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八年抗战——流寓巴蜀 抗日战争时期,我们的民族遭逢了深重的苦难。熊十力先生作为民族的哲人, 在贞下起元、民族复兴的时代,虽颠沛流离、生活穷困,然凭着他对国家、民族、 人民和传统文化执著的爱,发愤忘食,矻矻孜孜,努力著述、讲学。 “九·一八”事变后,华北危机。熊十力平时深居斗室,不参与政治活动,但 对同学们反对华北独立、反对日寇侵略的罢课、游行,予以同情和支持。 “七·六”事变后,北平为日军占领。熊十力抱着誓死不当亡国奴的信念,于 7 月8 日冒险出逃。他由弟子刘锡嘏(公纯)陪同,装成商人,从南城逃离北平, 乘运煤的货车返汉。路遇倾盆大雨,衣履尽湿。熊十力历尽艰辛,辗转到达武汉。 是冬曾返黄冈,住在团凤粮道街。同乡青年、省六中学生段亚杰(后改姓文名样) 等乡帮后进向熊十力请教国是。熊十力痛哭国上沦丧,大骂政府不抗日,让青年们 去找中共,拿起枪杆抗击倭寇。 1937 年与1938 年冬春之际,熊十力人川,先住重庆,旋到壁山。壁山县中 学校长钟芳铭欢迎他住下。他的学生刘公纯、钱学熙夫妇也随后到达。 熊十力与邓子琴、钱学熙、刘公纯、陈亚三、刘冰若、王绍常、任伦防等学生 相依于忧患之中,并对他们讲民族精神、种源及通史,砥砺气节。他动情地对身边 的弟子们说:“吾有一坚确信念,日本人决不能亡我国家,决不能亡我民族,决不 能亡我文化。”熊十力的这些谈话,于1938 年夏天整理出来,秋天由中央陆军军 官学校石印成一本书:《中国历史讲话》。熊十力认为,“发扬民族精神莫切于史”。 全书主要谈“种源”和“通史”两大内容。是书大讲汉、满、蒙、回、藏五族同源, 尽管人类学与民族学的依据不足,但意在发挥全民族的团结抗战。后来贺麟、任继 愈从重庆南温泉去壁山看望熊十力,熊亦对他们大谈“五族同源”的中国历史观, 并且很得意他讲述他如何解决了“回族”的起源问题,说这个问题是他苦苦思考了 很久才解决的。 熊十力的忧患意识和民族感情洋溢充满于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在熊十力看来, 历史上早已融合形成整体的中华民族具有极为顽强的生命力,是不可战胜的。本书 还批评了专制主义制度,抒发了作者的爱国主义情怀和民主主义理想。 我们搜集到熊十力的未刊手稿《中国历史纲要》,题目是原收藏者邓子琴教授 加的。手稿写在两册毛笔用草纸小字簿上。簿长二百三十八毫米,宽一百四十毫米, 甲衡三十六页,乙簿三十二页,每页七行,每行二十=格,红格,有行距,中缝下 有“清荣长制造”红字。熊十力未按格写。甲簿扉页上写有全国各省的全称和简称, 其中写到辽、吉、黑、热后注:“以上东北四省,亡于倭。”乙簿封面上写有“安 息在葱领西、条支在安息西”的字样,又写有“只要工夫深铁斧也能”字样,后者 又用墨涂掉;封底上写有“杂论见闻录口订于璧山寓所”字样,又用墨涂掉。(其 中一字不清,以口代替。)我们判定这一手稿仍作于壁山,与《中国历史讲话》的 写作时间相差不大,似是作者为自己清理中国通史而作,并非为发表而作。其中关 于作史应注意之点和关于宋明理学的看法,均透露了作者的民族观、历史观和学术 史观,完全可以与《中国历史讲话》对参。 抗战以前,学生钱学熙就打算将《新唯识论》译成英文。1938 年冬,钱学熙 欲偿夙愿,决心先将《新唯识论》文言文本翻译成语体文本,以资熟练。 这种翻译当然不是直译,而是内容的增损。由熊十力随时口授,钱氏记录整理。 仅译到“转变章”(文言本的第三章、语体本的第四章)首段,钱学熙因事离川, 这项工作只好暂停。到1939 年冬大,熊十力的另一学生,诚朴敦厚的韩裕文接着 将文言文译成语体文,在熊十力直接指导下,遂完成“转变章”。至此,《新唯识 论》语体本上卷完成,经黄艮庸校核,于1940 年夏由学生吕汉财出资印行二百部。 抗战入川后,熊十力的主要工作是继续发展、扩充自己的哲学体系。