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卡罗琳·兰姆 卡罗琳·兰姆是英国贵族社会特有的产物。 他们私有着金钱、权力和道德。 他们能够任意地穷奢极侈。他们能够制定有利于自己的法律。他们制造方便自 己的道德,用冠冕堂皇的道理来粉饰他们放荡堕落的生活。 美丽的卡罗琳在富贵人家生下来。 她的母亲别斯保罗夫人,因为她三岁的时候患过脑充血,便把她寄养到亲戚德 文西亚公爵家去。照那时候英国贵族夫人的习惯,德文西亚公爵夫人把所有的时间 都花在社交上,没有时间照顾孩子。孩子们都是交给仆人的。 富贵而美丽的卡罗琳,是在没有任何人违抗她的意志的王国中,像女王一样地 长大起来。没有进学校,到十岁还不能写字。爬起床来,便拿着银制的食器,穿着 睡衣跑进厨房去,在那些吵吵闹闹的男女仆人的服侍下吃饭。像她自己在日记中所 写的那样,比起读书来,她还是“更喜欢洗狗呀,磨马刺呀;讲到马的方面,最喜 欢训练劣马”,等等。到十五岁的时候,忽然请了家庭教师来教书。不多久,她就 学会了希腊语、拉丁语、意大利语、法语、音乐、图画、演戏、作诗,用她的才笔 震惊了伦敦的社交界。她像纵放在原野上的骏马一样。威廉·兰姆初次看见卡罗琳 的时候,他才十九岁而她才十三岁。 那时候他便决定将来要娶她做妻子。可是她老是不理他。威廉·兰姆的家,是 新加入英国贵族社会的。他的祖父做律师发了财。他的父亲更加富有。照英国的惯 例,土地值五十万镑而货币又有五十万镑的时候,他父亲便获得了准男爵的地位, 称为勋爵;后来进入下议院,叙为子爵,成为真正的贵族;又移升上议院,称为墨 尔本勋爵,娶了米尔班克家的女儿作妻子,生了两个孩子,第二个孩子便是威廉· 兰姆。(在英国,成了贵族后就改变姓氏。但是孩子在承袭爵位以前仍用平民时候 祖先的姓氏。)威廉的母亲墨尔本夫人是个才色兼备的女人。而墨尔本府则是仅次 于荷兰德府的辉格党贵族社交的中心。母亲宠爱威廉,把他养育成任性的孩子。他 以天生的聪敏和美貌成为伦敦社交界的宠儿。他不喜欢麻烦的学问、讲空道理的道 德、流汗的竞技等等。而觉得征逐于酒色之间,在欢乐的社交场所笼络人心,操纵 美丽的女性等等,才是有意思的人生。他决心娶卡罗琳做妻子,她像羚羊一样飞快 地逃跑,而他很勇敢而且很聪明的追上了。终于结了婚。结婚后,她还是一样的任 性。竟使威廉也觉得棘手了。威廉后来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成为墨尔本勋爵,做了 维多利亚女王的首相。他虽然是英国政界的重要人物,却并不是由于经纶才干而做 到首相的,是因为他善于操纵人,合了年轻女王的心意,又善于斡旋于多数政客之 间而成功的。他的人生观是现实主义,他的品行很放荡。当然,常识家的他,只做 着不会破坏贵族社会规法的那些放荡行为。 他的母亲到了中年还像花枝一般俏丽。在不会受到社会非难的限度以内,也做 着不顾品德的事情。 嫁到这种人家的卡罗琳·兰姆,把德文西亚公爵府中的放纵照样带了来。 她的一言一行是不顾虑到周围的。她相信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对的。 在这个特异的女性面前,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拜伦。 卡罗琳既美且富之外,又能做诗,而且是谈话的名人。所以她的会客厅是当时 伦敦的文人、音乐家、艺术家的一个中心。她每天的社交活动是从上午开始的。 一天上午,她骑马跑了一圈回来,穿着骑马服走进聚集着许多人的会客厅,歪 身躺在长沙发上面,倾听朋友们的闲谈。 