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记住自己是中国人 我打点行装,准备去香港上学。跟家里所有的人都道过别以后,我来到父亲的 书房,他正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我们的告别很简短,没有拥抱,是非常中国式的, 而且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父亲递给我一本用毛笔手抄的《文天祥》剧本作为离别赠 礼,我接了过来。这是父亲的一出在抗战时期被禁演的戏。 最后,父亲简单而温和地对我说了一句:“你要永远记住你是一个中国人。” 这是他今生今世当面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 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父亲。 妈妈和我一起上路,还带了佣人阿金照顾我们。火车走了两天两夜,车上满是 一家一家要出门的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挤在一起,大多数是像我一样第一次出 远门的。有的是去会合在南方或国外的亲戚,还有一些人的亲戚是在台湾。人们在 车厢里喧闹着,都把政治放在了一边。我们就像是在戏园子里的观众一样,有说有 笑,有吃有喝,看着一路平坦的南方水田从车窗外掠过。 在香港,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触异性,完全是规规矩矩的。妈妈定的戒律和中 国的传统道德不允许做任何出格的事。以前我老是被二姐采蕴的光芒遮住,现在我 发现自己也成了男人注意的中心。在我的一圈男性朋友中,有几个年纪略长的英国 人和美国人,我很快意识到也许我在中国人眼里不算大美女,可是我生动的面容却 很能吸引西方人。但我并没有去鼓励他们,因为一个中国姑娘如果还在乎自己的名 声就死也不会去主动找外国佬。 其实外国人找中国姑娘的出发点并不高尚。我听说西方人把东方小姐幻想成百 依百顺的莲花处女。我不明白这种传说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我自己从来也没碰见过 一个像那样的女人。然而这类的想像力显然很有市场。我后来在西方演戏的时候就 经常被选来扮演那种亚洲妇女,不是东方娃娃,就是东方妓女,要不就是娃娃兼妓 女。 我那时爱上了一个腼腆斯文的中国男孩,他和我一样大,也是甜蜜的十七岁, 天真极了。 然而这次初恋只持续了六个月就突然结束了,因为我又遇见了一个穿黑西装的 潇洒青年。我在爱情上难以专一的习性在那时就已经有所表现。他刚从英国大学毕 业,学了一套完美的英国礼仪。但他温文尔雅的外表掩盖了脾气的暴躁。可是等我 意识到这一点时却已为时太晚,因为我们后来在英国再次相会的时候,我就嫁给了 他。 在我为实现妈妈制定的远大目标而努力的时候,婚姻并不在考虑之内。放学以 后我就去夜校学打字、缝纫和英文。我手上的钱不多,只好忍受着英国老师对我的 歧视。我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这里不像在上海一样可以随便交际,因为这是白人 的殖民地。我和同学们的关系只是礼尚往来。我对离别的细节已经记不太清了,因 为我当时心里很乱。我们是在哪里,怎样分别的,这些都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然 后我却清楚地记得妈妈脸上的一个表情,那是我要去英国的前一个星期。 现在回忆起来,那情景简直就像是一组悲哀惆怅又没有对话的电影镜头。 当时我刚在旅店中从跟妈妈同睡的大床上醒过来。我躺在枕头上,看见妈妈正 坐在梳妆镜前。我从她的身后看过去,镶着大镜框的镜子里映出了她的面影。她还 没有梳头,随便地披了一件衣服,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只钻戒。那是我十四岁时妈妈从她的首饰堆里找出来给我的。 虽然出国的时候不允许带首饰过境,可我还是背着妈妈把它作为纪念品带出来了。 我现在回想起来才意识到,那个戒指代表妈妈过去生活中的全部快乐。她的女儿藏 着这枚钻戒离她而去,而她从香港返回现在提倡简朴生活的上海以后也不会再戴这 种首饰。妈妈看着手里的戒指,就像是在默默地和解放前的奢华告别,和那种子女 成群的大家庭生活告别。 妈妈的内心世界被我在无意当中捕捉到了。我看着镜子中的妈妈,眼泪顿时流 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