人学者。也有人说他是浙江金华 人。曾名邵振青。一八八六年生人,长马连良十五岁。十三岁科考,竟中秀才,大 家誉他为神童。十九岁入浙江高等学堂读文科,一九一二年即他二十六岁时在杭州 创办并主编《汉民日报》。二年后他因揭露袁世凯窃国,报馆被封闭。他为躲避追 捕,流亡日本。二年后即一九一六年回到上海,时间不长即来北京。 一大学等高校讲授新闻学。《京报》是一家非常进步的报纸,邵飘萍多次在《 京报》上撰文抨击段祺瑞、曹汝霖等皖系军阀的卖国行径。军阀政府恼羞成怒,《 京报》被查封,他再赴日本避难。后曹汝霖倒台,他立即回国进行《京报》复刊工 作。此时与李大钊来往频繁,邵飘萍思想更加进步,利用他手中的报纸,不断揭露 反动政府祸国殃民的罪恶勾当,支持进步的文学活动,呼唤兴利除弊。此时正值马 连良出科后参加各大班挂二牌,以及和朱琴心并挂头牌初演新戏的时候。 一九二五年,邵飘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张 作霖残酷枪击赤手空拳的请愿学生,造成“三一八”惨案。邵飘萍在《京报》上发 表了题为“飘萍启事”的文章,斥责军阀镇压群众的暴行,当日下午即被捕,四月 二十四日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残害。 马连良与邵飘萍交往密切,接触频繁。因为邵飘萍支持和鼓励马连良在艺术上 的革新和排演新戏。邵飘萍不但在《京报》上多次撰文介绍、鼓吹、赞扬马连良的 艺术,而且当马连良几次赴沪演出时,邵飘萍也在上海报纸上发表文章为马连良鸣 锣开道。并且为马连良的艺术总结了八个字:“须生泰斗,独树一帜”,在报纸上 发表。凭心而论,邵飘萍这一题词,实事求是,公允精当,说明他是有着极高的艺 术鉴赏能力的。 在二十年代初,京剧圈里还相当保守,对于老辈留下来的东西,无论是唱腔、 念白、做派、身段,甚至小到服装、道具,都不能越雷池一步,要是胆敢改动、变 化,便被视为“左道旁门,离经叛道”,要大受挞伐的。马连良恰恰在这上面犯忌, 他的唱和念,做和表,都总和传统有那么点不同;他更爱改服装、添道具,排新戏, 总爱标新立异,所以,很遭圈里老先生的批评、讽刺。但是邵飘萍坚决支持他的改 革,他赐马连良“独树一帜”评语,而且竟然冠他(那时马才二十多岁)为“须生 泰斗”。这在当时,由一个新闻界的头面人物如是说,对马连良的支持是太大了, 无疑给他继续创新、改革增添了巨大的力量。不仅如此,邵飘萍还在文学上给予马 连良很大教益,使马连良的文化水平迅速提高,真是他的良师益友。所以,两个人 经常一起出入。当邵飘萍成为军阀政府的眼中钉以后,马连良也多次受到暗示甚至 警告,要他不要再与邵飘萍接触,但马没有畏惧,却说:“邵先生是好人,对我的 帮助很大,我干什么不理人家。”当马连良知邵飘萍遇害的消息后,流下了热泪, 他痛悼这位老师一样的挚友英年早逝,使自己痛失一位照耀他前进的启明灯。 为马连良创作剧本的朋友很多,最早有李亦青,二三十年代马连良许多经过整 理加工的老戏,剧本多由李亦青完成。像《火牛阵》、《白蟒台》、《马跳檀溪》 等。但是,继李亦青之后,马连良最依重的却是吴幻荪,他为马派独特剧目的形成, 付出了心血。 吴幻苏可以说是专业剧作家。二十年代未,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便连续为杨小 楼、郝寿臣、尚小云等名伶编写剧本,都有较高的水平。三十年代后期,马连良精 心排演的四大名剧:《串龙珠》、《春秋笔》、《临潼山》、《十老安刘》的剧本, 皆出自吴幻荪手笔。尤其是《串龙珠》,因充满强烈的抗暴反压迫的民族意识,被 日本占领军禁演。