她的仆人(伦敦出名的靓装的侍童)在门口通报说: “拜伦勋爵来了。”她像触了电一样,飒地一翻身,立刻春风般地轻轻溜走了。 低着头,紧闭着双唇的拜伦,曳着跛脚走进来。室内的女人都去迎接他。 卡罗琳从里面出来。 她已经换了衣服。像从油画中跳出来那么美丽,嫣然微笑着伸手给拜伦。 站在旁边的罗杰斯说: “喂,拜伦,卡罗琳夫人对着我们的时候,是穿着满身泥汗的骑马服,听见你 来了,才打扮得这么美丽的呢。”这天上午因为罗杰斯和穆尔都在座,所以拜伦很 少讲话。 卡罗琳以女性的敏感立刻觉察了。他临走的时候,她在他耳边低声说: “今晚,晚饭的时候……”从此以后,在墨尔本家里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拜伦 的身影。 他从上午十一点钟起,来到卡罗琳屋里陪她。帮她剪开信封口,帮她选择当天 穿的衣服,或者抱着她的儿子,和她谈着自己的事情。 住在伦敦社交丛薮中的牝虎,忽然像小猫一样驯服了。 她生来第一次被男性迷住了。 她是十分任性的。但是恋爱使她柔弱了。她现在成了只求博取拜伦欢心的一个 奴隶。而她那种奔马般的性格,在“爱情的奴隶”这个地位中同样表现出来。她写 着炽烈如火的情书,专门为了取悦拜伦而化装,为了使他愉快而说话,为了满足他 而举行各种集会。 她的婆婆墨尔本夫人,她的母亲别斯保罗夫人,都很替她担心。责备和忠告都 不能阻止她。别斯保罗夫人以女人的浅见向拜伦说: “卡罗琳并不是真心喜欢你。她向来都是这样。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把你丢到 地下的。”“哦……”拜伦心里想。 在他看来,世上有两种女人。第一种女性保持着天使一样的纯洁。这是他真心 所要求、所憧憬的女性。寻求着这样的影像,他爱过玛丽·安·查沃思,爱过玛格 丽特·帕克。可是那两个人都离开了他。另一种女性是寻欢作乐的对手。他被弃于 玛丽·安·查沃思以后,经过了多少女性呀!剑桥大学的时候,陪男装的情人散步 ;在纽斯台德,把丫头当情人。在他心底里,对于这些作为寻欢对象的女性,是多 么轻视和冷淡!然而,卡罗琳不属于这两种女性,作为寻欢的对象,她太聪明伶俐 了;作为理想的女性,她又太任性放纵了。那么,拜伦为什么要她做对手呢?那是 对玛丽·安·查沃思的报复。 为着那蹂躏了他全部纯真感情的女性,他憎恨一切女性。燃烧着一种想要完全 征服她们的愤怒。伦敦社交界女王的卡罗琳不是值得征服的对象吗?他听见别斯保 罗夫人离间的话,心里想的是:“那么,就非征服她不可了。”他只获得了卡罗琳 的爱情还不满足。他要她的一切。一星期之后她完全成为拜伦的了。像急流冲下悬 崖一样,卡罗琳开始了梦一般的恋爱。一天没见到拜伦,就要叫侍童把热情的信送 去。有时候竟自己扮作侍童去送信,向拜伦的仆人弗列查求情,求他打开大门。高 傲自尊的卡罗琳竟要依赖仆人的恩典。 如果拜伦家里举行的晚会没有邀请她,那么,她便在他门口鹄候到夜深,等他 出来,即使是下大雨的夜晚,她也湿淋淋地站在门外。有时候又化装马车夫,停车 在拜伦去参加夜宴的人家门外。 恋爱到发狂程度的任性女人的痴态是可怜的。但是她丈夫是未来的首相,她的 养父母的家是英国第一个公爵的府第。因此,不难想象到她的狂态是怎样地耸动着 英国社会的视听。 这时候的拜伦,自己怎么想呢?他对朋友说: “同拿破仑一样,我是轻蔑女性的。这并不是我突然产生的想法,而是我长期 经验的结论。”多么无知呀。拿破仑并没有轻蔑女性。这就是他对这种美人的感情。 更妙的是“长期经验”这句话。他不才是二十四岁的小伙子么?他还说: “她们现在的社会地位是不自然的。