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立说:新唯识论的诞生 1930 年,熊十力在杭州知道了当代国学大师、诗人、书法家、隐居不仕的马 一浮先生,听说了他的颇具传奇色彩的经历,特别是他的佛学造诣根深,因而极思 晤谈。熊十力请原北大同事、时任浙江省立图书馆馆长的单不庵先生介绍。单先生 感到很为难,因为马先生是不轻易见客的。从前蔡元培校长电邀马先生去北大任教, 马曾以“古闻来学,未闻往教”八个字回绝。熊听说后思慕益切,于是将自己在原 唯识论讲义基础上进一步修订、删改成的《新唯识论》稿邮寄给马先生,并附函请 教。寄后数星期没有消息,熊先生感到非常焦虑和失望。一日,忽有客访,一位身 着长衫、个子不高、头圆额广、长须拂胸的学者自报姓名:马一浮。熊十力大喜过 望,一见面就埋怨马先生,说我的信寄了这么久,你都不来。马先生说,如果你只 寄了信,我马上就会来,可是你寄了大作,我只好仔仔细细拜读完,才能拜访呀! 说后二人哈哈大笑起来。此后,马熊二先生商榷疑义,相交莫逆。熊先生后来修订 《新唯识论》《文言文本)的末章《明心》章部分,吸收了马先生的许多意见。特 别是在心、性、天、命、理等宋明理学范畴的同一性疏解上,受到马先生的影响。 1930 年11 月,马熊二先生往复通信数通。北京大学陈百年先生请马先生为研究 院导师,马先生举熊先生代。二人终都未去,但相互尊重之情甚为深厚。熊先生让 李笑春给马先生送去《尊闻录》,马先生阅后,特举“成能”、“明智”二义加以 讨论。 1930 年12 月至1931 年12 月,熊十力老友沔阳张难先主政浙江。张难先 (义痴)、严重(立三)、石瑛(蘅青)为湖北三怪,生活清苦,砥砺廉洁,在政 界颇属难得。杭州下雪,张难先率员工到街上铲雪。他说:“我别号‘六其’居士, 区区铲雪扫路,何足道哉?”“六其”之号,源于《孟子》“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云云。张不愿凭地位借住别墅,其眷属只得花钱租居。张在任上两袖清风,离任时 尚亏欠九百余元,由自己带来的属下归还了事。张上任时即荐石瑛任他的建设厅长。 右瑛与张同时禽人,去苏州古寺隐居,临走仍是一卷铺盖、一旧皮箱,仍由来时的 乡佣提携。熊十力与这几位湖北老乡时常谈心,相交甚洽。1931 年又结识江西贵 溪彭程万(凌霄)先生,为昆弟交,二十年后成为儿女亲家。 这一年宁粤合作,林森当了“国府主席”。“九·一八”事变发生,日本进兵 东北三省。次年1 月28 日,日军进攻上海,十九路军将士英勇抵抗。 此前,熊十力曾赶往上海,力劝老友陈铭枢率十九路军抗日。1 月25 日,上 书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指陈抗日救国大计,认为“今宜下决心,与倭人死战而不宣”。 这一书札下款具“国民熊十力扶病书”。“一·二八”战斗结束后,熊又曾赴沪慰 问十九路军将士,高兴地与陈铭枢合影,并嘱家人悉心保留这张照片。 1932 年10 月,熊十力的哲学代表作《新唯识论》(文言文本)在杭州自印 行世,由浙江省立图书馆总发行。全书原拟分两部,部甲境论,部乙量论。境论即 我们今天所讲的本体论、宇宙论;量论即我们今天所讲的认识论、方法论。但本书 尚只是境论部分,量论尚未及作。是书包括明宗、唯识、转变、功能、成色上下、 明心上下八章,九万余言。 《新唯识论》文言文本上半部成于北平,下半部成于杭州;上半部多与林宰平 (志钧)先生讨论,下半都多与马浮(一浮)先生讨论。