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初到枣园,遇见江青,她还认识我,但不知道我的姓名,直接招呼:“你不是 在胜利食堂的吗?” 我回答:“是啊!” “你怎么来枣园了?干什么来了?” “我来给陈云同志做饭。” “好哟,胜利食堂配合馄饨片儿汤的那个辣椒油是怎么做的,你会不会呀?” “会。” “你明天给我做一碗,主席吃菜,顿顿缺不了辣椒。老周做菜放干辣椒,冬天 就嚼不动了,夏天能吃新鲜辣椒,冬天就不行了。” 我炸了一碗辣椒油给江青送去,过了几天,她又来了:“小李呀,毛主席可喜 欢吃你炸的辣椒油了,又香又辣,又能长精神!” 毛主席小灶厨师老周来找我:“现在主席不让用干辣椒炒菜,让我问问你,那 辣油都放些啥?” “嗨!那还不简单,就四个材料嘛,先把红辣椒、花椒、大葱、大蒜放到锅里, 用水煮;看见汤水发红,放一点点盐,等到水剩下不多了,你就倒入一碗清油,小 火慢慢烤,见到大葱大蒜变黄色了,可以撤了炉火,捞出辣椒和葱蒜让警卫员们去 吃,剩下的辣油给主席。”叶子龙大概在主席那里吃了辣椒油,也让老周给他做了 一碗。 那天,在小花园里,叶子龙竖起大拇指:“小李,你那辣椒油真棒,我现在吃 小米干饭,就把葱蒜和辣椒红油一齐浇在上面,连菜也不吃了。大灶的菜啊,我三 顿五顿才去吃一次,实在难吃呀!” 给毛主席做馄饨的转天,江青来小灶厨房,询问馄饨的制作方法。我说:“其 他都无所谓,主要是擀皮儿,馄饨皮儿擀好了,片儿汤也就成了。” 江青说:“就是嘿,我们的老周擀不好馄饨皮儿,主席喜欢吃片儿汤,他也做 不好,一赶面皮儿就粘面板子。” 我说:“我告诉你这个窍门儿:和面时放一点盐,再磕一个鸡蛋进去,如果有 淀粉,兑进去一些淀粉,面和硬些,保你怎么做,怎么有。” 江青很兴奋:“好啦,我去指导老周做馄饨、片儿汤。” 毛主席的身体时好时坏,我见厨师老周用一面铜筛把鲜嫩的菠菜叶挤滤揉搓成 菠菜泥。我问:“为什么要弄这么细呢?” 老周说:“苏联的阿洛夫大夫说,毛主席不能吃大米粒以上那么大的东西。” 陈云爱吃白菜炒肉丝,一开始,厨房没有淀粉,我就用面粉浆肉丝,然后过油, 肉丝滑嫩。凯丰喜欢吃牛肉炸土豆,先把牛肉炖好,再过油烹炸土豆块,然后混合 牛肉和土豆。王茜爱吃醋溜白菜。每星期给她们蒸一次胡萝卜和土豆,土豆剥了皮 再蘸白糖吃。江青和于若木、王茜来小灶厨房学做菜,看见笼屉上蒸胡萝卜,听于 若木讲如何如何有营养,回去,也让老周给她蒸胡萝卜。 枣园专门有保存蔬菜的窑洞,外面挂一面厚棉门帘子,里面堆满了胡萝卜、青 萝卜、土豆、白菜,储存到转年新鲜蔬菜上市。 江青、王茜、于若木三位夫人常来厨房见习,她们站在我身后,我一边干活, 一边讲一讲怎样切猪肉,炖肉的火候怎么掌握。有些菜肴江青也搞不明白,就派她 的炊事员老周来问。老周进门就喊:“小李师傅,江青告诉我,作一个炖牛肉烩土 豆,让我来看看你是怎么用油炸土豆的。” (1998年5 月3 日) 儿子:怎么一见面江青就认识您? 父亲:1940年吧,我在胜利食堂。江青一月两月来吃一顿饭,我给她端碗上桌, 点头之交吧。大家背后指指点点,她就是江青,毛主席的爱人。 儿子:江青爱吃什么菜呢? 父亲:看来那时间她没有多少钱,每次来只吃两碗馄饨,要不就喝一碗片儿汤, 也够可怜。 儿子:江青吃馄饨时和不和别人打招呼? 