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转折:离开佛教唯识学 熊十力在北京大学讲授法相唯识之学,边讲边写讲义。原在南京已开始起草《 唯识学概论》,1923 年在北大重新整理、撰著。这年十月,北京大学出版组印制 了署名熊子真著的《唯识学概论》,计一百四十多页。全书拟分为二部:部甲境论、 部乙量论;境论又分识相、识性二篇。但当时熊十力只写出了识相篇的八章:唯识、 诸识、能变、四分、功能、四缘、境识、转识。 这一讲义基本上依据佛家本义,忠实于内院所学。熊氏此种讲义从唐代著名佛 学理论家玄奘、窥基,上溯印度大乘佛学宗师无着、世亲、护法,清理唯识学系统 的脉络,揭示其理论纲要。此时,他摆脱了章太炎的影响,批评章大炎《建立宗教 论》、《齐物论释》的一些说法,同时又表现出他对佛学没有宗教徒式的信仰,而 是力求得到理论上的满足。他对唯识体系的诠释,依据于护法、窥基、欧阳之学, 以护法为主吸纳众流,折衷为宗。他对佛学的认同、理解,深得内学院师友的赞誉。 此时,他虽然对佛学某些派别不满,但整个说来对佛学缺乏批评、扬弃。然而,这 并不是说他对唯识学取经院派的教条式的态度,他在同情地理解的基础上,亦加入 了自己的创见。例如他关于“变”的诠释,对于“生”的尊重,如强调“顿起顿灭”, 批评“一切灭尽不生”,申言“生即为用,即是大化流行”,尤其是书末讲到人生 哲学之健行精进,显然融进了他所钟爱的《周易》哲学的精义,“生生不已”的精 神,特别是王船山易学的精神。他在《能变》章阐明变有三义:“非动义”、“活 义”、“不可思议义”。熊氏指出,“此土深了生灭者,庄周郭象其选也”,“晚 世王船山颇窥应此”。又说:“诠实性曰不变,显大用曰能变,能变依不变而有其 变”。这就渗入了《周易》的变易与不易的统一观。他在《四缘》章“附识一”提 出了关于体与用的思想:“不生灭是体,生灭是用,用中复分体用。功能是用之体, 现行是用之用”。这仍然是对护法、窥基、欧阳的“用不离休,体必有用,功能是 体,现行是用“的阐释。这是熊氏日后学说的生长点,尽管他后来批评并超越了此 说,但其间的继承性却是不能抹杀的。熊氏这一讲义对窥基《成唯识论》的取舍, 反映了他的理解,其中也有对窥基的批评。书中还以唯识学批评不久前来华讲学的 英国哲学家罗索的感觉材料论。 熊十力是一个情感冲动的人。这一年,忽盛疑旧学,于所宗信,极不自安,乃 举前稿尽毁之,而开始草创《新唯识论》。也就是说,在他的《唯识学概论》刚刚 印出不久,他已决心自创新说,扬弃旧稿。这一年,熊十力与林宰平(志钧)交游, 与梁启超晤淡,与梁漱溟等住北京西郊永安观。 1924 年他为自己更名“十力”(此前,大家都叫他“子真”)。“十力”是 佛典《大智度论》中赞扬佛祖释迎牟尼的话,比喻佛租有超群的智慧、广大的神通 和无边的力量。沈约《内典序》也有“六度之业既深,十力之功自远”之说。夏天, 梁漱溟正式辞去北大教席,应邀到山东曹州创办曹州高中。 熊先生亦暂停北大教职,随同前往,同行的还有他们在北大的学生陈亚三、黄 艮庸,四川高节的王平叔、锺伯良、张俶知,北师大的徐名鸿等。他们共同办学、 读书、讲学。熊先生参与其事,并任导师。梁、熊诸先生对当时学校教育只注意知 识传授而不顾指引学生的人生道路十分不满,向往传统的书院制,师生共同切磋道 德学问。梁先生来曹州办学,本意是办曲阜大学,以曹州高中为预科,可惜曲旱大 学没有办成;又扒恢复重华书院,亦未实现。 