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队依次传来口令:“不要向下看,可以慢慢爬行。”栈道行军约半日,全队 正要顺利通过时,忽听前面一阵骚动惊呼,随后,前面的伙伴传过话:“报告队长, 有人摔下山啦!” 从栈道上掉落山涧的小战友是南江县人,姓名早已忘记。跟他同村一起参加红 军的一位小姑娘,伤心地哭了三天三夜。她不停地哭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他是我的村子里的人呀……”哭得两眼又红又肿。 我们这一队“娃娃”混夹在红军的队列中向西疾行,山岭上红军的掩护部队阻 击敌军的进攻,激烈的枪炮声忽紧忽慢。红军的后方机关、兵工厂、被服厂、造船 队、医院和民工队抬着各种机器、粮食、担架和物资的人流通行数日。 通过北川河谷后,卫生队又向北沿岷山山脉行进。岷山行军,我们这群娃娃兵 才真正领教了四川大山的厉害,“通南巴”根据地的山路与之相比真是“小巫见大 巫”。仰面眺望挂在陡峭山坡上的羊肠小路,红军战士就像是攀登天梯的猴子。 我们艰难地沿崎岖险峻的山路行进,一阵阵低咽的吼声从山顶传来,伙伴们惊 恐地互相打探:“前面山上啥子野兽嘛?”“管它个啥子嘛,反正有红军。”登上 山顶坡,一条大江在山脚下,激流撞击在两岸岩石上,水声震耳。这条大河就是红 军涉渡嘉陵江和涪江之后的第三条川江——岷江。 沿岷江继续前行,转过一道山脚,河谷地势较开阔,江水似乎平缓。红军工兵 砍伐岷山的原始森林,在岷江上又修建一座浮桥。我走过浮桥,跑到水色青黄的岷 江边,捧起一捧清澈的江水,喝入口中微甜清凉。 在北川,我第一次遇见奇怪的木桥。那些木桥几乎就是木头垛起来的桥,在山 涧河流两岸用粗大的原木支起一排人字形的架构,“人”字的撇捺之上的空间再用 一根根原木填平,铺上木板就是一座木桥。走到茂县周围,山高水险,已经不适宜 堆垛木桥了,当地的羌族就发明了竹索吊桥,是千百年之后的铁索吊桥的老祖宗。 从北川以后,行军的道路险峻,山岭上有了石片垒成的碉堡,就是羌族人居住 的石屋和碉楼。后来,走到黑水芦花,走到丹巴炉霍,看多了千奇百怪的碉楼。羌 族人不分男女,都穿带袖子的粗布长褂,再套上没有袖子的羊皮长褂。 我们议论纷纷,这些人好傻嘛,把家安在高山上多不方便。 大约这一年的夏天,我们从北川经过汶川走到杂谷脑镇。 “杂谷脑”这个名称好怪的,可能是模仿藏胞或羌族的口音。杂谷脑周边有一 条水流很急的河,还有大片的森林。 卫生队被安置在杂谷脑镇外高山上的一所寺庙宿营。一条石板路从山脚爬上寺 庙前的广场,又转上山顶。广场外侧有一道峡谷,从崖顶向下望去,峡谷深不可测, 只听见谷底滔滔水声。 寺庙大门前的广场上一口巨大的黄铜锅,场地上散布一些黄澄澄的铜碗和小铜 锅。这口几间房屋大小的铜锅可谓中国“锅王”。一架木梯搭在锅的边沿,一队红 军战士依次传递一只只水桶,将清水哗哗的灌入铜锅。整棵的松树在锅底熊熊燃烧。 进了寺庙大门,里面的场院极宽敞,四进套院,大殿雄伟。殿堂菩萨塑像色彩缤纷, 金碧辉煌,护法天神威严狰狞。场院两侧各筑一幢巨棚,数十根石柱支撑起沉重的 棚顶。寺内大殿和大棚里都住满了红军伤员。我们这群娃娃就在场院的角落里露宿, 整整一天的山地行军,小伙伴们都累坏了,大家用脚踢开石板地上的铜锅铜碗,相 互拥挤在一起,躺倒大睡。 第二天天刚亮,庙门外人喊马叫。我闻声跑到广场上,只见三位红军首长模样 的人站在悬崖边上,正在检查从他们面前走过的红军战士的行装,发现谁背有银元 袋子,就命令解开布口袋,将银元倒下峡谷。驮马队缓缓地走过广场,几名战士用 刺刀划开骡马驮架上的包囊,银元像流水哗地涌出,叮叮当当地落入万丈深渊。