这一哲学 体不是在西位之风狂飙突进时代,熊十力以大无畏力改造旧学、平章华梵而创发的。 由于中国传统思想缺乏系统性,浅见者不承认中国有哲学或形上学。当时,作为不 满足于转手稗贩的中国哲人,熊十力孤往直勇,创造了继承东方哲学的骨髓与风貌, 又融和了西方科学思想和知识论,对宇宙人生声大问题无不网罗融合,具有系统严 谨之体剑的《新唯识沦》哲学。如今,在风雨如晦,鸡呜不已的抗战时代,熊十力 更是勤思枯索,钳锤中外,发展了自己三十年代初的思想·完善了昂扬进取、思辨 细密、中国化了的、成体系的哲学,为挺立中华民族精神,使之具有世界价值和现 代意义,作出了难能可贵的贡献。 1939 年夏天(约八月初),熊十力肩嘉州(乐山)之行,因为马一浮先生主 持的复性书院在乐山鸟尤寺内创建,熊十力应马先生之聘,提任讲座。 乌尤山位于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交汇处的江心中,乐山大佛的对面,风 景绝佳。马一浮以“讲明经术,注重义理,欲使学者知类通达,深造自得,养成刚 大贞固之才”为书院宗旨。马一浮以复性为旨趣,以讲明六艺(六经)为教。六经 之外. 兼明四学:玄学(以王粥为祖),义学(以僧肇为祖),禅学(以大鉴为祖) 理学(以周敦颐为祖)。马先生原拟请谢无量讲玄学,熊十力讲义学,肇安法师讲 禅学。自己讲理学,后因种种原因,主要由马一浮自己独立承当。复性书院的行政 事物,主要由沈敬仲、乌以风、张立民等负责。熊先生8 月19 日在乐山遇寇机轰 炸,居所全毁于火,左膝受伤,积稿尽焚。幸有部分皂札被学生陈仲陆录有副本, 邓子琴、潘从理清辑为《十力语要》卷二。这是后话,暂且不表。先说复性书院事。 9 月13 日,书院举行开讲札。9 月15 日,书院正式开学。马一浮举“主敬为财 之要,穷理为致知之要,博文为立事之要,笃行为进德之要”四目为学规,详加阐 释,并印发《复性书院开讲日示诸生》。9 月17 日,熊十力作《复性书院开讲示 诸生》。也就书院规制、地位、性质和研究旨趣等问题,以及学风、学习方法等, 作长篇开讲谈话。 这年秋天,熊十力与马一浮在书院规制及用人和学生没有文凭不便就业谋生等 问题上有一些意见分歧,产生了一些隔阂。马一浮主要希望培养几颗读书种子,学 生自愿来读,其他一切不管;熊十力则希望考虑学生的实际生活问题。熊十力认为 马先生育一点“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不久,熊十力辞去了书院讲席。熊十力 离开时,约在10 月中下旬。马一浮《蠲戏斋书问集》中,集中保存了马先生1939 年5 月至12 月致熊先生函十通,可以详细了解熊马分歧。早在书院创办前,二人 就有分歧。熊希望办得很大,请马一浮学蔡元培,又要介绍许多人来,包括研究西 方哲学的张颐、贺麟、牟宗三等。马一浮主张实事求是,因经费短缺,一切只能量 力而行。熊十力来书院后,对学院规制及用人提出诸多意见,未能为书院采纳,致 最后离开时,熊十力有些意气用事。当时武汉大学迁至乐山,教务长朱光潜请熊十 力来武大作短期讲学。这一年,熊十力还去鹿角场周鹏初(熊氏学生)家住了一段。 不久,熊十力仍返壁山,与梁漱溟等借往来凤驿古庙西寿寺内。时支那内学院 迁至江津,熊十力去江津看望过欧阳竟无老师。欧阳大师于是年7 月和12月分别作 《答陈真如伦学书》和《与熊子真书》,严厉批评熊十力。冬天,熊十力与学生韩 裕文移居来凤驿小学校长刘冰若处,作前面说及的《新唯识论》译成语体文之事。 1940 年,熊十力仍住壁山来凤驿,与梁漱滨先生过从。二人谈及甘地,梁慨 然有振厉群俗之意,当时梁漱俱创办勉仁中学与勉仁书院子北磅金刚碑。发起筹备 勉仁中学的还有陈亚三、黄艮庸、王平叔、云颂天等,校务由张俶知、黄艮庸、李 渊庭经办。 1941 年,熊十力的《十力语要》卷二由弟子周封歧资助印行四百册。周封歧 是汤用彤先生的晚辈亲戚。