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道德理想主义之两面 以上我们从三方面探讨了熊十力为现代新儒学奠定的哲学本体论及其核心道德 形上学的主要内容。如何评价这一学说呢? 如前所述,熊十力本体论上的睿见,有助于彰显人类终极存在的意义世界,重 建人的道德自我,重建人的自尊,肯定人的价值和理想人格。这对于“现代性”之 负面,即工具理性过度膨胀、科学技术日益发展所衍生的副作用,例如金钱拜物教、 权力拜物教的批评,对于人文价值和道德伦理之沦丧的警醒,无疑具有莫大的意义。 没有精神主体、道德人格,人只能沦于“无家可归”的境地。的确,现代化不仅仅 包括工业化、都市化、科学化,还应当包括人的全面发展,人性的完善,人与自然、 人与人关系的和谐,人有崇高的境界、精神的依归和寄托。因此,作为现代新儒学 思想中枢的道德的理想主义在现代化建设过程中是有积极意义的。 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十分重要的问题是,二十世纪在欧风美雨的冲刷之下, 我们的民族精神、历史意识、文化情绪、价值系统、终极关怀、形上睿智面临着深 刻的危机。二十世纪是中国传统的文化资源在中国本土上遭到普遍的毁辱和抛弃的 时期。只有像熊十力先生这样少数的文化精英,才作为中流砥柱,拯救中国文化的 危机,抗拒着现代化的负面造成的人类文化或世界文化的腐化。他希冀为中国寻找 回失落了的民族精神,为人类寻找回失落了的类的本性和个体的真我。面对着人类 的、族类的、个体的存在危机,熊十力先生在他的生活中,以他自己的生命体验与 直感,重新反省了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重新探索、反思宇宙人生的大本大源, 一扫饾饤灯枝节的遮蔽,回到了数千年人类哲学史所考察的最最根本的问题上来。 在价值迷失的年代,在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中,熊十力先生并不是食古不化的缙 绅先生,他终其生致力干活化民族精神。因此,他的哲学是一种体用哲学(或立体 开用、明体达用、即体即用、体用不二的哲学)。一方面,他主张“尊生”、“明 有”、“主动”、“率性”,强调“用”“物”“有”“坤”的层面,呼唤科学、 民主、知识理性,在一定意义上承认力、势、智、利、情、欲的合理性,批判陈腐 的、令人窒息的传统文化负面教条的桎梏;另一方面,他重新抉发儒、释、道的人 生智慧,启发人们自识“真的自己”,珍视升进向上、清净纯洁、创化不息、开辟 无穷的精神生命的“大宝藏”,去执息妄,化解无明,使人的精神得以安顿,人生 的追求得以拨正,因此更强调“体”“心”“无”“乾”的层面,重建人性的美善、 人道的庄严、人格的独立、人际的和谐、人权的尊重。在民族文化大厦由于内在与 外在种种原因分崩离析之际,再创明天,使之重新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熊十力先生来自民间,来自穷乡僻壤和社会的最下层,亲身体验了二十世纪中 国人民所遭逢的种种灾难,无穷无尽的动荡和痛苦,从列强的肢解、军阀的混战、 日寇的蹂躏、内战的厮杀,直到惨死于灭绝人性的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民间疾苦,笔底波澜。他的人生,他的哲学,他所呼唤的并实践的安身立命之道, 正是对黑暗卑琐的现实的抗议和对人类理想境界的追求。 熊十力哲学亦有自身的内在矛盾和局限性。例如熊氏抽象地发展了人类活动的 能动性,鉴于辛亥革命的失败,错误地总结经验,把自强不息、积极入世的人生哲 学推到极端,视个人意志、“自我意识”为改造社会的根本动力,为“改造物质、 制御物质、利用物质”的主宰者和宇宙生化不已的“内在根源”。这就夸大了“人” 与“心”的作用,使之成为宇宙的中心。 