我 暗自惊叹:“真可惜,这么多银元啊!” 一队肩扛迫击炮炮筒、炮座和炮弹箱的红军炮兵走来。“好啦,把迫击炮从这 里拽下去吧!”听到这道命令,炮兵们迟迟不肯动手。火炮就是炮兵的命呀!那几 个红军首长又喊又叫:“同志们,只要有人在,还可以从敌人手里夺炮呀!” 从山下来的红军源源不断地走了十几天,被服厂、造币厂和兵工厂的机器、硝 酸坛子都从悬崖上推入云雾峡谷。 太阳从对面山巅升起,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我离开悬崖,顺手从地上拾 起一只沉甸甸的铜碗,用衣襟擦了擦碗口的灰土,走到大铜锅旁,站在木梯上的红 军用木勺给我舀了一碗米粥。 卫生队的小伙伴一人捧一只铜碗,呼呼地喝大米稀饭。一个男孩翻来覆去摆弄 手中的铜碗:“队长,我们把铜碗铜锅带上一个,将来革命成功,也是个纪念。” 我说:“随你!”这个娃儿,比大家都有远见,还知道收藏纪念品! 卫生队协助医生们护理寺庙里的伤员,给重伤员喂水喂饭。伤员一批批运来, 经过简单治疗,又一批批运走。一只手掌炸掉四根指头的伤员,坐在大殿的台阶上 发牢骚:“这个医院领导呀,比起王坪总医院的张琴秋院长可差远啦!”。 我赶忙问他:“你知道张琴秋现在哪里吗?”。 伤员瞥了我一眼:“听说她当了妇女独立团的团长。” 总部联络参谋领来五十多名小战士,大都与我们年龄相仿。他们都是从各部队 集中上来的,加入了我们的卫生队。同时又派来三女一男成年人组成卫生队的炊事 班。 杂谷脑寺庙是红四方面军长征路上的第一座喇嘛庙,红军借庙栖身,喇嘛们每 天诵经作法,与红军相安无事。杂谷脑兵站也是长征路上的最后一座兵站。从此, 我们每人背起了干粮袋,开始风餐露宿的行军。 在杂谷脑喇嘛庙一月余,队伍又出发了。 接连五六天在原始森林里行军。森林中朽木横七竖八的拦住我们的去路。森林 中宿营,炊事班架起行军锅,点燃取暖的篝火,行军锅里煮起满满一锅蘑菇汤,小 伙伴们吃一把干粮袋中的炒米,喝上一口鲜美的汤水。饭后,大家齐唱红军战歌。 那天出发不久,林木渐渐稀疏,山势愈加陡峭,林中的光线愈加强烈。小伙伴 们互相牵挽手臂,艰难地在崎岖山路上登攀。我和伙伴们气喘吁吁地在岩石上攀爬, 矮小弯曲的岩松匍匐在地面。正当大家口渴难忍之时,岩石山坡背阴地出现片片点 点的白雪。大家兴奋的叫喊:“雪啊!有雪吃呀!”俯身去抓积雪,手指刚刚触到 那雪片片,雪一下子溶化了,情急之中,我趴下身子用舌头去舔岩石上的积雪,只 感到舌尖冰凉,却不能从石头上吮出水来,我望着片片积雪难解口中之渴,好恼火。 终于爬上地势稍稍平坦的山顶,总部的联络参谋走过来,他说:“卫生队上来 啦,你们去喝水吧。”听说有水喝,伙伴们精神大振,一齐向前拥去。只见两位藏 胞背着猪腰子形状的木桶,一个汉人拿一只瓷碗,从木桶里挖水,随后递给跑在前 面那个小娃儿,这汉人大声吆喊:“喝水啊!从这里下山还有一天的路,没有水, 要渴死人哟!”有个人从一只大布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元,喊声:“来一碗!”话音 未落,银元扔进那卖水人脚下的竹背篓里,发出清脆的叮当一声。天爷!一块银元 买一碗水! 我喊出口令整顿队列,约束小伙伴们不要拥挤。一队队红军战士肩扛步枪,背 负背包,瞥一眼买卖泉水的场面,抿抿干渴的嘴唇,从我们身旁走过。红军没有那 么多的银元给每位战士买水来喝。 一块银元买来的一碗清水,喝入口中,格外的凉爽,此后,我再也没有喝过如 此贵重和甘甜的水。 山顶休息后,卫生队继续前行,山脊像被刀切似的裂成两瓣,形成一道深不可 测的沟壑,一根长约十米的圆木横架在两面悬崖之间,圆木被砍凿出一道手掌宽的 平面。