《十力语要》卷二汇集了熊十力1936 至1940年的书札 短论,并印有熊十力于1940 年6 月15 日写的跋语。是书副题为“丙庚录”, “起丙子迄庚辰”。所收文依次为:《与周开庆》、《复张东荪》、《再答张东荪 》、《答朱进之》、《答均毅》(按即唐君毅)、《答满莘畬》、《答唐君毅》、 《答马格里尼》、《答刘树鹏》、《答李景贤》、《与友人》、《与汤锡予》、《 答张德钩》、《答李生》、《复性书院开讲示诸生》、《与贺昌群》、《与刘冰若 》、《韩裕文记》、《答任继愈》、《解孟予口之于味章》、《答邓子琴》、《答 任继愈》、《韩裕文记》、《答敖均生》、《答任继愈》、《韩裕文记》、《与牟 宗三》、《答张默生》、《答敖均生》等二十九篇。其内容涉及到宋明理学、良知 论、道家、佛学等,讨论了科学的心理学与哲学的心理学的关系,表达了熊十力的 哲学思想、教育思想等等。 1941 年,熊十力住北碚勉仁书院,钱穆曾来看他。牟宗三也自大理来北碚看 望先生,并住了一段时间。熊十力自己改写的《新唯识论》语体文本卷中成稿。1942 年正月,以勉仁书院哲学组名义出版了《新唯识论》语体本上中卷,经费由老友广 济居正觉生先生所募资。在1942 年1 且15 日作者所写序言中,谈到韩裕文因经 济生活来源发生问题离去后,熊自己改写中卷的经历:“余孤羁穷乡破寺中,老来 颠沛,加复贫困,乃强自援笔,续播功能章上下,以三十年孟秋脱稿,辑为中卷。” 这两卷书历时四载。“上卷之文,既非一手(余颇有核定,但损益无多)。中卷则 余亲秉笔,而流亡困厄,意兴萧索,老来精力益复无几,写稿断难一气贯注。然义 有据依,词必精核、要归无苟,则非文章之士所与知也。尝与朱孟实光潜书云:‘ 哲学之事,基实测以游玄,从观象而知化。穷大则建本立极,冒天下之物;通微则 极深研几,洞万化之原。解析入细,茧丝牛毛喻其密;组织精严,纵经横纬尽其巧。 思凑单微,言成统类,此所以笼群言而成一家之学,其业诚无可苟也。焉得知 言者,而与之游于玄口,’”该书中卷进一步申明体用关系,评判佛家空有二宗大 义,而阐释、发挥《易》道。 熊十力于流亡困厄之中,仍神游玄圃,对于哲学创作,情有独钟。他确乎做到 了“以理想滋润生命,以生命护持理想”。对传统文化深挚的爱,使他虽长年颠沛 流离,居无定所,饱受贫困、病痛的折磨,仍以优乐圆融的情怀,肩负起振兴中华 文化的责任。“这种深挚而悲苦的责任感,是二十世纪多灾多难的中国爱国的知识 分子独有的。对中国传统文化了解得愈深刻,其深挚而悲苦的文化理想也愈强烈。 这就是熊先生理想的动力。”“有了这个理想,使他百折不回,精进不已,勇往直 前,义无反顾。”他的著作,就是这种忧患意识和责任意识的结晶。1942 年,熊 十中仍住北磅,春节,两位敬建议他到重庆一所官办大学去办哲学研究所,遭到他 的拒绝。熊先生虽然一直想办研究所,但要民办而不要官办。这年,居正、陶希垒、 郭沫若、贺麟、唐君毅等曾来探方。方东美致函熊十力讨论佛学,对熊先生的理解 提出批评,并作《熊十力学述评证》手稿。太虚大师发表《新唯识论语体本再略评 》。 这年春天,熊先生向许多朋友寄赠《新唯识论》语体本上中两卷。其中有一部 寄给抗战时滞留家乡黄梅的冯文炳(废名)。冯氏头一年写了一篇《说种子》的小 文寄熊十力,讨论佛教阿赖耶识种子义。熊著显然是反对唯识种子、现象二分之说 的。正在黄梅东山五祖寺教书的废名忽起心动念著《阿赖耶识论》。这一年,熊氏 还在由蒙文通主持的四川省立图书馆编辑的《图书季刊》第二期发表《论周宫成书 年代》一文,与蒙文通辩难。但从总体上说,熊蒙二人都发挥《周礼》的社会政治 理想,并与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联系起来。 这一年,熊先生与流徙贵州遵义的浙江大学谢幼伟、张其昀、张荫麟等教授结 文字交。留学西洋回国的哲学家谢幼伟十分欣赏《新唯识论》,认为可与英国哲学 家布拉德莱会通。在浙大所办《思想与时代》杂志上,熊先生发表了《论休相—— 答梅居士》、《论玄学方法》、《儒家与墨法——致张其陶书》、《谈生灭——致 谢幼伟书》、《答谢幼伟论玄学方法》。