作为曾经参加过民主主义革命的斗士,熊十力创制哲学的基点——资产阶级革 命的力量不足使他错误地认为,辛亥革命失败正由于缺乏自信力和主观能动性发挥 得不够;作为“后五四时期”的哲学思想家,熊十力创制哲学的另一基点一—军阀 混战,道德沦丧,革命者亦不在身心上用工夫,再加上西化思潮,菲薄固有,中国 文化价值失落,这一切又使他感到要挽救文化危机、道德危机,必须提倡“人道之 尊”,必须肯定和阐扬中国文化的价值和中国知识分子的自尊。知人论世,熊十力 本体论——道德形上学的背景即在如上两个方面。 但是,以道德来整饬人心,以道德来激励种性,发起信心,这不仅是宋明理学 家,而且也是清末思想家章太炎、谭嗣同们的思想模式。历史证明,道德理想主义 的张扬,往往与现实社会大大脱节,并不能有效地促进中国的近代化或现代化。道 德是一个历史范畴,道德的变化,归根结蒂依赖于经济基础的变化。道德可以提示 人,使人警醒,使人不懈地追求理想人格,但道德原则并不是永恒的、绝对的,对 社会生活所起的作用和影响也不是万能的。 熊十力和现代新儒家的内圣学体系是有意义、有价值、有贡献的。但他们的内 圣与外王有很大的矛盾。实际上,这是两种价值系统的矛盾。他们以儒家内圣心性 之学为本位来吸纳西方的科学和民主,只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熊十力相当系统的 本体哲学,即对宋明内圣之学所作的本体论的论证,将其伦理观和人生观翻转为宇 宙观和本体论,具有极大的研究价值,然而它基本上又是脱离时代的。当然,我们 不能苛求一切哲学思想体系都具有时代性、现实性,都能为广大群众所接受。哲学 的功能并不完全是这样的。历史上的许多哲学思想体系作为人类智慧的结晶,作为 人的生命体验的产物,虽然永远只能流传于象牙之塔,然却具有永恒的价值。熊氏 哲学也是这样,因为它毕竟在现时代又一次触及到人类的终极关怀,阐发了人之所 以为人这一古老而常新的课题。 从另一方面来说,熊先生认定人的存在与民族的历史文化不能分开,这是正确 的。但他对儒学的地位、价值、作用抱着过于理想主义的态度。实际上,儒学在历 史上的作用是有限的,而不是万能的,是既有正面的,又有负面的,甚至有不正不 负、亦正亦负之功能的。特别是在世界不同系统的文化日益涵化、整合成为现代文 化的今天,尽管文化的民族性是泯灭不了的,但人类文化和人类价值意识的共性必 然增加。在这种条件下,随着机器大工业及其自动化生产而产生的文化价值,特别 是人类普遍的价值,诸如平等、自由、公理、正义、进取、竞争、科学、理性、民 主、个性、真理等等,作为现时代的历史范畴,毕竟不可能如熊先生所说,在儒学 思想资料中古已有之、圆满具足。尽管科学技术的日益膨胀造成了人性的异化和人 文危机,但这些弊病只能在经济、技术、自然科学的不断发展中加以调治,例如把 儒学中的某种有益成份借鉴、继承、光大,以与现代文化调适。但使儒学(特别是 宋明理学)的心性哲学全面复兴,而且在“内圣外王”结构基本不变的情况下获得 发展,使之成为主导,甚至意识形态化,这完全是一种一厢情愿。 熊十力并不是守旧者,他对儒学有批评、有改造、有发挥、有创新,他也企图 把体与用贯通起来,希望能开出新用,开出科学与民主。但是,熊先生没有从根本 上化解、重构懦学的原结构,而且大大夸大了儒学在现代的功能、作用、地位、价 值和意义,这就使他只能理想主义地重申道德理想主义的新儒学体系。我的看法是, 熊先生对于民族文化特别是儒学价值系统的执著、迷恋,甚至某种程度的信仰,是 可以理解的。但是儒学传统的现代化决不可能走熊先生指出的道路。我承认儒学还 有生命力,儒学在现代和后现代有积极作用,但必须使它的原结构及某些个别的因 素、成份发生转化,才能成为现代文化之中的有机构成,获得新的发展。心性之学 的某种成份经过改造和转化,则可以面对现实和未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