红军战士口中念叨:“摔下去的,该死!走过去的,命大!”个个无所畏惧 地踏上独木桥,山风吹起战士们的衣襟,似翻飞的双翅。 站立在云雾中漂浮的独木桥前,我胆战心惊,久久地不敢迈腿,卫生队的小伙 伴期盼地望着我:“队长,我不敢走过去。” 几经犹豫,我心一横,说:“死也要过去!我给你们出个主意,我们‘骑马过 桥’。”我双腿骑在独木桥上,双手向前抓住圆木,身子一弓一伸慢慢地向前蹭动, 两眼紧紧盯着桥木不敢向下张望,只觉脚下冷风飕飕。全队的小伙伴学着我的样子, 骑上圆木,蹭过凌驾险峰的独木桥。 独木桥头,红军首长赞叹不已:“你们人小,主意可大啊,在你们之前,有战 士摔下丧了命……告诉后面的部队,不要逞强了,没有把握的就向小娃娃们学‘骑 马过桥’。” 我们翻下这座险峰,沟谷里溪水清清,红军中的成年人和妇女儿童都扒到水溪 旁,咕咚咕咚的地喝水声响成一片。 我们卫生队翻过邛崃山,经松潘转向毛儿盖。 毛儿盖位于松潘县城以西约百八十里,是一个藏民聚居区,约有几百户人家, 平缓的山坡上布满石块砌成的平顶方型的碉楼。田地里的青稞已经黄熟,红军开始 收割青稞。在毛儿盖,我第一次遇见红一方面军的战士。 红一方面军的部队开进毛儿盖,我们都出来围观。中央红军疲惫不堪地走过毛 儿盖小街,他们衣衫褴褛,面色青黑,许多战士的裤管和衣袖烂成布条,露出一根 根肋条骨,病弱者手持木棍,慢慢地向前移动,看上去叫人好心酸。 一个多月前,两个方面的红军在夹金山会师后,中央红军接受了大量的米面盐 巴,吃了几天饱饭,怎奈身体亏损太大,一时难以恢复。 “天下红军是一家”,兄弟相见分外亲热,毛儿盖的小街上,来自四面八方的 红军相互攀谈,交换物品,乱轰轰的都是湖南话江西话湖北话四川话。一位江西小 红军看见我挎包上拴的竹碗,要求拿给他看,他捧住竹碗十分喜爱,对我说:“这 个木碗把给我吧!”我迟疑一下,点了头。他又问我,青稞面多不多?我挖给他一 碗青稞面。 他眼睛涌起泪水,接过竹碗和青稞面:“谢你啦!谢你啦!”说着招一招手, 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红一方面军宣传队站在一块高台上又唱又跳,庆祝两军的“毛儿盖会师”。一 群藏族儿童少年和红军战士挤在一起观看表演。 松潘草原绿草如毯,牛羊如蚁。骑马放牧的藏胞穿着肥大的袍子,腰间挎一把 弯刀,腰后挂一柄小刀,脚登高脚皮靴,威风凛凛。他们与我们迎面相遇,勒住马 缰,睁大乌黑的眼睛,沉默不语。 毛儿盖无暇久留,又随方面军总部离开毛儿盖,横穿阿坝草原,进入阿坝镇附 近驻扎。我们就像一群跟在领头羊后面的小羊羔,领向哪里,就走到哪里,对当时 红军高层领导人之间的激烈斗争毫不知晓。 1935年9 月,我们这支卫生队跟随红军离开阿坝草原南下。总部派来一个班的 战士随我们一起行军,负责我们的安全。 红军部队沿大渡河的上游大金川河顺流而下,经大金县城,进入西康省丹巴县。 丹巴这个县城四周围拢着大山,从几条山谷里的河水会聚在这里,形成了大渡河。 丹巴城坐落在大渡河边,河岸峭壁之下筑有三十几间石头堆垒的房子,房脊斜 面用石片覆盖,相当中国北方的瓦片。兔子尾巴一样长的小街通向铁索桥头。在铁 索桥头。听见红军战士们吵吵嚷嚷,我们就要走过铁索桥,打成都去!吃大米去! 我们这些小娃娃听了,高兴极了。好哇!又要吃上香喷喷的大米饭啦! 丹巴周围的石碉楼与阿坝地区相仿,但有五角、六角、八角等造型。石碉楼下 宽厚,逐渐向上收缩。片石墙面,光滑如刀削斧劈,高约五六丈至十余丈。