该刊还刊登了谢幼伟的《熊著新唯识论》、 《答熊先生论玄学方法》。1943 年元旦,《思想与时代》杂志出纪念专号悼念张 荫麟逝世。熊十力发表《哲学与史学——悼张荫麟》一文,认为哲学与史学应兼治 而该备。2 月23 日,欧阳竟无大师逝世于江律,熊十力专程前往吊唁。3 月10 日,熊十力复书吕澂(秋逸)先生,首先谈及内学院事,支持、信任由吕澂光生主 持院务,对老师留下的事业,自己不能继承,表示了愧疚,对内院如何培育人材提 出了自己的看法。 随信附上了熊自己给梁漱溟的一封信中论及欧阳大师一生的一段文字——《与 梁漱溟论宜黄大师》。这篇文章全面评价了欧阳先生的一生,赞扬老师“为学踏实, 功力深厚”,“规模宏廓”,“愿力宏,气魄大”,“开辟一代风气”,使得千载 久绝的法相唯识之学重新崛起,承学之上有所资借。但此文亦批评了欧阳老师,涉 及到对佛学根本问题理解上的分歧和对宋明理学、禅学的评价。最后说:“吾《新 论》一书,根本融通儒佛,而自成体系。 其为东方哲学思想之结晶,后有识者起,当于此有人处。吾学异于师门之旨, 其犹白沙之于康斋也。虽然,吾师若未讲明旧学,吾亦不得了解印度佛家,此所不 敢忘吾师者也。”熊十力3 月16 日又致函吕秋逸,批评佛教的“闻熏”义。吕澂 于4 月2 日即复函反驳。双方展开论战。自3 月10 日至7 月19 日,熊致书九通, 吕复书七通,往复辩难。总起来说,吕先生批评熊氏《新唯识论》与中国佛学的伪 经(如《圆觉》、《楞严》经等)、伪论(如《大乘起信论》等)一鼻孔出气。吕 澂说,西方佛说与中土伪说根本不同之辨,一在根据自性涅槃(即性寂),一在根 据自性菩提(即性觉)。印度佛学的心性本净一义是本源,性寂乃心性本净的正解, 性觉说则是望文生义,圣教无徵,讹传而已。“尊论说到一究竟处,不过一血气心 知之性,而开口说化,闭口日仁,正是刍狗万物,天地之大不仁。此明眼人一目了 然者,又岂缀拾佛言,浓妆艳抹,遂可自矜新异乎?”熊十力亦作了答辩,护持中 土佛学、宋明理学和他自己《新唯识论》的主要精神。 1943 年春天,熊十力勉力将《新唯识论》下卷改写完工。至此,《新唯识论 》语体本三卷齐备。8 月1 日,国立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续聘熊十力为北大文学院 教授,聘书由昆明办事处发给。熊先生接受西南联大发给的薪水或代用品,但一直 未到昆明去,滞留巴蜀治学。是年,他曾在《孔学》杂志第一期发表《研究孔学宜 注重大易春秋周礼三经》,在勉仁书院讲授此三经,又曾与侯外庐通信辩论船山哲 学。陈立夫来拜访熊氏,熊颇不悦。 1943 年,徐复观开始与熊先生通信、交往。徐复观是稀水人,与熊先生是大 同乡。徐复观后来回忆了他与熊先生之间富有传奇色彩的交往:先是听到友人对熊 老的推崇、介绍,继在上司处看到熊先生的《新唯识论》上卷,很惊讶此书的构思 之精、用词之严、辩证之详审,与文章气体的雄健,于是向先生写了一封表示仰慕 的信。“不几天,居然接到回信,粗纸浓墨,旁边加上红墨两色的圈点,说完收到 我的信后,接着是‘予有志于学乎,学者所以学为人也’两句,开陈了一番治学做 人的道理。再说到后生对于前辈应当有的礼貌,责我文字潦草,诚敬之意不足,要 我特别注意。这封信所给我的启发与感动,超过了《新唯识论》。因为句句坚实凝 重,在率直的语气中,含有磁性的吸引力。”有一次徐穿着陆军少将的军服去北磅 金刚碑勉仁书院拜谒熊先生,请教应该读什么书。熊先生教他读王船山的《读通鉴 论》。徐说早年已读过了。熊先生以不高兴的神气说,“你并没有读懂,应当再读。” 过了些时候,徐再去时,说《读通鉴论》已经读完了。熊先生问:“有点什么心得?” 