父亲:打啥招呼呀,萧军萧三他们来吃饭,昂首挺胸,走进里面的小屋,挂上 门帘,喝酒吃肉,江青坐在桌子旁边看几眼,独自一人走了。 儿子:说说您对江青的印象? 父亲:江青呐,咳,拿旧社会来说,她就是一个“油子”。一个人扒到我们那 里去喝什么馄饨,像她那样年轻女人,那样的身份,在整个延安绝无仅有。 儿子:那时,您能想到江青在“文革”中那么权势威风吗? 父亲:江青在延安,好像一个小媳妇,说话细声细语,一笑眼睛嘴巴喜气洋洋, 比王茜、于若木她们几个漂亮,但没有叶子龙的小媳妇漂亮。她们各有各的特色, 也不太好相比。咳,江青要好好过日子该多好,也不至于被判死刑,最后上吊自杀。 儿子:以后您与江青再也没有联系? 父亲:闹“文化大革命”时,因为站错了队我挨整,给江青写过一封信求她救 助,她没有理睬我。 枣园的枣树一株株拥挤在一起,树上的红枣儿像一粒粒大云豆,与我厨房门前 的枣树无法相比。枣园里有一位看园子的人,菜地里的黄瓜豆角南瓜成熟了,他负 责采摘,送到大灶小灶厨房。他对我说,枣树梨树翘起的老树皮,每年须用刀剥去, 多余的枝杈用刀砍去,这样才能长得好梨好枣。但是他只是说说而已,从不动手去 干。 每次采摘了红枣或鸭梨,看园人就咣咣咣地敲一遍铜锣,听见锣声,枣园人就 知道分水果了,各位首长家的家属和警卫勤务厨师都聚到一起。枣园后沟社会部的 同志听不见锣声,打个电话通知他们过来。大家围住柳条笸箩,放开肚皮,红枣鸭 梨尽饱吃。剩下的水果再给张闻天、毛主席、陈云、凯丰等人捎带回去。 小灶厨房门口有一株枣树,我常用洗肉的汤水浇灌这株枣树,秋后,整个枣园, 独独这棵枣树长满鲜红的大枣子,毛主席他们走过来,也多看一眼,称赞几句。有 时,江青带着她的女娃儿想枣子吃,就对孩子说:“求一求李叔叔吧,给我们摘几 颗枣儿。”我扬起烧火棍,棒落些许大枣,江青母女俩咯咯地笑个不停,捡尽地上 的红枣。 看见江青身边的女娃,我又想念起黄祖炎首长和小长生“小长生也有六岁了, 比这个女娃大……”我弄完早饭,独自一人奔宝塔山而去。 我满头大汗走回枣园。李满千问我:“干啥了,出了这么多汗?” 我告诉他:“去了一趟宝塔山。” “哎呀,你去那干什么?那个地方现在是‘日本工农学校’都是俘虏的日本兵。” 我恍然大悟:“我说呢,那里的人一个个楞了呱唧的。” 李满千警告我:“你以后可不要再去那了,日本人满脑子武士道精神,凶狠残 暴!” “跟我说话的那个日本人还很和气。” “你不知道,上个月,从山西押送过来两个日本俘虏。我们中央警卫团去了三 个战士,把山西来的同志替换下来,快走到延安时,过一条小河,这两个日本俘虏 突然动了手,打死了我们两个战士,另一个战士负了重伤。日本俘虏抢了枪,跑上 了山。毛主席很生气,派了一个连的部队,带着机关枪……日本俘虏宁死不投降, 只好把他们打死,为我们的同志报了仇。” 毛主席的哨兵张思德比我大几岁,是四川老乡。他时常来小灶帮忙,挑一担井 水,劈一捆木柴。张思德是个好人,工作认真,被派去烧炭,被炭窑活埋了。毛主 席参加了他的追悼会,致了悼词。 在枣园,我和毛主席的汽车司机周西林也是好朋友。周西林经常向我念叨他的 “汽车经”,后来,这些“汽车经”对我驾驶吉普帮助很大。 1943年秋天,我每天清晨咳嗽,浑身发热出虚汗。陈新仁发现我身体不适,报 告了陈云。陈云很着急,来宿舍说:“小李有病了,赶紧看医生,你去备马。”他 询问我的病情,随即给傅连暲写了一张字条,让陈新仁牵马送我去中央医院。 傅连暲看过陈云写的便条,吩咐护士去找马海德医生,同时准备X 光机。 