楼底层 可圈羊牲畜,中层为锅庄,上数层贮藏粮食或杂物,顶部设经堂,四面插经幡,碉 内四壁开窗,内宽外窄,瞭望四方极为方便清晰,窗孔居高临下,可射箭、放火枪, 抗击劫盗。 丹巴铁索桥九根碗口粗的铁链,挂在大渡河两岸。红军攻克丹巴,四川军阀刘 文辉所部撤退前,斩断了六根铁索,红军工兵将一块块半尺宽的木板捆绑在仅存的 三根铁索上,木板与木板之间有半尺宽的缝隙。从铁索桥望下去,大渡河翻腾的旋 涡,令我胆战心惊。 转年春天,红四方面军从四川天全县撤退。我们卫生队又攀登夹金雪山,又爬 过大渡河的丹巴铁索桥。在丹巴附近的一处高原丘陵地带住了多日,半红半黄的土 壤的丘陵梯田里清一色种植洋姜。洋姜繁茂,茎杆挺起一人多高。河流边三五户居 民,空无一人,屋内的锅碗瓢勺摆放整齐,主人一定是匆忙之中弃家逃亡。我们砍 来洋姜的茎杆铺在房屋的地面上,卫生队一百多人挤在三间石屋里。每天上山挖洋 姜,在河边洗净,放入铁锅熬煮,无油无盐,一日三餐,天天吃洋姜蛋蛋。煮熟的 洋姜蛋儿味道怪异,刻骨铭心般的留在我的记忆中,直至今日,已过六十多年,我 一见到洋姜的茎叶和根块,马上条件反射般地反胃、呕吐。 红军总部的联络参谋天天来卫生队,监督我们吃洋姜,尽管每人的干粮袋里装 满了炒米,他也不许我们吃一粒。他说,下面的路还很远很远,洋姜也莫得吃,现 在要吃了炒米,今后就要饿饭,甚至饿死人。大家老老实实地强忍呕吐,吞咽洋姜, 谁也不敢偷吃一把炒米。 山上吃了一个多月的洋姜。就在这个地方,傅连璋在联络参谋的陪同下,来卫 生队检查工作。双方介绍认识后,他问我全队有多少人,会不会包扎伤口,换药, 有多少卫生包,有多少病号。我一一作了回答。傅连璋又巡视了整个卫生队,还很 满意,他说:“小同志们精神饱满,健康活泼,很好,很好!”这是我第一次见识 傅连暲。不久红军离开丹巴继续西行。 1935年11月,红军攻克邛崃公路上的重镇百丈关。百丈关是四川盆地西沿山地 与平原过渡地带的交通咽喉,自古就有:“获百丈(关)者,必得成都无疑”之说。 四川军阀刘湘老巢难保,组织二十余万川军,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轮番拼命向百 丈关反扑。红军历经七昼夜战斗,付出了伤亡近万人的惨重代价。红军主力严重受 挫,被迫撤出百丈关地区。至此,张国焘南下军事行动宣告失败。百丈关成了红四 方面军的败仗关。 百丈关战役开始之前,我们卫生队在公路旁休息。忽然,公路上马蹄声轰响, 一个红军骑兵连急驶而去,骑兵人人佩挂马刀、冲锋枪、驳壳枪。一会儿,又有三 十多名红军首长纵马而来。警卫班的战士悄声地指指点点,哪个是朱德总司令,哪 个是张国焘总政委,哪个是徐向前总指挥……总部首长走过不久,又有一连威风凛 凛的红军骑兵缓缓随行。 百丈关战斗最激烈之时,总部联络参谋命令我带领卫生队参加救护伤员。红军 伤员源源不断地从火线上抬下来,敌人发射的炮弹不时在山顶上爆炸。山坡下,数 百名红军伤员躺卧在收割后的稻田里,鲜血染红了一丛丛稻草根。卫生队全体小护 士整整五天五夜不停奋战,为伤员擦洗血迹,简单包扎,喂水,招呼担架员向后方 转移伤员。我们困累到了极点,就轮流躺在牺牲的战士身旁打个瞌睡。 那天,朱德总司令在警卫员们的簇拥下,骑马路经我们这片战地救护场。“红 军之父”端坐在马背上,久久巡视满身血污的卫生兵和伤兵,不忍离去。 从百丈关救护场撤下来,卫生队到天全县城附近休整。大家时常跑进城里闲逛, 城中一条小街的店铺照常营业,百姓生活平静。这年冬天,大雪纷飞不停,天全城 内外民宅山林铺盖厚厚的积雪。卫生队躲进简陋的木板民居,围拢在火盆旁取暖避 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