徐接着说了他许多不同意的地方,熊老先生未听完便怒声斥骂说: “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像你〕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 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他的好处,再批评他的坏处,这才像吃东 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譬如《读通鉴论》,某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 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 “这一骂,骂得我这个陆军少将目瞪口呆,脑筋里乱转着;原来这位先生骂人骂得 这样凶!原来他读书读得这样熟!原来读书是要先读出每一部的意义!这对于我是 起死回生的一骂。恐怕对于一切聪明自负,但并没有走进学问之门的青年人、中年 人、老年人,都是起死回生的一骂!”经过这起死回盛的一驾,徐复观后来选择了 新的生活道路。徐晚年说他决心叩学问之门的勇气是启发自熊十力先生;对中国文 化从二十年的厌弃心理中转变过来,因而多有一点认识。也是得自熊十力先生。徐 复观后来为中国文化的再检讨、再见扬做了出色的工作,著作等身,颇有慧识,在 港台地区是熊先生除唐君毅、牟宗三之外的第三大弟子。熊先生的人格感召力,由 此可见一斑。人们常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熊先生是人师! 有的人一辈子教书,但不一定能教人以智慧和德行,纵然有很多学生,却没有 受到精神感召和情感熏炙的传人。熊十力就不一样了,他像一团火烤炙人,他像磁 石吸引人,他深切地关怀人,并且具有启发人自省自立的真情实感。这无论是旧对 的经师还是新式的讲堂教授都望尘莫及的。徐复观还向忆了抗战末期,徐又去金刚 碑看先生,临走时,先生送他送得很远,一面走一面谈自己穷困的经历,并时时淌 下黄豆大的泪珠。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熊十力个性的影子,他的悲情和忧患。1944 年1 月,熊十力作《新唯识论全部印行记》,同月《哲学评论》八卷五期千卷首刊 载熊氏四万余言长的《新唯议论问答》。三月,全部《新唯识论》语体文本由中国 哲学会作为中国哲学丛书甲集之第一部著作由重庆商务印书馆出版(全一册)。限 于战时后方的物质条件,这个排印本印刷装帧质量都不好。是书共三卷九章一附录, 三十余万言。“卷上”四章:明宗、唯识上、唯识下、转变;“卷中”两章:功能 上、功能下,外加卷中后记;“卷下之一”两章:成物、明心上;“卷下之二”一 章:明心下,并一附录。附录包括《略谈有宗唯识论大意》、《答问难》、《答谢 幼伟》、《答友人》、《与杨中慎》、《与张君》等。 这部著作凝结了熊先生近二十年的心血,标志其哲学体系最终成熟。如果说《 新唯识论》丈言文本是融《易》以人佛的话,那么语体文本则是宗主在《易》了。 语体文本不仅仅是文言文本的改写,实际上已逐渐脱离了原有的佛学袈裟,完全是 一独立的博大精深的哲学体系。应当说,语体文本的《新唯识论》才是熊十力的第 一代表著作。 熊十力在《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发挥《周易》哲学义理,依据先秦儒学和 宋明儒学精义,创造性地重建了懦学思想体系。全书宗旨为“体用不二、心物不二、 能质不二、吾人生命与宇宙大生命本来不二”。作者以“本心”为绝对待,遍为万 物实体,不仅主乎吾身,而且遍为万物之主。“本心”是作为万化之原、万有之基 的“仁体”,是永恒绝对之本体。此体又是每个物的主体,又是流衍变化、化生万 物的过程。刚健的本心之显现,有摄聚而成形象的动势,名曰翕;有刚健而不被物 化的势用,名日辟。翁辟相反相成,是一个整体的辩证历程之两个方面。所谓心物 万象、文化建制,都是仁心本体的展示、显现、流行、过程。