两位医生低声商议后,由傅连暲给陈云写了一张字条:“海德和我检查后,发 现小李同志肺上有一小斑点,怀疑是早期肺结核。”我站在傅连暲身后,看他写的 字,基本上也能认识。陈新仁拿上傅连暲写的纸条和我一起回到枣园。 几天以后,陈云把一个写着“中央疗养院”字样的信封交给我,陈新仁和我骑 马驮着行李卷,去中央疗养院住院治疗。 看来黄祖炎首长的肺结核没有传染毛主席,而是传染了我。 在中央疗养院见到马海德,他的汉语还是不太熟练,他安慰我:“你,年轻, 有病也不要紧。现在像你这个病,有陈同志关心,没有问题,不要害怕。” 1972年1 月,马海德作为中国政府医疗小组的组长赴瑞士日内瓦为身患绝症的 斯诺治病,当时,几乎所有的中国人以为他是一名医术高超的中国医生,实际上他 是加入中国国籍的美国人。 马海德原名乔治?海德姆,他的父亲早年从黎巴嫩移民美国,成为美国纽约州 水牛城钢铁厂的工人。在经济大萧条的美国,医科大学毕业的海德姆追随“东方淘 金”的热潮,来到中国上海。 1936年5 月,宋庆龄介绍埃德加·斯诺赴陕北苏区采访,斯诺在郑州换车时, 认识了海德姆,俩人一见如故。海德姆应邀与斯诺同行。在张学良的帮助下,他们 两人顺利进入陕北。 后来,斯诺离开陕北,出版了著名的《红星照耀中国》一书,海德姆留在陕北, 参加了红军,成为中华苏维埃军事委员会的卫生顾问,并于1937年2 月加入中国共 产党。他起了一个中国的名字——马海德,在阿拉伯文中,海德姆就是“马”。1988 年10月,马海德病逝于北京。 中央疗养院与中央医院相隔一道小小的山沟,实际是医院的高级病房。住院的 都是县团级以上的干部。我因为陈云的关照,也住了进来。 马海德、傅连暲和苏联医生定期来疗养院巡诊。我听见马海德与阿洛夫闲谈, 评论傅连暲:“他可惜呆在这个小地方,如果在天津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他就出了 名,是个名医,能发大财。” 中央疗养院主要以休息和营养为主要治疗手段,没有盘尼西林来治疗肺结核。 我听马海德说:“‘盘尼西林’这种药非常稀少,从上海来的人说,在上海的黑市 上,一支盘尼西林卖一根金条。” 疗养院里还有一些宝塔山医院的医生护士,我同她们是老相识了,自然比别的 医生多一分亲切,更受照顾。负责我这间病房的小韩护士,却是新相识。她天天来 给我测量体温,送水送药,送汤送饭。我从来是侍侯别人的,今天,有个大姑娘服 侍我,真是很尴尬。 1944年夏天,我的肺结核病灶经X 光检查,已经钙化,可以出院工作了。 在中央疗养院治愈了肺结核,我还想回到陈云身边工作。陈云对我说,原来打 算送你去党校学习,现在来了美国人,你比较有经验,去美军观察组工作吧。 美国人来之前,延安的各个单位都打了招呼,是最早的“外事教育”吧。在中 央疗养院时,有干部来讲话:美国人竖起大拇指,说OK,就是赞扬表扬;美国人说 “哈罗”,就是问候,相当我们的“你好”;我们见了美国人,也要有礼貌,互相 握握手,也可以说OK说“哈罗”。 1944年7 月22日,首批美军观察组成员在组长大卫?包瑞德上校率领下,乘一 架美国空军的运输机降落在延安机场。美军为观察组命名的军事代号是“迪克西使 团”。 美军观察组组长大卫?包瑞德上校,1892年生于美国科罗拉多州中央市。1917 年包瑞德加入美国陆军。