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卫生队百余人驻进天全城外一湾山岰的两户民居,其中一户农民逃跑了,十几 间砖瓦房里家具、炊具、粮食油盐应有尽有。三合院前有一块宽阔的晒谷场,四面 水田,小山平缓起伏。看来天全这个地方比川陕苏区通南巴丰富得多。 没有逃跑的这户农民三代同堂,三十几口人挤在七八间草屋。老爷爷大约六七 十岁,长长的白胡须。他有四个儿子,二个未出嫁的女儿,七八个孙子孙女。他们 一家人惊恐地透过门板缝隙张望我们这群娃娃兵。 几天后,卫生队断粮了。总部联络参谋让我选四十多个强壮的小兵随他去兵站 背粮。我们爬上江边的大山,山路崎岖,荆棘丛生,攀上山巅,脚下的一块块梯田, 像一面面镜子。我们推门进了老乡的房子,屋子里空荡荡无一人一物。 联络参谋命令我们分头寻找粮食,准备午饭。在一所民宅侧后的一条山谷中, 发现石崖下面有个山洞。洞里堆满了老百姓坚壁的物品:木桶、澡盆、粪桶、铁锅、 铁锄、棉被、衣服。一卷破竹蔑席里鼓鼓囊囊不知包裹什么东西。我拽开竹席,原 来是半片猪肉,黑黑的猪毛都没有刮掉。 我捡了一件半新旧布褂子穿在身上,其他人各取所需。然后抬着猪肉,拎着菜 刀,返回报功。联络参谋好高兴,用菜刀把猪肉分解了四十多快,每人一块。大家 用细竹杆串起猪肉,架在篝火上烘烤。猪肉滋滋地淌油,有浓浓的烤肉香气。这家 房前有一块旱地,种满了萝卜。拳头大小的萝卜,上青下白,又甜又脆,赛过鸭梨! 吃过烤猪肉和甜萝卜,众人增添了力气,来到兵站,每人量力报数,有人背30斤米, 有人背40斤米,按原路返回驻地。 慢慢地,我们与房东一家人熟悉了,他们解除了恐惧戒备的心理,老爷爷的几 个儿子时常来与我们聊天。 “我们的保长啊,民团团长啊,三天五天到我们家里讲你们的许多坏话,‘红 棒佬儿’怎么怎么不好,杀人放火、抢东西、强奸妇女,所以我们这里比较富裕的 一些人家都逃跑了。” 他们问我:“你们当红军,是自愿啊还是拉兵抓来的?” 我说:“当红军都是自愿,我们不拉兵!” “我家四个兄弟都被国民党拉了兵,我们一听说军队要离开四川,就逃回家了。” “我们家贫穷啊,一年四季,男女老少都下田劳动啊,一大家子人,全靠一点 点稻田活命,年景好,将够吃够用,一家人勉勉强强过得去。年景不好,活命艰难 啊。” “有一年,一年没下雨,颗粒无收,这一年悲惨啊,老人留在家里,年轻人三 五人一路去雅安、成都讨饭,老奶奶还是活活饿死了。讨饭的路上冻得要死,赤脚 丫子踩到冰凌喳儿,脚掌板划破了,多受罪呀!” “你们红军讲‘打土豪分田地’,我明白了红军是向着穷人的,是为劳苦百姓 打仗的军队!我盼望红军把田地分给我家,我家会好好种地,勤勤恳恳地为红军种 粮食。” “你看旁边那一家,比我家田多,种田要雇人;在街上还有两个铺子,听说红 军来,他们全家都逃跑了。我家没有钱呀,跑出去怎么活命呀?又不能背着稻谷跑 呀!我们没有逃跑算对了。红军是好人呀,你们不抢东西,也不强奸妇女,不干‘ 棒佬儿’那样的坏事。” 我们卫生队在这农家住了一个冬天,与房东一家很亲热了,向丹巴撤退的那天, 老爷爷率领一家人陪伴我们走了很远一段路,他张扬手臂呼唤:“你们要再回来呀, 还到我们家里住哇!” 我们卫生队从天全撤退,去宝兴这一段路翻越几架高山,沿着一条小河穿越原 始森林。森林里无路可循,带路的猎人扛着杆土枪,腰间挂一把砍刀,不可行人之 处他就抽出砍刀,猛砍一番,为我们开辟道路。这片森林,一块松树一块枫树一块 柏树,界线分明。在山溪两旁,密密层层的野桃树,拳头大小的野桃挂满枝杈,问 了领路的猎人,大家扑向桃树,摘了桃子,在溪水里洗一下,用嘴巴啃,野桃不甜 不酸无滋无味。 突然,一群青黄毛色的猴子嘶嘶地呲牙咧嘴,出现在溪水对岸。