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将军和一位诗人 每个经历过失败和进过监狱的男人,都是一部有其章节、哭泣、笑声、孤独和 牧歌的小说。这些故事有的使我大为惊叹。 我认识一位空军将军,长得又高又瘦,是军事学院毕业的军官,有各种各样的 头衔。行在巴黎街头,俨然是西班牙土地上堂吉诃德的影子,如同卡斯蒂利亚地区 的杨树,苍老而且挺拨。 佛朗哥的军队把共和地区一分为二的时候,这位埃雷拉将军必须在漆黑中巡航, 视察防御设施,向被分隔的两个地区发出命令。在漆黑的夜里,他驾着灯光完全熄 灭的飞机飞越敌区。佛朗哥军队的炮火不时从他的飞机旁边擦过。但是,这位将军 在黑暗中感到厌倦。他于是学起了布拉耶盲字。他一旦掌握了盲字,就在执行危险 使命的航程中用手指阅读,而飞机下边却是内战的漫天烽火和痛苦。这位将军对我 说,他那时读完了《基度山恩仇记》,刚开始读《三个火枪手》的时候,他的盲人 夜读便因内战败北而中断,他随即流亡国外。 安达卢西亚诗人佩德罗·加菲亚斯的事情,是我想起来就心情激动的又一件事。 他流亡后落脚在苏格兰一个贵族的城堡里。这座城堡一向空无一人,不安生的安达 卢西亚人加菲亚斯便天天到伯爵领地的酒馆去,一声不响地(因为他不会讲英语, 他讲的吉卜赛西班牙语我本人也几乎听不懂)独自喝闷酒。 这位默不作声的常客引起酒馆老板的注意。一天晚上,所有的喝酒客人都已离 去,酒馆老板请他留下,他们就一起对着壁炉的炉火,继续默默地喝酒,炉火不时 爆出火星,像是在对他们二人倾吐心曲。 这种邀请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加菲亚斯每天晚上都受到酒馆老板的招待;酒馆 老板没有妻室,没有家,跟他一样孤单。他们的舌头渐渐松开了。 加菲亚斯对他讲述西班牙内战的详情,说话间又是惊喊,又是咒骂——最典型 的安达卢西亚的咒骂。酒馆老板肃静地听着,当然是一句话也听不懂。 轮到那位苏格兰人诉说起他的不幸,也许是说他妻子抛弃他的经过,也许是说 他几个儿子(他们穿军装的相片就摆在壁炉上)的业绩。我说“也许”,是因为在 他们进行奇特交谈的长长的几个月里,加菲亚斯也是一句话都听不懂。 这两个孤独的男人在用彼此听不懂的语言热烈互吐衷情中建立的友谊,与日俱 增;夜夜见面并畅谈达旦,成为两个人不可缺少的需要。 后来加菲亚斯不得不动身前往墨西哥,辞行时他们喝酒,谈心,热烈拥抱,而 且潸然泪下。使他们的感情显得如此深厚的,乃是他们孤单的离别。 “佩德罗,”我多次问诗人道,“你认为他对你说了什么?”“巴勃罗,他的 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不过,我一听见他说的话,我总是感到也总是确信,我明白他 的意思。我讲话的时候,我敢肯定他也明白我的意思。”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