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荒诞的故事 我精神崩溃的时候正是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向中国人民施虐的时候,而我 的复原又正好和粉碎“四人帮”的时间巧合。 1976年10月,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被逮捕了。对江青的公审让人们能重新 看待历史,认识到“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空前的浩劫。1978年8 月16日,在上海给 周信芳举行了有八百人参加的隆重葬礼,他的骨灰被安放在龙华革命公墓。著名作 家巴金致了悼词。大弟菊傲寄来的照片上满是数不尽的花圈,其中还有邓小平献的 花圈。 两年后,当我得知菊傲一家已获准离开大陆时欣喜若狂。 家庭受难的实情,父母悲惨的结局终于能被说出来了。菊傲讲了很长时间,在 我们这些身处海外的人听来,一切都那么荒诞不经,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发生在父 母和家人身上的那一幕幕惨剧,那一件件令人发指的酷行,听的人不能理解,说的 人也无法解释。当他们重温噩梦的时候,我们也重新感觉到内疚和无助。姐弟几个 紧紧地围坐在一起,沉默不语,空气中充满了我们的千思万绪,每个人都被囚禁在 各自悲伤的孤岛上。 菊傲和敏祯第一次能无拘无束地对爱他们并且可信任的人倾诉,但讲的人和听 的人所能承受的却是有限。我脑子里只留下了几个日期,几件事情,都不按前后顺 序排列。其他的则是一团凄惨的乱麻,如果试图解开它一定能把人逼疯。 父亲被关押了一年,然后在家里软禁,一直到他去世。菊傲坐了五年牢,然后 被送去劳改。谁都说不清为什么我弟弟被判了这么重的刑。不错,他是喜欢穿漂亮 衣服,也欣赏西方乐曲,甚至还打过扑克,这就是他的全部罪状。作为父亲的儿子, 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因为他是父亲在戏剧艺术上的接班人,是被彻底砸烂的对象。 不可思议的是,监狱里虽苦却成了安全的地方。铁窗高墙把疯狂的民众挡在了 外面。抄家的那天是1966年8 月23日,就是西方报纸误报父亲死讯的两天以后。在 这之前的几个月,父亲一直处在上海京剧团无休止的“阶级斗争中”。红卫兵抄了 父亲和菊傲的家以后,大街上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胡闹一通,他们把抄家当成儿 戏。 那是个黑白颠倒、小人得势的年代。人类最原始的疯狂念头受到鼓励。红卫兵 做的第一件令人发指的丑恶行径就是当着全家人的面,把我家的狗活活打死。从那 以后,调子就定下来了,我的家人在这帮疯子手中所受的罪便可想而知。 写到此处,我止不住浑身颤抖,脑海中是一幕幕惨不忍睹的画面。我那年迈的 老父亲,被一帮年少无知又幸灾乐祸的红卫兵们拖出家门,头上戴着高帽子,脖子 上挂着“反革命分子”的大牌子游街。不分白天黑夜,父亲和菊傲随时都会被拖去 挨批挨斗。留在家里的女人们则遭受各种各样的折磨,她们被迫弯下腰,双手向后 高举站立好几个小时,被称为“坐飞机”。红卫兵以针扎她们而取乐,被打耳光则 是家常便饭。和这些折磨比起来,她们宁愿被勒令去扫大街,可是还要遭受围观人 群的辱骂和嘲笑。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残忍,人群中也不乏在心中哭泣的人。有些红卫兵也并 不为“打砸抢”感到自豪,他们为了自身的安全不得不随波逐流。有些人甚至还试 图帮我父母的忙。有一次,妈妈被勒令用斧头去拆狗屋,她那时已经很虚弱了。一 个红卫兵,也是朋友的女儿,一边骂着给别人听,一边拿着斧头来替妈妈拆了。还 有一个素不相识的红卫兵,利用抄家时的混乱给我家人扔来一堆保暖的衣服。 我们家和上海很多的人家一样被洗劫一空,瓷器被砸碎了,父亲多年积攒下来 的丰富藏书被烧光了,他那些灿烂夺目的戏装和妈妈精心设计的家具都被迫廉价卖 掉了。 1969年,菊傲被抓去坐五年的牢没有几天,父亲被从监狱里放出来了。敏祯领 他去了那间昏暗的、原来是他书房的房间,他一进门就用视力已经很差的眼睛四下 里寻找我妈妈。她不在。父亲一言未发。他能说什么?敏祯知道,从那一时刻起, 父亲便失去了生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