猎人急忙取下 火枪,大声招呼我们:“你们千万不要丢下呀!女娃娃要跟紧呦!这猴子会背人哪!” 猴群百余只,黄毛红腚,体硕大如壮羊,双足竖立者高若人。大家神色惊慌,紧随 猎人身后,赶紧离开桃树林。 夜晚,我们在森林中宽阔一些的空地,燃起篝火,取暖防身。大家围绕在猎人 身旁,听他讲猴子俘人的事情。 “去年,还是你们红军从这里路过,我也带路,这猴子把一个落后的女红军背 到山洞里去了。夜晚,红军点名,说少了一个女红军,问我能不能去找,我说山高 林密,天黑路险,找也找不回来了,她能回来就算命大,她回不来,命该如此。红 军说我迷信,没有强迫我去寻找。” “今年过年吧,我和二个人一起去打猎,走到那山崖边,听见有人的一点点声 音,一只大猴看守在洞口,不让我们靠近,我记起去年走失的那个女人,就开了枪, 把猴子打跑了。放一个人守在洞外,我和另一个人进了山洞。一个女人披头散发, 坐在树叶堆里,衣服都让猴子撕光了,身子也抓破了。这女人说话有气无力:”你 们怎么来这里啦?‘她穿上我俩脱下的衣服,也站不起来,让我们架扶着,弄回家 了,喝水吃饭,住了一二个月,说话也清楚了。这次红军又回来,在你们这一批前 面的红军把这个女人接走了……“ 次日行军,女娃娃都集中到前队,紧跟猎人向导,男孩子手持木棍随后掩护。 不久,猴群又出现了,他们也把木棍扛在肩上,模仿我们行军。 从天全县撤退,我们又攀登夹金雪山,又爬过大渡河的铁索桥,又回到丹巴。 卫生队和红军总部一起离开丹巴,向西行军,翻过一道山岭,走下沟谷,一条 小河水势湍急,雪白的浪花此起彼伏。忽然,河对岸的山坡上打响了枪声,子弹从 头顶上嘶嘶地飞过,红军队伍中的男女老幼都躲蔽到岩石后面。 突然,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站起身,迎着枪声,无所畏惧地向河边走去,他的举 动让大家震惊,众人齐声呼喊:“快回来!”“快趴下!”随着一阵枪声,小红军 一头跌倒在河滩上。 通司用藏语喊话:“他们是红军,他们要北上抗日!” 对岸山坡传来藏胞的回话,通司翻译给朱德总司令:“你们哪里有这么多的红 军,上次红军从我们这里经过,把我们的牛羊都赶跑了,你们这次来还要赶我们的 牛羊!” 我正巧趴在朱德总司令的身后,听他对通司说:“我们是真正的红军,我们不 拿老百姓一针一线!” 通司又喊了几句,对岸枪声又响起,也喊了几句藏语,通司翻译:“我们不相 信你们是红军,我们就不能叫你们再赶我们的牛羊。” 傅钟在一旁急切地说:“让部队上去吧,消灭他们!” 朱德说:“最好不要放枪,让部队从侧面迂回过去,能吓跑他们最好!” 双方隔河相持一个上午,一会儿喊话,一会儿放枪。朱德又让通司喊话:“你 们一定不让我们红军走过去,我们就过河与你们谈判,与你们讲和,不动武力。” 对岸的藏胞最后喊过话:“要是真红军,我们就不打了。”很长一段时间,藏 胞不打枪了,红军试探着行动,在藏民的枪口下,顺河而下。 山脚下的河岸边,傅连暲守在那个牺牲的小红军身旁,不远处,一匹白马头部 中弹,一群战士用刺刀分割马肉。傅连暲一天之内没了马匹和勤务员。 我们卫生队紧随方面军总部行军。夜幕下的草原,篝火漫无边际,在前方有一 盏马灯,朱德总司令的身影在马灯前晃动,不时传来他的四川口音。 踏上旱草地,平缓丘陵有平缓的小河,一群群灰黑色浑圆细长的鱼儿,在河水 中游来游去。 朱德总司令带领警卫员们抬着一架蚊帐,下河捕鱼。警卫员们把蚊帐慢慢铺在 河底,然后拽住四角,朱总司令站在河岸上,挥舞木棍驱赶水中鱼儿,看见鱼群游 到蚊帐上,急令“起网!”不料“渔网”的网眼太小,鱼儿随着蚊帐上哗哗流淌的 河水逃得无影无踪。我们这群旁观的“娃娃兵”轰地一声都笑了。