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除了上灶操刀抖勺之外,也参加轮流值班跑堂。 延安有名的萧三夫妇、萧军夫妇、马海德夫妇、苏联的阿洛夫医生是胜利食堂 的常客。 那天,该我跑堂儿,萧军夫妇来了。我引着他们进了里屋的“雅间”。萧军要 了一份红烧牛肉,五只烧饼。我按沙师傅的规定,从大锅了舀了一铁勺红烧牛肉, 又加三块牛肉,摆在桌子上。 萧军夫人看看盘中的牛肉:“我们经常在这里吃呀,以前这个量要大呀?” 我说:“一份菜,有菜勺子管着,少不了!” 萧军不高兴了:“我看这个菜份量少。” 萧军嗓门高,我的嗓门也不低:“我看这个菜份量不少!” 萧军喊:“得了,这个菜我不要了!” “不要就不要!”我端起红烧牛肉就走。 沙师傅从灶房里慌忙出来,拦住我:“怎么了?我听你们说话的声音这样高呢?” 我说:“我也不认识这个客人,嫌我盛的红烧牛肉少了,不要了。” 沙师傅说:“你来,你来,跟我进去看看。”萧军夫妇俩坐在条凳上正呼呼生 闷气呢。 沙师傅满脸堆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萧先生、萧太太来了。你们点了什么 菜呀?” 萧军回答:“我要的红烧牛肉,你看看这盘牛肉。” 沙师傅连连拍打自己的脑门儿:“怪我,怪我!不怪这个小李,我没有交代清 楚,我给你们拿去。” 沙师傅端过盘子,去灶上添了牛肉块,萧军夫妇笑了。 萧军说:“咳哟,老沙呀,你在这里,我就说一说,你们这个红烧牛肉,要一 份吃不够,要两份吃不了……改一改,量大一点,多收一点钱。” 沙师傅配着笑脸:“好说,好说……我这个徒弟呢,年纪小,不懂事,请萧先 生萧太太多包涵,多关照。” 萧军说:“好嘛,‘不打不相识’,你叫小李是不是?我们认识了,交个朋友!” 晚上,吃了饭,大灶封闭了炉火。沙师傅对大家说:“萧军先生是我们这里的 常客,给他的菜量要大一些,他会给我们宣传,别的客人也会到我们这里来吃饭。” 萧军那时有钱,点菜花样多,酱牛肉、卤鸡、卤肝、叉烧肉样样都点一些,喝 了白酒,剩下的菜,统统打包兜走。 在延安,萧军首先要求吃甲鱼。食堂管理员买的甲鱼,一只大约五、六斤重, 大概一元多边币一只,丢进厨房的水缸。当天夜里,下了暴雨,房顶漏的雨水灌满 了水缸,甲鱼都跑光了。 萧军来吃甲鱼了,沙师傅双手抱拳,连连作揖道歉。萧军说:“你们四处里找 一找,也不会都让延河冲走哇!” 胜利食堂后院墙下掏了窟窿眼儿是泄水沟的出水口,墙外有一个污水池,在污 水池里发现几只甲鱼,捉了回来。萧军吃了甲鱼,很满意很高兴。 几天以后,有人在院子里的水井打水,水桶掉到井里。这眼水井井筒细窄,人 可以蹬在两边的蹬窝儿,下到井里去捞水桶,发现三只甲鱼趴在水桶上。 烧甲鱼,关键是前期处理,搞不好,腥臭得很。先用开水烫去甲鱼外壳的粘液 老皮,用刀挖去背甲,剁成核桃块大小,除去尿囊,葱姜炝锅过水“焯”甲鱼,再 除净油脂。以后不论清蒸还是红烧,甲鱼的滋味清香纯正。 陈云、李富春和蔡畅在胜利食堂搞过几次宴会,为分配各个方面的干部饯行。 最多一次招待二百多人,最少也有四五十人。最高级的菜谱是清蒸甲鱼、烤鸡、红 烧肉和八宝饭。八宝饭用料是莲子、板栗、百合、杏仁、榛子、白果和果脯青皮红 丝。前一天夜里,沙师傅命令我们用竹签捅莲子芯,捅了一整夜莲子,没有合眼睡 觉。吃宴会的时候,陈云举着酒碗说:“同志们吃好喝好哇!走上新的岗位,工作 顺利!” 延河不产鱼虾,只有活鳖。活王八成了延安唯一的鲜活水产,一下出了名。萧 三的“洋夫人”也吃出了味道。 萧三一家刚来胜利食堂,多吃西餐,一家四口必要四块牛排。萧三的两个儿子 虎头虎脑,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十分漂亮。慢慢地他们一家也改吃中餐,点一 份炒肉丝,简简单单,吃饱为准。萧三夫人很会点菜,糖醋里脊、青椒肉丝如此等 等。我们劝她:“你来吃点西餐吧!” 她连连摆手:“不吃,不吃!吃甲鱼!” 我们跟她开玩笑:“我们没有甲鱼呀,只有清蒸‘王八儿’。” 萧夫人也爽快:“我吃‘王八儿’!”长长的儿化音,逗得我们哄堂大笑。 胜利食堂为招引顾客,购买了两副扑克,一副象棋。沙师傅把扑克像宝贝儿一 样的收藏,只供给顾客娱乐,我们这些人只能玩一下象棋。