比较1930年《唯识论》稿 本与1932 年《新唯识论》文言本,不难发现,从结构到内容,主要变化是增加了 明心章(上、下)。该章几占全书一半的篇幅。唯识、转变、功能、成色诸章,在 1926、1930 年稿本中就已经有了。熊氏境论(即本体论)建构至此基本完成。尔 后语休本、删节本和《体用论》——《明心篇》系统,都是文言本的衍变和发展。 所以,研究熊十力哲学,最基本和最重要的文献仍然是《新唯识论》文言本。这是 尔后任何一种熊著都无法替代的。 熊氏“仁的本体论”即生命体验的道德形上学思想体系是由。《新唯识论》文 言本奠定的。这一哲学体系凸显了现实、能动、刚健、充满活力的人类生命本体。 它即是本体,即是主体,即是现象,即是功能,“仁心本体”“体用不二”模型将 宇宙人生扫成一片,合天地万物于一体,强调了人之生命与宇宙大生命的有机、动 态的整合,进而认定生生不息、翕辟开阖的宇宙本原,即是吾人之真性,是人之所 以为人之真宰。熊氏通过“举体成用”“称体起用”“立体开用”“由用显休”的 论证,突出了生命本体的实有性、能动性、创造性、流衍性,使之成为一切文化活 动、一切文化成果、一切文化价值的真实的根源。熊氏以这种方式探讨了人的本体 论的地位和关于最高存在的思想,以人文主义的自觉,维护了“人道之尊”,高扬 了人的主体性和个体性,肯定了现世的、刚健进取的人生态度。这就把中国传统本 体论与西方前现代哲学本体论所强调的“存在”之静止的自立性和“存在”高居于 超越界,与表象世界截然二分的思想模式的差异,更加凸显出来。 熊氏形上学的路数,大体上是孟子一陆王的路数,同时综合了佛学的变化观、 《周易》哲学的生生不已之论,把客体面的大化流行,基建于主体面的日新其德。 熊氏哲学洋溢着勃勃生机。他虽然也间接地受到柏格森、倭伊铿哲学的影响,但严 厉批判西方生命哲学把本能、欲望、冲动等与形骸俱始的习气看成是生命力的本质。 熊氏挺立人的道德主体,肯定自我本然的道德心性(良知)的自我觉醒和自家体贴 的个人生命体验,将文化生命或精神生命实存地投射或推扩到天地万物中去。熊氏 借助他学到的唯识学和因明学,以缜密的理性思辨,对实存的本体论化及其所导致 的宇宙论观点作了系统的论证。 马一浮先生为《新唯识论》文言本题签作序。1932 年8 月31 日,蔡元培先 生亦为此书作序,借此书未将蔡序收入。 俗话说:十年磨一戏。营造了十年的熊氏哲学体系正式确立起来了!蔡元培、 马一浮对这一成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蔡序指出:“现今学者,对于佛教经论之工作,则又有两种新趋势:其一,北 平钢和泰、陈寅烙诸氏,求得藏文、梵文或加利文之佛经,以与中土各泽本相对校, 炉举异同,说明其故;他日整理内典之业,必由此发韧;然今日所着手者,尚属初 步工夫,于微言大义,尚未发生问题也。其二,欧阳竟无先生之内学院,专以提倡 相宗为主。相宗者,由伦理学、心理学以求最后之结论,与欧洲中古时代之经院哲 学相类似。内学院诸君,尚在整理阐扬之期,未敢参批评态度也。当此之时,完全 脱离宗教家桌臼,而以哲学家之立场提出新见解者,实为熊十力先生之《新唯识论 》。”这就是说,熊先生既不是没有发挥微言大义的考据派,又不是没有提出批评 意见的经院派,而是本哲学家立场发表一家之言的新玄学派。“熊先生寝馈于宋明 诸儒之学说甚深,而不以涉佛为讳,研求唯识论甚久,颇以其对于本体论尚未有透 彻之说明,乃发愿著论以补充之;近岁多病,稍间则构思削稿如常,历十年之久, 始写定境论一卷,其精进如此。”