朱德急得在河边 团团转,又喊:“你们几个‘背时锤子’怎么搞的嘛!”后来他听从旁人的建议, 指挥警卫员拖着蚊帐把鱼儿赶到一个小河岔,用泥土堆成拦水坝,再把水掏干,鲜 活的鱼儿在河底挣扎蹦跳,朱总司令高兴地说:“我发财啦,我发财啦!这是谁想 的办法,给他记功,记大功。我们明天如果还走这个道,还抓鱼呀!”。 晚饭时,我们的野菜汤里多了几条鱼,伙伴们都明白,这鱼儿是朱德总司令送 来的。 每天吃饭时,各班围坐在一起,每人从干粮袋中掏出一把青稞面,实际是青稞 面疙瘩,干粮袋经雨水浸泡,早已结成一根硬棒棒。掰下一块青稞面疙瘩让周围的 人看一看,再泡到野菜汤里。这样互相监督,限制干粮的消耗量,防止没走出草地 就断了口粮。快走出草地了,草原上随处可见一堆一堆的白骨、枪械、马鞍和马灯, 令人心惊胆颤,这是去年中央红军仓促通过草地饿死的烈士遗骨和遗物。 渡过了一条浑黄的大河,伙伴们困累饥饿至极,干粮袋已经干瘪,吃什么呢? 四周除了荒草就是成堆的白骨,还有天空上一群群飞鸟儿。地上的荒草白骨不能吃, 天上的鸟儿吃不到,炊事班的大哥大姐对我说:“李队长,我们只好杀牦牛了,才 能救同志们的命!” 在藏族通司的指点下,用绳子捆住牦牛的蹄子,通司手握匕首,飞快地扎进牦 牛的脖颈,鲜红的血喷射出来。通司熟练地剥下牦牛皮,砍下牛头掏出肚肠。这边 支起了行军锅,用牦牛运的干柴烧开水,牦牛肉在沸水里煮了几个滚开,通司说可 以吃了。每人分了拳头大小一块牦牛肉。牦牛肉吃到口中酥烂纯香。这救命的牦牛 肉千金难买啊! 大家又分喝了煮肉的汤水,觉得有了力气,剩下的生牛肉肚肠牛头运走,牦牛 皮被一群守候许久的红军战士讨走,他们千谢万谢了,赶紧架锅去煮牛皮。 一头牦牛,全队人吃了一天,走了几十里路。第二天,我们又宰杀了一头牦牛。 临出发时,帐篷也不拆了,拆了也没有牦牛搬运。走上一处高坡,回头望去,两架 帐篷孤零零在草原上。 终于走出草地,全队没用饿死一个人,每人都饿得两只眼睛发绿。看见草原上 出现浅浅的车辙,远方的丘陵上冒起人烟,土道旁摆放着几个捆好的柴草,远远的 山坡上出现了两三将民房。有人家啦!伙伴们互相用兴奋的眼神交流彼此的心情, 从心底里升起一股重返人间的感觉,此时,我们已经没用了欢呼的力气。傍晚,我 们在一座散布几十间土房的村落宿营。用银元买了麦粒,老乡彻夜推磨,为红军磨 面粉。晚饭,我们吃麦面疙瘩汤,一人一碗,不许多喝。 好久没用看见讲汉语的老百姓了,大家围住老乡跟他说话,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村里有多少人啊,问他多大年纪了,问村子里有没用土豪啊,问东问西说个不停。 老乡听着似懂非懂,支支吾吾答应着,他们大约感到我们这群娃娃精神有毛病。 走出草地,红军总部的联络参谋三番五次传命,不许我们猛吃猛喝,小米粥只 许喝一碗,馒头只许吃一只,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服从命令。 这天的晚饭,一人一只小馒头,一碗羊肉烩苤蓝。饭后,各自在老乡的土炕上 睡了。第二天早晨,整队行军,有个班长来向我报告,他们班上死了两个人。这两 个娃儿十三四岁,年纪小,不听话,白天的馒头羊肉没有吃够,夜晚偷偷跑到炊事 班的厨房又饱吃了一顿。连日行军,大家疲劳极了,睡得很死,这两个娃娃无声无 息的活活胀死了。 我带领全队的伙伴去告别,他俩躺在门板上,破烂的衣裳遮盖不住鼓胀的肚子, 肚皮圆圆的泛着青光。大家神情悲戚。我说了一句:“他俩跟着我们雪山草地都走 过来了,到这里不听上级的命令,多吃饭被胀死,死得多冤!” 部队离开岷县又返回漳县。 走出草地,上了黄土高原,未及喘息,我们又随红军部队忽然向西行军。 