熊十力发挥王阳明、 王船山的体用观,反复论述“无体即无用,离用原无体”,认为“离用言体”,即 于“性体无生而生之真机不曾领会”。工夫要在即用显体,从用中悟出本体。宇宙 一切原是大用流行,大用流行即是体之显现。我们既不能执著此流行者为真实,谓 其别无有体;亦不能离弃这流行者,而外流行以求体。熊十力在本书中凸显天地万 物一体之仁,以生意盎然、生机洋溢、生命充实言本体,赋予此本体以生命创造的 特质。由此看来,仁心本体亦是一切文化现象和道德行为的根源和根据,是开发创 新、社会进步、人格完美的原动力。此体就在我们心中,我们每人都自足圆满地拥 有这一个大宝藏。熊十力以这一理路建构了道德理想主义的形而上体系,为现代新 儒学奠定了基础。 1944 年对于熊十力来说,最大的工程是起草另一部大著——《读经示要》。 从正月初一开始,迄秋冬之际而毕。据说,这本书的自序,就是在北砖镇长卢子英 捐给熊先生办哲学研究所的一个空荡荡的房子中起草的。当时,熊十力所用毛笔秃 而掉毛,没有砚台,用两只粗饭碗代替,一盛墨汁,一盛朱红。熊先生的写作条件, 可见一斑。这一年,熊十力约居正、陶希圣、陶钩筹组中国哲学研究所,没有成功。 郭沫若、何鲁造访。严立三病逝于湖北恩施。张难先自鄂东来北暗小住,谈到石瑛 千头一年被迫害致死,熊十力极为悲愤。这一年,熊十力还在《哲学评论》上发表 了一些短文,如《论性》、《说易》、《论文》、《答友人书》、《情感与理智》、 《谈郭象注》等;又在《三民主义半月刊》发表《与人论执中》。是年,为居正《 辛亥革命札记》(梅川日记)一书作序,又为谢幼伟《现代哲学名著述评》作序。 1945 年9 月2 日,日寇投降,八年抗战胜利结束。中华民族经受了痛昔的磨 练,血与火的洗礼。 这一年,熊十力在《图书集刊》第六期发表《重印万谢辰〈周易变通解〉序》, 在《中国文化》第一期发表《论汉学》,在《三民主义半月刊》七卷八期发表《说 食》。熊十力所写的《吴良传》、《何自新传》,收入是年由重庆商务印书馆出版 的张难先著的《湖北革命知之录》中。 是年12 月,熊十力继《新唯识论》之后推出的又一鸿篇巨制《读经示要》, 由重庆南方印书馆作为中国哲学丛书甲集之三印行。全书共分三讲:一、经为常道 不可不读:二、读经应取之态度;三、略说六经大义。这部三十万字的大著,是熊 氏文化哲学、政治哲学、历史哲学和思想史专著。这部著作的初版本带有抗战的痕 迹,系土纸本,铅印,印刷装帧都极不佳。 熊十力认为,六经是中国文化根抵,《易》为五经之源,《大学》为六经之宗 要。作者特拈出《周易》、《春秋》、《周官》、《礼运》加以疏释,发掘其中自 由、民主、社会主义思想和科学精神,批判秦汉以降的君主专制制度及其思想钳制。 作者认为,先秦儒学经典中之“天命”、“天道”与“性”是一非二,即为万物之 本和吾人所以生之理。“夫道生生也,生天生地生人只是此道。……尧舜以来,历 圣相承,逮于孔子,皆从人生日用中敦笃践履而后旷然默喻于斯。至哉道也!生生 不息,真常维极。反己自识,则万化在我,万物同体。仁覆天下而我无功名,本性 自足而脱然离系。大经之所明者,常道也。常道如何可废?!”在本书中,熊十力 肯定汉学、朱学各自的贡献,尤其推重宋明儒者反己体认的内圣之学,又批评其守 静窒欲主张,病其拘碍。对朱子学和阳明学多有发挥,在“心即理”上认同阳明, 在格物学上认同朱子。作者赞扬王船山、黄宗羲等晚明诸大儒的革新精神和实学风 格,认为晚明是继晚周之后中国文化又一黄金时代,足以接殖西学。在文化观上, 熊氏既不同意“西化派”,又不同意“国粹派”,主张以尺族精神为主休融贯中西。 本书把汉学、宋学打通了,把朱熹与王阳明也打通了。 抗战八年,熊先生在颠沛流离之际潜心于玄圃,取得了丰硕的成果。除写作了 大量书札短论外,最主要的是拿出了两部巨著:”《新唯识论》语体文本和《读经 示要》。这两部著作向抗战胜利献了厚礼。 1944 至1945 年,学术界关于熊十力哲学的评论增多。