但梁先生实践自己提出的“办学应是亲师取友”的原则,不独造就学生,还要 造就自己,这种精神深获熊先生之心。熊梁先生与弟子们一起组成了一个文化共同 体。这年,高赞非由其父高碉庄带领,拜熊先生为师,尔后高赞非随侍先生多年。 此时熊先生深感民国以来,唾弃固有学术思想,壹意妄自菲薄,甚非自立之道。 1924 年底路过济南返乡,熊先生作《废督裁兵的第一步》,发表于北京大学 《现代评论》1925 年一卷五期上。该文谈及时政,主张孙中山与段棋瑞竭诚相劝。 1925 年阴历二月,小女再光生于黄冈傅家(熊先生岳父家)。是春,武昌高等师 范改为武昌大学,石瑛(菏青)先生任校长,邀请熊先生执教武大。石先生是湖北 阳新人,曾任同盟会湖北支部负责人,当选为众议院议员,1913 年(民国二年) 再度赴英深造,学习采矿冶金,获博士学位,回国后曾任北大教授。石先生是湖北 怪杰之一,人格高尚,熊先生十分尊重他。 熊先生于三月中旬携高赞非到任。同住临蛇山之校舍东楼。时武大人才济济, 同事中有李璜、方东美、郁达夫等,学生有胡秋原等。这年秋天,武大校长易人, 熊先生又返回北大。熊十力返回北大之后,为讲因明学(古印度的逻辑学)的需要, 从秋到冬,埋头攻读、删注窥基的《因明入正理论》这部著作。熊与粱漱溟师弟十 数人共住十刹海东梅厂胡同所租之房,斋名“广大坚固瑜伽精舍”。此前,固山东 政局变化,梁漱溟等离开曹州回到北京。梁熊与弟子们每天清晨实行“朝会”。 “大家互勉共进,讲求策励,极为认真。 如在冬季,天将明未明时,大家起来后在月台上团坐。疏星残月,悠悬空际; 山河大地,一片静寂,唯闻更鸡喔喔作啼。此情此景,最易令人兴起。特别感觉心 地清明、兴奋,觉得世人都在睡梦中,我独清醒,若益感到自身责任之重大。在我 们团坐时,都静默着,一点声息都无。静默真是如何有意思呵! 这样静默有时很长;亦不一定要讲话,即讲话亦讲得很少。无论说话与否,都 觉得很有意义。我们就是在这时候反省自己;只要能兴奋、反省,就是我们生命中 最可宝贵的一刹那。……(朝会)初时都作静默,要大家心不旁骛,讲话则声音低 微而沉着,话亦简切。到后来则有些变了,声音较大,话亦较长。但无论如何,朝 会必须要早,要郑重,才能有朝气,意念沉着,能达入人心者深,能引人反省之念 者亦强。”从梁漱溟先生的这一描述中,我们大体上可以领略他们这一道义团体、 文化团体的状况。熊先生当时即生活在这一群体中。 当时正值国民革命军兴师北伐前夕,南方革命空前高涨。李济深、陈铭枢、张 难先力劝梁漱溟等南下,并以革命大义相责勉。梁漱溟常与熊十力、石瑛、林宰平 商量去处,熊、林坚决不出山从政,梁先生则犹豫烦闷。梁遂派弟子黄艮庸、王平 叔、徐名鸿去广州了解南方局势,三人旋随陈铭枢北伐。 这年十二月,南京内学院年刊《内学》第二辑出版,刊载熊十力著《境相章》 (并附“带质境说”)。该文即1923 年北大《唯识学概论》讲义之境识章的大部 分内容。编者按语对此文大为难崇。这一年曾携张俶知、高赞非、李笑春等回黄冈 熊的岳父母家读书。适逢大早,生活极苦。 1926 年,熊十力的《因明大疏删注》,由北京大学印成讲义本,后由上海商 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因明是佛家逻辑,研究佛学必须同时研究因明。唐代玄类大弟 子窥基曾对印度陈那的《因明正理门论》及其弟子商羯罗的《因明入正理论》作一 些解释和发挥,著《因明入正理论》,是现存因明学的重要典籍之一。