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与母亲的最后一面 1961年,妈妈来了英国,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 小弟英华和我在伦敦机场见到了妈妈。英华十二岁就离开了家,他从来不让伤 感外露。可是在开车去伦敦的路上,他用手蒙着脸,喃喃地说:“妈妈,为什么非 要让我那么小就离开你?” 在路经香港的时候,妈妈去看了小妹采茨,她后来和她的广东籍演员丈夫黄浩 义在香港安了家,她自己在这块英国殖民地上做了一名市政官,是我家第一个也是 惟一的一个政府官员。大姐带着她的小女儿赛琳娜和二姐一起从美国飞来伦敦团聚。 我当时正要和彼得离婚,自己住在一处两房的公寓。有时候,我们五个人再加上小 弟就一起挤在我的公寓里,有人睡在地上,有人睡在临时搭的床上。这种住法是很 中国式的,全家人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又舒服,又热闹。 妈妈的变化不大,比我在香港见她时有些发胖,看上去很健康。她对乳腺癌的 手术并不那么敏感。可是我后来带她到医院去做检查时,她却不愿意当着我的面脱 衣服。我也没有坚持,因为我觉得伤疤太恐怖。直到现在我还对自己当时的态度感 到羞耻。 妈妈到了以后,先是睡了二十四个小时倒时差,醒来就开始照料六岁的外孙女 赛琳娜。妈妈的子女们都已长大成人,现在只好在外孙女的身上找回过去那种子女 绕膝的感觉。以前我们一切要完全依赖她,现在都长大了,各奔前程。我们虽然有 共同的文化根基,然而现在每人有各自的事业,住的地方也美国、英国的四分五散。 多年以前,妈妈对每个孩子都各有评价,可现在她已经对我们的特点分辨不清了, 只好自我解嘲地说,我们都按照她的愿望长大了,各自都有成就,各自的派头都不 小。 赛琳娜被送到附近的私立学校。画家英华靠在餐馆打工来养活自己。大姐采藻 冷静地担负起家务,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主动做饭,还负担了一部分的食品采购。 二姐采蕴决定在伦敦狂欢,她还是要向妈妈证实,她能够成为人们注意力的焦点, 我又一次成了反衬她的角色。好在我有不少男性朋友,他们都乐得在晚会上陪女士 尽兴。 晚上,当赛琳娜睡着了,英华在餐馆打工,采蕴出去聚会,剩下采藻、妈妈和 我就天南海北、没完没了地聊天。我惊奇地发现,男人和性并不是我们谈话中的禁 区。我知道妈妈和采藻都是从一而终的信徒,于是很奇怪她们怎么对这个话题知道 得那么多。我们聊得很放肆,讲了好多可笑的故事,把肚子都笑痛了。 妈妈对我将要离婚感到惋惜,倒不是出于道德的原因,而是她觉得彼得是个好 人,他们一见面就很合得来。她很遗憾我们的婚姻不能继续下去。妈妈希望我能有 个家,过上安定的生活,她怕我将来会是孤独的一个人。 姐姐们回美国去以后,我和妈妈又享受了几个月单独在一起的生活,我们俩几 乎像姐妹一样。我骄傲地把她介绍给我的朋友们。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为她流利的 英语和典雅的举止所倾倒。我当时对大明星加莉。格兰特并不十分熟悉,可他却专 门打电话来邀请妈妈去参加他主演的新电影《触摸貂皮》的首映式。我从小就佩服 妈妈,她今天仍旧让我惊叹不已。真高兴能看到她在伦敦的社交场合中那么优雅自 如,既尊贵又风趣,简直像贵族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她就是皇后。 妈妈签证的有效期是六个月,可是期限还没到她就开始想念父亲和祖国了。按 说妈妈从小在上海就喜欢西方社会,现在又身在其中,可是她却怀念起自己的祖国 来。她看到所有的东西都会说:“中国的比这个好。”当我去图奎市演出的时候, 我把妈妈安置在一处能看到美丽海景的豪华饭店,可是她只看了一眼就宣称,连海 景也是中国的好。 妈妈最后留在我眼里的形象是她的后背,她正走向伦敦机场的护照检验处。她 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一个髻,胖胖的、圆圆的肩膀,就像我小时候在画书上看到的那 种中国母亲一样可爱。 我当时不知道,就在那一时刻,妈妈永远地从我的生活中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