1924年,包瑞德担任美国驻华公使馆助理武官,同时学习 汉语,成为美国军队的“中国通”。 包瑞德秃头,圆脸,身高比一般中国人略高。他身体强壮,体态匀称,看上去 根本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他的风度很有些贺龙司令员的味道儿。每天早餐晚餐前, 上校都要“操练”。他敞开军外衣,微微凸起的肚子上斜插一只自动手枪,挺胸甩 臂,目不斜视,一会儿健步急走,一会儿缓步慢跑。上校沿公路跑到北门,出南门, 绕回东关,过延河,经清凉山、王家坪,再从王家坪过延河,从“韬奋书店”旁边 走回观察组。上校的“怪异”行为使我们很好奇,天天挤在大门口,看包瑞德上校 在延河滩上无事瞎忙活。 上校佩带一只崭新而精美的手枪,我问警卫战士,他们也不识那手枪的牌号, 还是杨管理员问了包瑞德上校,我们才知道那是一支“加拿大撸子”。 在我的办公室,我们给包瑞德解释建筑设计图纸,准备给他盖办公室、卧室、 会客室和厕所。上校听了连忙摆手:“毛主席没有建这么好的房子,我不能建!” 我们劝他:“你是毛主席的客人,是我们的盟军,应该的。” 包瑞德说:“你们中国的古话‘耗子尾巴——长不了’,还是‘兔子尾巴—— 长不了’啊?我们在延安呆不长啊!日本的尾巴也长不了呀。” 最后依照他的意见,搭建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独立房屋。施工的时候,上校在 一旁转来转去,看见我们要用砖砌墙,急忙摆手,说中国话:“震了!地震了!不 要砖墙!”原来他担心发生地震。我们按他的意愿,用运输机运来的水泥筑地基, 用厚木板做墙壁,建成里外两间的木结构平房。在延安十年,我只经历一次地震。 1940年入秋,刚刚掉树叶儿,还没有吃晚饭,胜利食堂门板上的铁吊子忽然咣噹咣 噹地撞门。沙师傅见多识广,他说,这是地震,地下的鳌鱼翻身,是个好年成啊。 附近的老百姓嚷嚷,太上老君赶山啦!山走地动啦。 周恩来很少来观察组,一次他来找黄华,让黄华把我们都召集在一起。周恩来 讲到外国人在上海横行霸道,根本不用正眼看中国人;上海外滩公园门口挂一块牌 子,上面写“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周恩来浓眉紧锁,一字一顿说出“华人与狗不 得入内”,同时用手指在空中一指一点。停了一会儿,他的情绪稍稍平静,又说: “美国人为什么这么尊重我们呢?一是我们与美国是盟友,帮助美国人做出许多工 作;二是延安人团结抗日,不贪污腐化;三是延安官兵一致,有民主自由的空气。 美国人佩服我们哪!”接着黄华站起来讲了一番话,周恩来很赞赏,带头鼓掌。 包瑞德上校在延安美军观察组的任职时间很短,日本投降后,他再次被任命为 驻华助理武官。1949年,包瑞德目睹了解放军开进北平,1950年2 月,他黯然离开 北平。 1971年,周恩来与应邀来华访问的已退休的外交官谢伟思谈话,表示欢迎包瑞 德来中国访问。事实是,包瑞德没有来中国与他的延安朋友们相见,他终老北京的 愿望也没有实现。1976年周恩来逝世,包瑞德撰文悼念,中国的《参考消息》予以 转载。1977年2 月3 日,包瑞德在美国旧金山病故,终年84岁。 如今,包瑞德上校已被中国历史学家称为“周恩来的美国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