土耳其人、东洋人对付女性很得法。 他们把女人关在屋子里。那样女人也很幸福,只要给他们一面镜子和几块甜点 心,她们就心满意足了。”真是如此么? 使二十四岁的青年说出这种冷酷的话的,是燃烧在他内心的反抗之情。 对于那么无情的母亲,他还抚着遗骸像孩子一样伤心痛哭。二十四岁的单身人, 这种冷酷是不能支配他的全身心的。 辛辣和温情,冷酷和亲切交错在内心的青年诗人,用全力压住自己的感情,极 力对卡罗琳冷淡。 他越是冷淡,她的热情就越加昂扬。就连深通世故的墨尔本夫人也看不过去了。 她的母亲也来劝导她离开伦敦到爱尔兰去。这时候她的公公墨尔本勋爵突然走 了进来。他叱责她的痴态。她的内心突然爆发了本来的任性: “那么,我便离开这里,住到拜伦家里去。”“随你的便!”这时,卡罗琳猛 然跳起来,咚咚咚地跑下楼,一直出去了。 母亲和婆婆狼狈起来。赶到拜伦家去,她没有在那里。好容易才探明她在一位 时常来往的医生家里。她们把她带回来。 这一次争吵成为伦敦的话题。别斯保罗夫人被叫到摄政王那里受了责骂。说是 责骂,其实摄政王在年轻时候同别斯保罗夫人曾有过亲密的关系,所以责骂大概只 占到一半。 卡罗琳终于被母亲带到爱尔兰去了。可是每天从爱尔兰给拜伦写信,威吓着说 就要离开丈夫到他这里来。 拜伦也没有办法。 这时候成为他谈话对手的倒是墨尔本夫人。 他和墨尔本夫人谈话的时候,觉得陶然地心气融和。夫人和卡罗琳正好相反, 是很调和的女性。聪明而不偏于理,温情而不感伤,放纵而不至破坏社会的规则, 高雅而不傲慢。她是操纵男性的名人。 接到从爱尔兰寄来的发狂般的信件而觉得有点不安的拜伦,把信里的话全部告 诉了夫人。夫人微笑着,安静地教导他说:“我不是说要你对我的媳妇不好。请不 要误解。可是,你为了她而牺牲自己的一切,这就是罗曼蒂克吧?可是这决不是对 她的爱护。这只会造成两人的不幸和悲惨。还不如现在稍稍冷淡些,给她一点痛苦, 结果倒是对她的爱护呢。”她盯住拜伦白皙的面颊:“此外,你也不要认为这件事 的责任应该由你一个人承担。她也不是第一次呀。她过去有好多次这样的经历。现 在你只要用心对付一下就可以了。 这和少年处女同老练男子之间的关系是完全不同的。”接着,她又教导他说: “大家都过分娇惯她,这就是错误的根源。对她稍为鄙薄一点,倒会使她明白 些。你这时候最好的办法是结婚。另外便没有逃脱这种困难的方法了。”这些话恰 和拜伦所想的一样。他对这种恋爱的狂热完全厌倦了。他想要应肃地结婚。他对夫 人说明: “我也想结婚,而且心里已经有了对象。”用着女性共有的好奇心,夫人问: “对象是谁呢?”“就是你的侄女安娜贝拉·米尔班克。”“响?”镇静的夫 人这时候也不觉吃了一惊,把美丽的眼睛睁大开来。安娜贝拉是个怎样的人呢? 在说明这个问题之前,我们还是先看看卡罗琳的境遇吧。 拜伦听了墨尔本夫人的忠告,决心和卡罗琳分手。他给她写着亲切的信,却逐 渐同她疏远了。 8 月,他给她写了充满爱情的信: “我最亲爱的卡罗琳: 如果你所看见的眼泪——我常常流下的眼泪,如果临别时我的激动从这苦恼事 件的开始直到今天,像你所看见的我从未有过的激动,如果我口头所说的,我的行 为所表现的,以及我将来的语言和行动,都还不足以证明我的真情现在是怎样、将 来又会怎样的话,那么,我再也无法提供其他的证据了。……我再次申誓:无论在 语言或行为上,谁都没有占据过像你在我的爱情中所占据的位置。”卡罗琳却并不 因为得到这样的信便高兴了。她不能完成自己的恋爱,便想烧杀恋爱的对手。这是 任性的女子内心的狂放感情。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