熊十力认为 窥基的疏证凌乱无序,初学者不易理解,特删繁就简,并对其要点加以注释,使其 条然有序,通晓易懂。熊十力的领悟力和概括力很高,将《因明入正理论疏》总括 为三方面:“一曰现量但约五识,二日比量三术,三曰二喻即因。”全书围绕这三 方面删繁注要,为研究佛学提供了便利的工具。熊十力说:“吾尝以为治法相典籍, 当理大端,捐其苛节。 盖有宗末流,往往铺陈名相,辨析繁琐,将令学者浮虚破碎,莫究其原。自非 神勇睿智,阔斧大刀,纵横破阵,便当陷没,出拔无期。”这就预示着作者在方法 论上将与法相唯识学,乃至与西方实证论发生巨大分歧。 早在1923 年《唯识学概论》印行的时候,熊十力忽不以旧师持论为然,于所 钟信,甚不自安,乃自毁前稿,始创新论。1926 年《唯识学概论》的印行,是熊 十力由佛归儒、自创新论所迈出的极其重要的一步。至此,作者对唯识学持公开批 评的态度。熊氏认为,护法、窥基以机械分析的方法,破析心体,繁琐无绪,滞于 名相,以累神解,他对法相八识四分之说、种子现行分剖,均提出质疑。1926 年 印本,以《转变章》为主脑,该章与1923 年印本的《能变章》相比较,确实有了 较大的发展。在回答“谁为能变”、“如何是变”诸问题时,渐取人本主义之立场, 接近指出心体具有整全、创造、能动诸特性。关于种现不二、心体“辟而健行,翕 而顺应,生化万物”诸义的论述,均可视为熊氏日后提出的”体用不二”“翕辟成 变”之论的萌芽。 1926 年北大印制的第二种《唯识学概论》只有唯识、转变、功能、境色四章, 共六十页。印制四十五页时,曾托林宰平先生转送梁启超,向梁先生请教。这一种 讲义是熊十力改造唯识学、自创新义的一个里程碑。这一年,熊先生与梁漱溟、卫 西琴二先生及门生张俶知、薄逵山、高赞非、李澂(渊庭)、云颂天、郝葆光、席 朝杰、屠嘉英、吕烈卿、武绍文等十余人在北京西郊万寿山大有庄租房共住,共同 研讨儒家哲学与心理学,每星期五开讲论会,讲学的有梁、熊、卫三先生及张俶知 等。这一年秋,熊先生因用功太勤,思虑过度,大病一场,由卫西琴介绍人德国人 办的医院看病。熊十力先生患的是神经衰弱、遗精、胃下垂等疾病。 1926 年是熊十力学术生涯中重要的转折关头,因为这一年殚精竭虑修订印行 的《唯识学概论》,标明他已离开了印度护法、中国玄类直至欧阳竟无先生的唯识 学,而以儒家哲学立场怀疑、批判佛家唯识学,批评唯识学关于种子与现行关系的 论断,强调宇宙万化的根源(本体)即是功能,即是屈伸翕辟之用。从此,熊先生 以中国哲学的体用观作为自己立说的基点。 1927 年,熊十力因患病到南京中央大学休养近月,与汤锡予(用彤)、李石 岑及内学院师友欧阳竟无、吕微、聂耦庚等相游处。春天由张立民陪侍移杭州西湖 养疯,与另一位湖北怪杰、刚刚辞去独立师长之职的北代名将麻城严重(立三)同 住法相寺。五月,梁漱溟由王平叔、黄艮庸陪同,取道上海赴广州。梁先生等在上 海会见陈铭枢先生,陈特意陪梁等到杭州西湖南高峰上住了数日。在南高峰,熊十 力与严立三、张难先、梁漱溟、陈铭枢等聚会畅谈,叹息人材凋零。熊十力身体仍 然很不好,每每半夜大咳不止。病中不能执笔,但仍勤于思索。这时他主张万物一 体、同源之说,认为西方现代哲学家柏格森从生物学上木同源,而他自己则直接反 求之于心,见得此意。 1928 年,熊十力住西湖孤山广化寺。蔡元培先生来浙,看望熊十力。熊先生 此次到南方养菏,生活来源多承蔡先生关照,教育部让北大安一名义,每月发薪二 百元。