1944 年12 月,《 图书季刊》五卷四期发表周通旦《新唯识论(熊十力著)》一文。《海潮音》刊载 刘天行《新唯识论述评及质疑》一文。1945 年2 月,王恩洋在内江出版的《文教 丛刊》第一期发表《评新唯识论者之思想》;同月《文化先锋》四卷廿期刊载周通 旦《熊十力先生哲学释疑》;四月《建国导报》一卷十七期刊载贺麟,陆王之学的 新发展(介绍熊十力及马一浮二先生的思想)》,九月《三民主义半月刊》七卷一 期刊载黎涤玄《记熊十力先生自》;十二月《哲其中最值得重视的是贺麟的评价。 贺麟认为,熊十力是陆王心学的集大成者,其哲学为“绝对的唯心论”。熊氏“对 陆王本心之学,发挥为绝对本体,且本翁辟之说,而发展设施为宇宙论。用性智实 证以发挥陆之反省本心、王之致良知。”贺麟认为熊十力哲学是“陆王心学之精微 化系统化最独创之集大成者。”熊氏“冥心独造地,直探究宇宙万有的本体。本休, 他指出,是无形相的,是无质碍的,是绝对的,是永恒的,是全的,是清净的,是 刚健的。最后他启示我们,人的本心即是具备这些条件的本体。”贺麟高度评价了 熊十力的“‘仁的本体论”“仁的宇宙观”。贺氏认为,熊先生“明晰地指出本心 与习心的区别,最法除不少误会。因一般反对唯心论的人,只能反对执著习心的主 观唯心论者。若根本反对心同理同的本心,即等于根本反对哲学,而只承认有心理 学。”贺磷指出,熊氏“翕辟成变”说破除把心消纳到物、执著物质的唯物论,并 破除执著习心或势用之心,把物消纳到心的唯心论,而成一种心物合一的泛心论。” 心物既为一个整体的两面,则心物永不分离。“但熊先生的高明处,即在于认为与 物对待或与物合一之心,无自体,换言之,非本心,非本体,乃本体显现之一面。 是以他既能打破科学常识的拘束,亦不执著泛心论,而归于绝对先天的本心。” “假如他单讲本心而不言贪辟,单讲本体而不讲大化流行之用,即不免陷于空寂。 然而他又能发挥阳明‘即知即行’的义蕴,提出体用不二、即流行见本体的说法, 以为基础。……所以他所提出的即用显体之说,实不啻为反本归寂明心见性指出一 下学上达简易平实之门径,”谢幼伟先生指出,抗战时期,最有创获、有永久价值 的哲学著作,首推熊十力的《新唯识论》(1944 年商务版)、贺麟的《近代唯心 论简释》(1942年独立版)、章士钊的《逻辑指要》(1943 年时代精神版)三书, 其次是冯友兰的《新理学》(1939 年商务版)、金岳霖的《论道》(1940 年商 务版)和沈有鼎的《意指分析》(发表于1944 年的《哲学评论》上)。谢幼伟认 为,这是抗战期间哲学界最有价值的学术成果,“可以说是中国哲学的新生”, “不论在哪一方面,都显示特殊的色彩”。谢幼伟评价熊十力哲学的价值,“不仅 中国哲学上尚是少见,即置诸西洋哲学名著中,亦当占一地位。”熊十力先生“不 惟保存了中国哲学的优点,而且改正了中国哲学的缺点”,足以代表现代中国哲学 的如下特征:“其主张为唯心的,其精神则理论与实践并重,其方法则直觉与理智 相辅,而其态度只为哲学的(非宗教的)。”抗战时期,中国的哲学界得到长足的 发展。以上成果,都清楚地表明了在西方哲学的影响、刺激下,在近世佛学的新研 究方法训练的基础上,中国哲学有了更新:深度的开掘和广度的拓展。中国哲学界 当时正是在儒佛的对立、程朱与陆王两派的对立、汉学传统与宋学传统的对立中得 到新的调解。 此期间,对于中国哲学更有了新的整理。同时,对西方哲学有了有计划、有系 统、有学术水平的译介。1941 年,贺麟主持的中国哲学会西洋哲学名著编译委员 会的成立即是一个标志。 熊十力的《新唯识论》语体文本和《读经示要》分别被作为中国哲学丛书甲集 之一和之三出版,亦是一份殊荣。(甲集出版有创见的哲学著作,乙集出版中国哲 学史研究著作。)这也表明了熊先生的一家之言在中国哲学界的地位。1944 年, 中国哲学会召开第四届理事会。理事有:方东美、全增嘏、汪奠基、何兆清、吴康、 金岳霖(常务兼会计)、林宰平、宗白华、胡适、范寿康、冯友兰(常务)、张君 励、张东苏、汤用彤、贺磷(常务兼秘书)、黄建中。