史明爱玩象棋,爱看小 说。他常常躲进一个旮旯,捧住一本厚书看入了迷。厨房里众人忙乱,才想起史明 去哪里了?史明干活不认真,捏的包子下屉后,个个咧嘴流油,因而经常受批评。 胜利食堂门前就是延河流水。食堂里的年轻人一声呼喊:“到延河洗澡去!” 扯下衣裤,光着屁股下了延河。我还记着四川溺水的教训,不敢下河洗澡。师兄师 弟几个人捉住我的胳膊和腿脚,喊着一二三的号子,将我扔下延河。这是夏天,延 河行着洪水,涌浪一下子把我扑入水里,我想着四川人告诉的遇水求生的窍门儿, 屏住呼吸。一会儿,我浮出水面,喊了一声“救命”,浪头又把我卷到水里。史明 在河滩上飞跑追赶,再跳进延河,把我拽上来。 “你真不会水啊!” “我怎么说,你们都不相信嘛!” “真悬了,差一点没淹死你。” 我说:“再往下面漂一漂,到了清凉山,非淹死不可,喂了王八!” 史明有主意:“今天的事儿,回去谁也不许告诉沙师傅。” 秋天的时候,武竞天来胜利食堂,他说:“我给大家讲一件事,我们有个纺织 厂,从上海、天津、武汉来的工人给我们提意见,说延安有个胜利食堂、西北菜社、 中山菜社、边区菜社,我们工厂跟前连一个小饭馆也没有,想换换胃口都不可能。 结果,边区政府派几个人,弄了个小饭馆,开张三个月,赔得坚持不下去,交给我 们中组部了。老沙啊,你看你的哪一个徒弟能够独当一面,派他去饭馆。” 沙师傅说:“让小李,李耀宇去吧!” 武竞天说:“行啊,小李去那里,可不许跟人家打架!在那里不像在我们部里, 人家是顾客,说好说坏,你就耐心听着,有什么问题给我们送个信。” 我骑一辆破自行车,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到了纺织厂。饭馆位于纺织厂门口, 中间隔一条黄土公路。锯齿形的厂房里,机器的声音昼夜轰隆。 饭馆依山势而建,在漫山坡下,以公路为基准面,掘进一个簸箕形的缺口,两 侧土壁上架设几根檩条,覆柳条“槟笆”,再覆谷草黄泥。实际两间棚屋。棚屋的 三面土墙被煤烟熏得黢黑,棚里锅灶瓢碗样样俱全。还有两张土坯垒脚,上搭木板 的“桌子”,凳子也是“死的”——一根一根埋入地下的木桩。 纺织厂有几百名工人,老工人来自上海,青年女工来自各地。离纺织厂三华里, 有一小集市,肉贩子按时送来鲜猪肉和猪骨头。我用猪骨头熬出两大瓦盆高汤备用。 饭馆烧煤用纺织厂的,白面由延安送来。和面切条备用,若当天面条没有卖净,兑 上清水浸泡一夜,明日和面继续使用。算过成本,喊出牌价,肉丝面两元边币一碗, 炒肉丝、炒肉片每盘五元边币,还卖点儿零散高粱酒。 午夜,我封火睡下,常常有谈情说爱的男女工人,溜达到半夜,要来吃宵夜。 他们在棚外喊:“喂,小老板,还有没有吃的?给我们煮碗面条。”我闻声即起, 来者不拒。捅开炉火,有温在炉灶上的开水,两碗汤面瞬时做好。恋人们,头挨着 头,眼对着眼,吃完香喷喷的肉丝面,连声向我致谢告辞。有一次,一位从延安赶 来的知识分子,也是快半夜了,带女友来吃面,点了两个炒菜,斟了二两高粱酒, 还有两碗汤面。临走结账,我张口就说25元,他稍稍楞了一下,付了账。从此再也 没有光顾。事后,我还纳闷:咋地多要人家饭钱?要说公家的饭馆“宰人”,我也 是祖师爷了。 每天夜晚,我把一天的帐目加加减减算一算,记个流水账。张秀岩大姐教我的 算术使用上了。 1941年春暖花开时,中组部通知我回延安,我把开饭馆赚得的三千余元边币交 给沙师傅,他又高兴,又惊叹!说派我去边区纺织厂开饭馆,也是回笼货币稳定边 区经济的措施,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回笼货币”的名词儿。 从龙儿寺回到中组部,我和姜大民住一个窑洞,他是中组部地方科长王盛荣的 勤务员。像王盛荣和赵明珍这样的高级干部,经历丰富,知道许多党史秘密,他们 的故事肯定要比我的有意思多了。 这年秋天,王盛荣派姜大民去枣园挑梨。姜大民嫌肩上的两筐鸭梨沉重,遇见 路上的行人,不管认识不认识,给你两个给他三个,走了一路送一路。一担鸭梨挑 到中组部的西山还剩下半担。王盛荣气坏了,狠训了他一顿。 我挑水上山,姜大民偷偷地往水桶里撒上一把黄土,为了防备他的捣乱,以后 我就双手拎着水桶上山,结果我的手臂比一般人稍长。