蔡先生真是熊十力氏的大恩人。在蔡先生来说,不拘一格,发现人材,重用 人材;在熊先生来说,没有蔡先生的知遇之恩和体贴入微,他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哲 学家。此次蔡先生来浙,熊十力与他谈论养材问题和兴办一个哲学研究所之事。他 一生都想办哲学研究所,这是第一次提出来。 这一年,他应汤锡于先生邀请,去南京中央大学讲学。当时唐君毅是哲学系的 学生,开始与熊先生交往,尔后成为熊先生最有名的学生之一。是年中秋,高赞非 将平日熊先生的教诲及所闻酬对朋辈、训示学生的语录、笔札,记录整理出十万余 言,由其父高磵庆命名为《尊闻录》,取“尊其所闻则高明矣”之义。 1929 年,熊十力因病重,由孝感张立民陪回武昌,在连襟王孟苏先生家养病。 胡秋原往谒熊先生,熊先生转请蔡元培推荐胡秋原为湖北省官费留日生。虽在病中, 熊十力仍倾其心力再次修订《唯识学概论》。 1930 年元月17 日,中央大学日刊载汤锡予先生讲演,指出:“熊十力先生 昔著《新唯识论》,初稿主众生多元,至最近四稿,易为同源。”这一年,熊先生 交公孚印刷所印制《唯识论卷一》,含辩术、唯识、转变、功能、色法、心法六章, 末二章缺佚。据汤用彤先生讲词,熊氏唯识论稿本,应有四种。考1930 年熊氏《 唯识论》之导言,熊氏自谓:“此书前卷,初稿、次稿以王戌(1922)、丙寅(1926) 先后授于北京大学。今此视初稿则主张根本变异,视次稿亦易十之三四云。”准此 则不难断定,熊氏《唯识学概论》的稿本,只印行过如此三种。汤先生所说的四种, 疑把熊氏原在内院学习时便已开始写作的最初稿作为初槁,但此稿未能印行,而且 已融人1923 年印本中了。熊氏一生不断修订自己的著作,不断地自我更新,表现 了先生学元止境、舍故趋新的精神。 1930 年《唯识论》印本,作者题署“黄冈熊十力造”。这个“造”字,在印 度是被尊称为“菩萨”的人才敢用的。这一印本的《转变章》与1926年印本同名章 相差无几,《功能章》则比前书同名章有了一些进展。总起来说,1930 年印本基 本上循着1926 年印本的思路发展,全书结构无甚变化,但在内容上似乎更加强调 了如下几个方面:首先,强调“吾生之富有,奚由外烁”,认定“生者,健行无碍 之全体,本无内外可划”,反对将主客心境作内外分别,由主张“众生多源”彻底 转到主张“众主同源”的立场,认同天地万物与吾心同体,陆王心学的成分加重。 其次,更加尖锐地批判护法的种子论,批判护法体用对立,将体用、色心说为两种 实体:指出唯识学以功能为现行之本根乃巨谬,“隐因显果,判以二重,体能相所, 析成两物,其犹成器之工宰乎,”首次直接批评乃师宜黄欧阳竟无先生之《唯识抉 择谈》以体用各分二重。再次,彻底摆脱轮回说,强调人生的、现世的价值。 熊氏《唯识学概论》三种印本,足以使我们明了他是如何一步一步扬弃旧论师 说的,也可以使我们知道《新唯识论》是如何形成的。 熊十力在1930 年印本中阐发了自己的哲学观。他区分了科学与哲学,认为前 者是分析事物之关系的知识之学,而后者是探讨宇宙生命之本然的智慧之学。“哲 学根本业务,在启示人类以人生最终鸽的,即返得实性,圆明寂静,而毋坠于迷乱 虚诅之生活”。熊十力主张,只有靠“内自证知”的体悟,才能从总体上把握“人 生实性,即自家本体”。熊十力已从惊叹唯识学缤密的分析分法,转到了现代哲学, 特别是生命哲学的直觉把握的立场,他说: “我昔治护法学,叹其宏密,(吸纳众流,而组成博大谨严之系统。)