下设西洋哲学名著编委员 (贺为主任)、中国哲学研究会和中国哲学会编委会(均冯为主任)。参加者除上 述部分理事外,尚有张颐、翟菊农、刘衡如。 特别应当指出的是,熊十力(1885—1968)、冯友兰(1895—1990)、金岳霖 (1895—1984)、贺麟(1902—1992)的哲学,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哲学的瑰宝。 他们是在艰难困苦、颠沛流离之际,满怀悲愤、悲情、悲愿和中华民族必定复兴的 坚定信念,发愤创制了各具特色的民族化的哲学体系的。在吸纳古今中西印各种思 想资源的基础上,他们的哲学挺立了民族文化的主体性,为传统哲学现代化作出了 难能可贵的探索。他们又摆脱了中西文化冲突碰撞中的情绪化对峙,开始了真正意 义上的“新的综合”,即在吸收融化、超越扬弃中外文化遗产的基础上,重建民族 文化精神。 熊、冯、金、贺共同的、终极的关怀是重建中国哲学,尤其是它的形上学。他 们面临的、必须作出回应的,不仅有外王学的问题,即中国社会与中国文化的近代 化或现代化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内圣学的问题,即重新探寻人类的、民族的精神家 园,人的安身立命之道,人对于宇宙、人生的根本意义的终极信念。在这一方面, 特殊的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能否救治人们在工商业竞争的紧张下出现的无所依归、 无所适从的精神或心理危机,即信念、价值、存在与形上的迷惘,填补五四运动以 来,对传统的冲击、毁谤之后留下的一大片精神或心理的空间,则是至今仍摆在我 们面前的思想或哲学难题。不解决这些问题,中国的现代化只可能是无本无根的, 只能是片面化、平面化的。抗战时期,熊十力等很敏锐地作出了回答。不管他们各 自的结论如何,那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却是:他们各自都作了思考,提出了问题。 可惜以后几十年的阶级斗争的紧张,致使他们和后续者不可能接着来回应这些根本 问题。 熊、冯、金、贺哲学的另一个意义在于:能否使中国哲学重新挺立于世界民族 现代文化之林,取决于中国哲学家能否现代化地建构我们固有的文化精神与哲学智 慧。这种建构、阐释或表达,必须摆脱注经或解经传统,但又不能完全抛弃传统哲 学有益的概念、范畴;必须部分地摆脱原有的语言和方法,使用新的语言表达和方 法论架构,具有冷峻的理性思辨和严整的系统,但又不能阉割传统哲学的神髓和风 貌、活的精神和丰富的情感,而且仍然可以使用体悟的、哲理诗的形式;必须从深 层次上把握中西印哲学之本质特点,而又不能没有哲学家个人的创见、卓识,不能 没有自己独立完整的思想系统和独特的风貌、风格、个性。 熊十力的“本心”、“体”、“用”、“翕”、“辟”,冯友兰的“理”、 “气”、“道体”、“大全”,金岳霖的“式”、“能”、“道”,贺麟的“仁”、 “诚”、“心”、“物”、“知”、“行”等范畴的讨论,试图找到中国文化区的 中坚思想,捕捉中国人关于世界和自身之觉解,把握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据,并且与 现代化的外王学联系起来。“本立而道生”。人生最根本的信念、依托、根据,是 我们从事的现代化的政治、经济、科学、文化活动的本体的支撑。 抗战时期熊、冯、金、贺哲学,是传统哲学与现代哲学、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 大陆哲学与港台及海外华人哲学的中间环节。我们如此去体会熊十力等的哲学创慧, 才不致拘泥于细节(如他的论敌那样),而把握其精神。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