马连良和吴幻荪都几乎被日伪当局拘捕,因此更加深他们之间的 友谊。 另外,徐凌霄、翁偶虹、景孤血等著名戏曲理论家、戏曲编剧也都和马连良有 深厚的友谊。 解放以后,马连良的最重要文人朋友是吴晓铃。吴晓铃毕业于北京大学,是胡 适、周作人、魏建功、罗常培的高足,是在词、曲、小说方面卓有建树的教授,也 是国内仅有的几位通晓梵文的学者。他自五十年代中期与马连良缔交后,两个人的 友谊日渐亲密。后来,马连良的许多重要文章、诗词、小令都是吴晓铃代笔捉刀的。 谁想在“文革”的腥风血雨中,由吴晓铃代笔的那些颇有份量的文章或才华横溢的 诗词曲令却成为马连良贩卖封资修的罪状。而吴教授也吃了挚友的挂落。“四人帮” 覆灭后,吴晓铃为他的忘年老友撰文悼念。为纪念马连良九十寿辰,一九九○年中 国戏剧出版社出版《马连良艺术评论集》,而由吴晓铃担任总纂,为他的亡友做了 一件十分有意义的大事。 此外,在马连良先生的文人朋友中,还记下了许姬传、朱家溍、马少波、范钧 宏、吴小如、刘辛源等人的名字。 在港台曾与马连良交好的文友也不少,最著名的当推画界巨擘张大千。 马连良与张大千在北京时便是一对好朋友。著名武生李万春是大风堂弟子,而 李万春又是马连良的学生,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平头弟兄。但两人过从较多却是在 香港。一九五○年马连良滞留香港时,大风堂主张大千其时也在香港。都是艺术界 的巨子,香港又是那么小的弹丸之地,故交叉不会像大陆这么多,自然见面的机会 就多了。两个人常约在酒店里品茗叙旧。后来,张大千说想吃北京前门外煤市街 “馅饼周”的馅饼(这是一家回民周姓开设的饭馆,据说做馅饼代代相传。笔者小 时曾多次光顾,皮薄馅大,再来上两碗稀溜溜儿又稠乎乎的小米粥。物美价廉,梨 园界人多为此常客)。于是有一天,马连良将大千请到他香港的寓所,请夫人陈慧 琏女士亲下厨房忙和(真正烙还是马连良多年的厨师杨师傅),请张大千大啖羊肉 馅饼。张吃得颇满意,并且想起了昔日在北京的许多往事:老北京的饮食文化和民 风民俗,使两位客居岛上的游子颇动思乡之情。 张大千回到家中,便思如何还请马连良。他想到北京“丰泽园”等鲁菜馆,以 “红烧狮子头”出名,可那是猪肉的,马连良不能沾。恩来想去,决定以细嫩的鸡 肉代替,于是发明了“鸡肉狮子头”。马连良品后,觉得香嫩适口,别有风味。从 此这道“鸡肉狮子头”便成为大风堂专为款待回族好友的名菜。 张大千酷爱京剧,与梅兰芳、程砚秋皆是好友。其弟子名武生李万春所画的牡 丹、梅花,还颇有其大千师的一点神韵。所以,马连良在香港有演出,张大千经常 驱车往观。当看到剧场里七零八落的观众,张大千也为港人只识金钱不识艺术而感 叹。在拜访马连良时,提到京剧艺术在香港遭冷遇,也联想到国画艺术在港也不受 重视,张大千颇不平。马连良反倒安慰这位长者,并为他大唱京剧,而且唱的是《 洪洋洞》、《乌盆记》、《辕门斩子》等老谭派戏,以飨知音。 一九五一年张大千去南美洲阿根廷客居,马连良偕同李慕良等友人为他茶会饯 行,并合影留念。一九六三年,马连良率北京京剧团赴香港演出,正巧张大千也从 南美返回香港旅游。机会难得,两位老友先是在电话中亲切交谈,后来终于在马连 良去丽的电视台排《赵氏孤儿》时,两个大艺术家在演播室中见面,相互拥抱,握 手言欢。但由于当时海峡两岸关系相当紧张,所以两个人只交谈了几分钟便遽然分 手了。谁想,这便是两人的最后一面,从此永诀。 三年后即一九六六年,马连良在残暴的“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噩耗传到客居 巴西的张大千耳中,张痛不欲生,误认为是香港那次相会而害了老友。 