1942年,我在杨家岭当管理 员时,姜大民突然从延安失踪,大家还很着急,还猜测他当逃兵了。 有一天,王鹤寿对大家说:“晋察冀边区来了电报,查询我们中组部有没有一 个人叫姜大民的,原来这小子不愿在延安工作,偷偷跑了,上了前线。”时至今日 也不知道姜大民死没死,他讲一讲他离开延安后的故事该多好。 中组部的王盛荣虽说吃中灶,可是还不如我呢,穷的叮当响。他家里有两个孩 子,日子苦,经常四处求援。他常常喊住我:“小李,替我跑一趟,到朱理治那里 要钱去。”朱理治看了王盛荣写的字条,把字条装进口袋,又掏出三元五元的边区 纸币给我带回来。有时候,让我送字条给范文谰,也是借钱。 王盛荣的爱人赵明珍是四川人,年纪与我相仿,见到我这个乡亲很亲热。 1940年,国民党配发八路军的给养早已终止,按规定,八路军的士兵每月发一 元零用钱,连、排长每月津贴费两元,营长三元,团长四元,师长与总司令五元。 与国民党军队无法相比,他们连长的津贴每月百元余,师长八百元,司令在千元以 上。 我在胜利食堂学厨,每月发两元津贴费,也没有什么用处。我给管理员王鑫两 元,让他替我买了几斤猪肉,用刀切碎,兑入白糖、硝水、味精、五香粉、食盐, 取了那种铁锨把子粗细的肠衣,灌了三十几根腊肠。 我抱着腊肠给王盛荣送去。他连连作揖致谢。他的小孩子大约两岁左右,王盛 荣让她喊:“快喊叔叔,谢谢叔叔!” 赵明珍拎着腊肠问她:“你看这是什么好东西?” 孩子说:“我不认得!” 赵明珍说:“这是最香最好吃的腊肠,将来弄出来,你要少吃,不要吃多了, 吃多了肚子拉稀。” 王盛荣说:“自从我从苏联回来,还没有吃过这个东西。” 1947年,王盛荣任齐齐哈尔市委副书记,我去齐齐哈尔市采购物资,顺便登门 拜访,受到热情款待。王盛荣要来赵明珍的小手枪转赠给我。 1953年,王盛荣在武汉市工作,我正在等待机会去武汉找他请客吃顿好饭,忽 然三月份的《长江日报》和《人民日报》刊登文章,说王盛荣截流税款、生活腐化, 还用公家汽车接送孩子上学,中央给予他撤职处分。为此区区小事,就结束一位老 革命的政治生命?我猜测是不是另有缘由。以后我来来往往路过武汉,只有一丝的 挂念却不敢去探望王盛荣。 近日读报,我才知道,1949年解放军南下,王盛荣担任中南行政委员会重工业 部副部长兼有色金属管理局长。林彪让王盛荣从香港进口一辆别克轿车给他,王盛 荣婉转回绝了。1952年“三反”运动时,林彪宣布王盛荣贪污了一笔款子,并上报 毛主席要判王盛荣死刑。毛主席说,在江西苏区那么艰苦,王盛荣都没有贪污逃跑。 现在解放了,他会贪污?杀人不着急,放放再说。后来因为没有证据,王盛荣才出 狱。 “文革”开始,康生一句话把“二十八个半”定为“苏修特务”,王盛荣被康 生点名被捕入狱,关了十年。 王盛荣是湖北武昌人,十几岁在纱厂做童工,在恽代英、萧楚女的影响下,参 加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去苏联学习,成了“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中一人。 1931年,在江西苏区,王盛荣曾任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总队长;同年11月,他 与毛主席、朱德、周恩来等十五人被选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 委员,后来这个委员会里面,出了六名共和国元帅。1933年,党中央两次派人给上 海地下党送活动经费,但是这两个人都携款叛逃了。周恩来亲手把第三笔经费35000 美元交给王盛荣,要求他尽快送到上海。王盛荣离开江西苏区,绕道香港,把钱分 文不少地交到上海地下党负责人杨尚昆手中。 抗战初期,王盛荣领八路军中校军衔,与彭雪枫一起离开延安,任八路军武汉 办事处高级参谋。王盛荣在巡视湖北河南“老区”时,发现许多“土匪”部队是由 红四方面军、红军西路军溃散遣返人员组成的,经过他的说服动员,收编“土匪”, 组建抗日武装,这些部队后来成为新四军一部分。我在延安,听到党的许多高级干 部称赞王盛荣收编“土匪”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