然复病 其凿。(护法立说只用分析排比之术,构划虽密,不必应理。)又且矫清辨之空, 而不免于过,故尝欲别探真际。怀此既久,傅求之内外载籍,复役役不自得,终乃 摒弃书册,涤除情计,游神于无。(无者,谓不有妄情计虑杂之也。)极览众物, 而不取于物相,深观内心,而不取于心相,乃至不取非物非心之相。由是覆寻般若, 而会其玄旨于文言之外。”熊十力不仅要打破内心外境的分别,获得般若智慧,而 且直接诉诸《大易》生生不已、刚健不息的本体,由此体开出现象界,开出文化建 构。这一整套“体用如一”的哲学体系在1930 年印本中已见雏形。 1930 年在熊氏生涯中的另一件大事就是他的语录体的《尊闻录》的印行。在 高赞非所记录、整理的熊十力1924 至1928 年谈话和书札的基础上,张立民加以 进一步整理删削并序,保留九十九段谈话和三十通函札,约五万言,于1930 年10 月自费印行一百五十册,分赠蔡元培、粱漱溟、林宰平、胡适等。 熊十力著作中除系统性的理论著作外,尚有另一类著作,即《语要》系列,其 中收录有先生与友人弟子随机应答的谈话或笔札,生动活泼,更能体现其真实的生 命体验,与他的理论体系相互发明。《尊闻录》即属此类著作之滥筋。是书乃1924 至1928 年乃至1930 年间作者思想变化的真实记录,值得珍视。全书以朱明儒者 的语录体为形式,直接、明了地显露作者的终极关怀。全书可注意者有如下数端: 第一,打破轮回说,批评佛学的非人生的倾向,确立儒家的人本主义才是大中至正 的,肯定人生的价值和现世生活的意义。第二,打破“生界为交遍”、“众生多源” 说,强调“物我同体”,反对“另建一个公共大源叫做宇宙实体,我与一切人由之 分赋出生”。作者申言:“吾学贵在见体”,反对以唯科学主义的知性立场去推度、 构造或肢解实体,强调做鞭辟近里切己工夫。不难看出,熊氏此时开始了本体论的 重建。 此体乃人的生命存在之本体,自身的主宰和安身立命之道。第三,衡论中国文 化史、学术思想史,新意迭出。在学术思想渊源上,强调自己的思想虽从印土佛学 出,但根底乃在大易,旁及柱下、漆园,下及宋明巨子,皆有所摄,决不偏枯狭隘。 第四,在学术思想的创发性上,强调“自得”“体悟”,“我即是我”,决不依傍 门户,对各家各派均有所取,亦有所破。如既肯定宋明巨子心性之学和性理之学, 又批判他们“主静”、“绝欲”,缺乏“活力”“活气”。诚如张立民序所说,焦 氏思想“规模宏阔,神解卓特。不轻于信,不轻于疑;不蔽于先人,不摇于外来; 不依于天,不依于地;不依千古,不依于今,人乎佛而出乎佛,同情乎儒而未专守 乎儒;卓然独得,■然孤往。”第五,充分反映了作者“求真”“嫉俗”的人格特 征,甘贫贱,忍淡泊,掉背孤行,独立不苟,堂堂巍巍地做一个人。作者与世俗浮 浅习气决绝,鄙弃随波逐流、追慕声誉、震慑于权威的奴才性格。总之,在《尊闻 录》中,一个人本主义的、道德形上学的《新唯识论》体系,简直要呼之欲出了。 《尊闻录》所涉及到的师友弟子有林宰干、梁漱溟、严立三、彭云谷、陶开士、 梁启超、陈真如、汤锡予、邱希明、张俶知、马乾符、张立民、黄存之、三平叔、 黄艮庸、郝心亮、李敬持、高磵庄、高赞非、高佩经、邓子琴、宋莘耕、张誖育、 文德扬、胡炯、余越园、韩佯生、陈聚英、刘念僧、锺伯良、云颂天、冯炳权、潘 从理、赖典丽、李笑春等。 《尊闻录》中有许多感悟,极为深刻,发人深恩。