“熊先生认哲学(即玄学)以本体论为中心,而 又认本体与现象不能分作两截,当为一而二、二而一之观照。《易》之兼变易与不 易二义也,《庄子》之《齐物论》也,华严之一多相容、三世一时也,皆不能以超 现象之本体说明之,于是立转变不息之宇宙观,而拈出翕、辟二字,以写照相对与 绝对之一致。夫翕辟二字,《易传》所以说坤卦广生之义,本分配于动静两方;而 严幼陵氏于《天演论》中,附译斯宾塞尔之天演界说,始举以形容循环之动状,所 谓‘翕以合质,辟以出力,质力杂糅,相剂为变’是也。熊先生以《易》之阴阳、 《太极图说》之动静,均易使人有对待之观,故特以翕、辟写熙之。”“熊先生于 新立本体论而外,对于唯识论中各种可认否认之德目,亦多为增减数目,更定次序。 诸所说明,皆字字加以斟酌,愿读者虚衷体会,勿以轻心掉之,庶不负熊先生力疾 著书之宏愿焉。”蔡元培将序文写完后,又加写了一段活:“此等非佛教徒,完全 以孔教徒自命,而又完全以佛家经论为纯粹宗教性质,故态度如此。其实,佛典中 宗教色彩固颇浓厚,而所含哲学成分,亦复不少。盖宗教本以创教者之哲学思想为 基本,犹太、基督等教均有哲理,惟佛教则更为高深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视 读者之立场。惜二千年来,为教界所限,未有以哲学家方法,分析推求,直言其所 疑,而试为补正者。有之,则自熊十力先生之《新唯识论》始。”蔡先生的评价是 高屋建瓴的。他深刻地指出了熊先生自立一家之言在当代思想史上的地位,全面地 肯定了熊先生本体论玄总的价值和意义,尤点醒出“体用不二”、“翕辟成变”乃 熊氏哲学的核心命题。蔡序首段,以上未引,更是以佛教传人中国二千余年为背景, 批评了佛教徒以信仰为主,视佛教经论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态度;批评了韩愈等并不 读佛书的盲目排佛态度;又批评了宋明理学家程朱、陆王二派读佛家书而好之,且 引说儒家四书之义,但又以涉佛为讳的态度,比照历史和当代数派,蔡先生认同熊 先生出入于佛学,批判吸取,自创新论的慧识。 马一浮先生的序文,以骈体文作,典雅华丽,又是一番风味。曰:“夫玄悟莫 盛于知化,微言奠难于语变。穷变化之道者,其唯尽性之功乎。圣证所齐,极于一 性。尽己则尽物,己外无物也;知性则知天,性外无天也。斯万物之本命,变化之 大原。运乎无始,放不可息:周乎无方,故不可离,《易》曰:‘乾道变化,各正 性命。’性与天道,岂有二哉?若乃理得于象先,固迥绝而无待;言穷于真际,实 希夷而难名。然反身而诚,其道至近;物与无妄,日用即真;睽而知其类,异而知 其通。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 惑者缠彼妄习,昧其秉彝,迷悟既乖,圣狂乃隔。是以诚伪殊感,而真俗异致。 见天下之赜,而不知其不可恶也;见天下之动,而不知其不可乱也。遂使趣真者颠 沛于观空,徇物者沦胥于有取。情计之蔀不被祛,智照之明不作。 哲人之忧也。唯有以见夫至赜而皆如,至动而贞夫一,故能资万物之始而不遗, 冒天下之道而不过,浩浩焉与大化同流,而泊然为万象之主。斯谓尽物知天,如示 诸掌矣。此吾友熊子十力之书所为作也。”这就是说,熊氏《新唯识论》所要解决 的是体用、有无、动静、真妄、心物之间的问题,既不能沉溺于空,又不能沦没于 物。 马序又说:“十力精察识,善名理,澄鉴冥会,语皆造微。卑宗护法,搜玄唯 识,已而悟其乖真。精思十年,始出境论。将以昭宣本迹,统贯天人,囊括古今, 平章华梵。