天空阴霾重重,细雨夹合雪粒子绵绵不绝,全军上下人人湿衣裹身。愈向西行, 青草愈加矮小枯黄。伴随行军的红军战士们毫无顾忌的议论纷纷。 “我们往西干啥去嘛?不去北上抗日啦!” “再往西走,我们都成了西天取经的和尚了!” “听连长说,我们要从这里去新疆。” “去新疆干啥嘛?” “新疆靠近苏联,我们去打通苏联的国际路线。” “那我们可要出国了!” “出国怕啥,反正有饭吃。” “听说苏联只有面包,没有大米……” “饿不死你就行了呗,还想吃大米,哼!” “这个鬼地方,想开小差也没处跑!” “……” 每天冒雨行军,荒凉的草原上不见一个藏胞的身影,偶尔看见一两间孤零零的 牛屎房子,部队的士气愈加低落,失去了嘻笑和说话。大家无精打采地迈动沉重的 双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草原愈加崎岖,地面密密麻麻凸起锅盖大小的草皮,草 皮下面是两寸厚的冰凌,凸起的草皮就像一个大蘑菇。我们须更加费力地抬高腿脚, 跨过眼前的“蘑菇”。 后来,部队在一个“大地方”停下,草原上有百八十间土房子。我跑去问一年 长的红军,他冷冷地说:“我们到青海省啦,这里是班玛县!”。 卫生队在班玛住了三天,大家挤在房门前,默默地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雪, 谁也不知道红军要走向何处。 天明,雨雪不停,屋外有人喊:“卫生队同志们,集合了!”大家跑出去,排 好队列。几位红军首长和一头牦牛站在雨幕中。 一红军首长说:“这个地方我们也不能久呆了,用银元买牛羊很贵的,现在银 洋也不多了。上级指示,剩下的银元,单位不集中带了,发给每个人带一块银元, 不要丢了,每个单位每个人都记了姓名,有账册的,将来需要集中的,你们再拿出 来,集体使用。现在,每个战士发给一块银元,然后我们就出发,向回走,回四川 去。我们北上抗日去!”小伙伴们依次走到牦牛驭子旁边,接过一枚银元。一共三 种式样的银元,帆船、孙中山头像和“袁大头”,伙伴们互相掉换自己喜欢的银元。 (1990年2 月6 日) 儿子:父亲,您讲红四方面军去过青海班玛,未见其他旁证。 父亲:那还有假?! 儿子:您是不是顺路绕了一个小弯,到青海班玛转了一下? 父亲:不是,不是,我们是按原路返回的,我们过草地就跟在朱老总身后,过 了腊子口,到了岷县,我们又忽然往回走,一直走到了青海班玛,后来又回到漳岷 二县…… 儿子:父亲!你们怎么可能从岷县返回青海呢?您一定记错了! 父亲:哪里能错呢?在青海班玛,组织上发给我们一人一块银元,说留待急需 时用。 儿子:去青海班玛时红军会师了吗? 父亲:还没有在会宁会师,是从漳县附近走的,翻了几座大山,过了黄河后, 就是草地,走了很长一路草地。 儿子:您还过了黄河?! 父亲:过黄河两次。第二次回来,河窄了一半,水急浪高,木船飞快,一忽沉 到水面下,一忽浮到浪头上,我们都吓坏了,女娃儿的脸都吓白了! 儿子:您是不是从阿坝去的青海,然后转回来再南下成都? 父亲:阿坝草原周围几百里,山坡平缓,藏胞的石头楼和喇嘛寺几乎一模一样, 更令人迷惑的,走一天路,上午蹚过一条河,河水北往南流,下午再过一道河,河 水又从南向北流,我们几个小伙伴常常嚷嚷,我们又走回来啦? 儿子:没有见文字记载红四方面军去了青海呀? 父亲:去青海一路可受了大罪了!整个长征最苦的一段,这个事我还能记错了?! 天上连降雨雪,地上荒无人烟,我们也没有帐篷牦牛,在雨雪里走路浑身湿透了, 晚上穿湿衣睡草地……反正我们红军千真万确地走到了青海班玛,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