如:”凡人心思,若为世俗 浮浅知识及肤滥论调所笼罩,其思路必无从启发,眼光必无由高尚,胸襟必无得开 拓,生活必无有根据,气魄必不得宏壮,人格必不得扩大。”“趋向既定,则求学 亦自有专精。……如趋向哲学,则终身在学问思索中,不顾所学之切于实用与否。 荒山敝榻,终岁孜孜。人或见为无用,而不知其精力之绵延于无极。其思想之探赜 索远,致广大,尽精微,灼然洞然于万物之理、吾生之真,而体之践之,充实以不 疑者,真大字之明星也。故宁静致远者,哲学家之事也。”“人谓我孤冷。吾以为 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谐和。”“船山正为欲宏学而与世绝缘。百余年后,船 山精神毕竟灌注人间。……然则恕谷以广声气为宏学者,毋亦计之左欤。那般虏廷 官僚、胡尘名士,结纳虽多,恶足宏此学。以恕谷之聪明:若如船山绝迹人间,其 所造当未可量,其遗留于后人者,当甚深远。恕谷忍不住寂寞,往来京邑,扬誉公 卿名流间,自荒所业。 外托于宏学,其中实伏有驰骛声气之邪欲而不自觉。日记虽作许多恳切修省语, 只是在枝节处留神,其大本未清,慧眼人不难于其全书中照察之也。恕谷只是太小, 所以不能如船山之孤往。……习斋先生便有悍大笃实气象,差可比肩衡阳崑山。凡 有志根本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这里借赞扬清代学者工夫之(船山、衡阳)、 颜元(习斋)、顾炎武(崑山)的独行孤往、精专学业和批评李塨(恕谷)的浮华 时髦、驰骛声气来表达自己的心志。他常常引用王船山的话:“恶莫大于俗,俗奠 偷于肤浅。”熊十力又说:“有真志者不浮慕,脚踏实地,任而直前。……天下唯 浮慕之人最无力量,决不肯求真知。”这是劝戒一弟于不要好名好胜、好高骛远, 以浮慕而毕其浮生。又指出,“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至其所笃信,则必其 所真知者矣。不知而信之,惊于其声誉,震于其权威,炫于社会上千百”无知之徒 之辗转传说,遂从而醉心焉。此愚贱污鄙之尤。”熊氏又云: 为学,苦事也,亦乐事也。唯真志于学者,乃能忘其苦而知其乐。盖欲有造于 学也,则凡世间一切之富贵荣誉皆不能顾。甘贫贱,忍淡泊,是非至苦之事欤。虽 然,所谓功名富贵者,世人以之为乐也。世人之乐,志学者不以为乐也。不以为乐, 则其不得之也,固不以之为苦矣。且世人之所谓乐,则心有所逐而生者也。既有所 逐,则若必随之。乐利者逐子利,则疲精敝神于营谋之中,而患得患失之心生。虽 得利,页无片刻之安矣。乐名者逐于名,则徘徊周旋于人心风会迎合之中,而毁誉 之情俱。虽得名,亦无自得之意矣。又且所逐之物,必不能久。不能久,则失之而 苦益甚。故世人所谓乐,恒与苦对。斯岂有志者所愿图之乎?唯夫有志者不贪世人 之乐,故亦不有世人之苦。孜孜子所学,而不顾其他。 迫夫学而有得,则悠然油然,尝有包络天地之慨。斯宾塞氏所谓自揣而重,正 学人之大乐也。既非有所逐,则此乐乃为真乐,而毫无苦之相随。是岂无志者所可 语乎? 以上所引,表达了熊十力堂堂巍巍做人、独立不苟为学的自立之道。 1930 年,熊十力仍住杭州广化寺。中秋前数目,在广化寺外竹林边,熊十力 与邱希明、李笑春、周少猷、张立民、黄艮庸、涂家英、易希文、张荐言等合影留 念。熊十力家眷住南京大石桥,与词曲家吴梅为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