其为书也,证智体之非外,故示之以《明宗》;辨识幻之从缘,故析之 以《唯识》;抉大法之本始,故摄之以《转变》;显神用之不测,故寄之以《功能 》;徵器界之无实,故彰之以《成色》;审有情之能反,故约之以《明心》。其称 名则襍而不越,其属辞则曲而能达。盖确然有见于本体之流行,故一皆出自胸襟, 沛然莫之能御。”“尔乃尽廓枝辞,独标悬解,破集聚名心之说,立翕辟成变之义, 足使生、肇敛手而咨嗟,奘、基桥吞而不下。拟诸往哲,其犹辅嗣之幽赞《易》道, 龙树之弘阐中观。自吾所遇,世之谈青,未能或之先也。可谓深于知化,长于语变 者矣!”“且见虹则雨雪自消,朝彻则生死可外。诚谛之言既敷,则依似之解旋折。 其有志涉玄津犹萦疑网,自名哲学而未了诸法实相者,睹斯丈之昭旷,亦可以悟索 隐之徒勤,亟回机以就己。庶几戏论可释,自性可明矣。彼其充实不可以已,岂曰 以善辩为名者哉?既谬许予为知言,因略发其义趣如此,以俟玄览之君子择焉。” 我们读过不少序跋,我看都不及这一序言如此典雅,朗朗上口,回肠荡气。马先生 认为熊先生这一著作,足以与王弼、龙树比肩,而使道生、僧肇惊叹不已,玄奘、 窥基瞠目结舌。王弼是魏晋玄学鬼才,一扫汉代经学烦琐之风,阐发周易哲学大义。 龙树菩萨是印度大乘佛教中观宗的创立者。竺道生和僧肇都是东晋著名高僧,在佛 教中国化方面作出过重大贡献。玄奘、窥基师弟是唐代唯识学宗师。马先生可谓善 譬。马序说,熊著统贯本迹、天人、古今、华梵,“深于知化,长于语变”,破除 了佛教唯识学繁琐的关于认识心的分析,建立起凸显主体性的、动态流衍、大化流 行的精神生命的本体论系统,寓含了中国文化的神髓。熊先生看到马先生序文后, 曾致函马先生,说:“序文妙在写得不诬,能实指我现在的行位,我还是察识胜也。 所以于流行处见得恰好,而流即凝、行即止,尚未实到此阶位也。乾道变化,各正 性命,吾全部只是发明此旨。兄拈出此作骨子以序此书,再无第二人能序得。 漱溟真能契否,尚是问题也。”在《新唯识论》创作过程中,值得一提的是与 熊十力切磋琢磨道德文章的林宰平(志钧)先生。林先生留日时与梁任公、蔡松坡 相友善,后与熊同在北大哲学系任教。熊十力与梁任公晤谈,居北海快雪堂“松坡 图书馆”读书,都是宰平先生的安排。林宰平知识面极宽,博闻精思,尤喜攻难。 熊十力说:“余与宰平及梁漱溟同寓旧京,无有暌违三日不相晤者。每晤,宰平辄 诘难横生,余亦纵横酬对,时或啸声出户外。漱溟默默寡言,间解纷难,片言扼要。 余尝衡论古今述作得失之判,确乎其严。宰平戏谓日:‘老熊眼在天上’。余亦戏 曰:‘我有法眼,一切如量’。……余与宰平交最笃。知宰平者,宜无过于余;知 余者,宜无过宰平。世或疑余浮屠氏之徒,唯宰平知余究心佛法而实迥异趣寂之学 也;或疑余为理学家,唯宰平知余敬事宋明诸老先生而实不取其拘碍也:或疑余简 脱似老庄,唯宰平知余平生未有变化气质之功。……宰平常戒余混乱,谓余每习气 横发而不自检也。世或目我以儒家,唯宰平知余宗主在儒而所资者博也;世或疑余 《新论》外释而内儒,唯宰平知《新论》自成体系,入乎众家,出乎众家,圆融无 碍也。”熊氏又说,关于《新论》的重大问题,“常与友人闽侯林宰平志钧时相攻 诘,使余不得轻忽放过。其益我为不浅矣。”这都表明,林宰平是熊先生学问与人 格的诤友。熊先生对自己学术思想的定位和率直地把畏友批评自己的话公诸于众, 确实度越流辈。有的论者不知底里,把熊先生觉识到的、诤友批评的、且是自责的 话,“未有变化气质之功”,“习气横发而不自检”,来作为对熊先生的盖棺定论, 实在是缺乏品鉴此类人物的质素。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