他哪里知道,万恶的“四人帮”痛恨一切真善美的东西,他们憎恨一切有成就 的艺术家,他们要致一切艺术家于死地而后快,不独是一个马连良。 如果这两位艺术大师能活到今天,能够亲眼看到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看到海 峡两岸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两岸的艺术家来去自由,两个人必然早已团聚在一 起。我们欢欣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祖国,更盼望祖国早一天统一,让所有华夏艺术 家拥抱在一起,为扬我中华之威而携手并进。 马连良在港台的朋友还很多。香港办《大成》戏杂志的社长沈苇窗,台湾的戏 剧评论家丁秉燧,台湾的京剧名票现仍健在的毛家华等。 马连良还有许多文人朋友,如老舍先生、吴祖光、刘曾复、王雁、刘乃崇、汪 曾祺等。总之,马连良的文人朋友,汗牛充栋,限于篇幅,难免挂一漏万,笔者有 未提到的,敬请鉴谅。 上文讲了马连良先生的诸多文人朋友,还有很多富商大贾有钱人的朋友。有人 提了,是不是马连良眼睛朝上看,劳动人民,或者说普通劳动者交不交呢?有没有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朋友呢? 谁说没有,有。请慢慢听在下仔细道来。 马连良有个洗澡的爱好。他三十来岁的时候,有五年多和他的挚友、忘友交、 鼓界大王刘宝全一起到前门外观音寺西“一品香”澡堂子天天洗澡。 这是因为刘住宣武区棉花九条离这个澡堂子近,所以不改地方。这时马连良就 交了不少浴池的朋友。 后来,马老板和刘老板不能总在一块泡了,业务都太忙了,马先生也从崇文门 翟家口豆腐巷搬走了,澡堂子就改成西珠市口清真的“清华池”了。 再后来又转移到东城八面槽的“清华园”浴池。只要晚上有戏,马连良下午一 定来洗澡。为什么呢?那时候他有个理论:说是洗个澡,拿热水一泡一烫,能把嗓 子“泡”开了,晚上唱戏嗓子就痛快。所以他洗澡不洗盆塘,要洗池塘,跟普通人 一样,且在大池子里“泡”呢。这种理论大概没什么科学根据,可能是他有这样的 感觉,觉乎着一“泡”唱着舒服痛快。但是到了晚年,他也不总洗澡了,因为他感 到洗完了大疲倦,所以就免了。 还有一个原因,马连良脚底下常年穿靴子落下了毛病:有鸡眼。所以总得修脚, 晚上上台脚底下才不疼。他跟清华园浴池的总给他修脚的工人韩师傅关系最好,是 朋友。每次来,马连良都送韩师傅和浴池工人烟卷,还亲自带好茶叶请他们沏着喝。 现在清华园的老浴池工人还时不时地提这段马连良和修脚工的友谊呢…… 马连良是回民,演出又很累,朋友又多,自然应酬也多,隔三差五总要在外面 搓一顿。他经常去的是金鱼胡同的东来顺、宣武门外菜市口的西来顺,还有鸿宾楼 这三个清真饭馆。马连良和这几个饭馆的服务员还有灶上的大师傅,北京话叫厨子 的关系都很好。他是一点名角架子也没有。特别是和东来顺切肉的谭师傅,西来顺 的褚师傅关系最好。每次吃完饭都要到厨房给各位大师傅道辛苦,每位送上一枝烟 表示对他们劳动的感谢。当年鸿宾楼的服务员组长王守谦,那时只有四十多岁,正 当年,他很崇尚马派艺术,和马连良交上了朋友。如今王守谦早是鸿宾楼的前堂经 理,现已年届八旬,可仍然退不下来,还在鸿宾楼服务。他只要见到笔者,就必然 谈马先生,说他们的友谊,我看得出,他是多么怀念这位大艺术家。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