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伊朗的死亡游戏 1999年6 月24日:近六十枚喀秋莎导弹向Kiryat Shmona 市和加利利地区西北 部发射,两死,三十七伤,损失惨重。 作为还击,以色列空军轰炸了黎巴嫩地面设施。 我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多地把信息收集给以色列:一些名字、地点和日期。另外 有支队伍负责把这些碎片给串起来。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提供的信息是些什么, 因为都直接通过我事先设置的技术系统给传走了。 指挥官声称:“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他这么关心我真是好心,不过他最好明白,让我知道自己身处什么马蜂窝可能 更有用。难得开一次情报会。不管怎么样,我必须认真看待他们透露的一些关键: 情报常常被“歪曲”。当我发现了这个问题时,他们解释说:“如果你哪天垮了, 还需要保证我们不会完全输掉。” 要搞清楚阵营的奥妙,并不需要和我的“情报分析员”同事们一样变成情报专 家。在黎巴嫩,我每走一步都会和叙利亚间谍不期而遇。在真主党那边,我们定期 接待伊朗谍报员的来访。而在伊朗,在任何一个角落我都能碰上的是俄国人。我原 来也知道他们在提供援助和武器,但是没有像现在这样深信不疑。 在国际反恐的原则下,美国和俄国签署了一项协议,期望依靠这一纸约束,在 1999年底之前中止对德黑兰方面的军火出售和“技术支持”。更有理由看看事情如 果进展了。 我在真主党分部的时候,那儿的指挥官很盼着我能施展本事搞来大笔钱,好让 他们在那些看不起人的出资人面前,也能捍卫捍卫“实际操作人”的立场。德黑兰 为真主党提供军火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俄国武装伊朗也同样不是秘密。总而言之, 他们的交易途径奇特得很,以至于在真主党潜伏期间我曾亲眼看到,由伊朗提供、 美国制造的反坦克导弹,竟然是两伊开战时候伊朗从以色列购进,而以色列又是直 接从美国人那里得到的支持…… 对我来说,这些就像我所处的环境一样,完全陌生。我得好好研究俄国,补充 一些常识。倒不是为了装成本地人,否则有些肤浅的了解也就够了,而且我一直有 意保留着欧罗巴口音,这样我更有吸引力。我开始选修补充课程,“苏联政治”, 然后是现在的“俄罗斯”。为了这个目的,我还加入了一个“老人”小团体,他们 给我传授一些经验之谈。在这些人里面有一个叫扎克的,反俄表现突出。他给我展 现了俄国地理政治形势的全景。 我很受震动,对他说:“听你这么一讲,在冷战那些年人们是完全相信共产主 义教义的。” “看来你不相信我说的。那里的共产主义现在也没有消失,秘密地不受关注地 继续存在,那些都是没有法律可言的地方,没有西方人敢去!” “你真是彻彻底底的妄想症,”他一个同事很粗暴地说:“你看过去遍地都是 俄国人!” 扎克卖力地阐述自己的看法。我们静静地听着。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接近真相。 在场的头头们始终一言不发,表情严肃。 没人公开附和他。也没有人反驳。接下来几个星期,扎克因为“健康原因”带 薪休假了。公开的说法,是他被严重的妄想强迫症所困扰。一些私下传言则说,他 的言论有人不喜欢。这再一次清楚地向我们表明:高层考虑什么,我们不需要知道。 我们就是棋子,理解能力和思考能力有限。我们可以关心的,以前苏联为界线, “到此止步”。 2000年7 月随着军火交易升温,我被带进了伊朗上流社会的圈子,置身于顶级 豪富之中。这些人有一个特殊的识别标志:手里成天拿一根高尔夫球棍四处炫耀, 这和别人戴劳力士表或者穿耐克鞋异曲同工。他们乐得迈着懒散的步子四处溜达, 屁股后面跟一帮球童,看起来就像奴隶,时不时挨上几棍。干别的纯属多余,拿上 球棍就足够了。草坪供乡村俱乐部使用,而运动嘛,说实话只有聊聊无几的游客对 它感兴趣。附庸风雅和奢侈在全世界都一个样。草场对于沙漠地区显得过于奢侈了。 如此多的水用来养一片草坪,却不能用来养牛养羊……可没人在乎。 我们到这里来算不上潜入。当地警察对以色列特工早已司空见惯。不过一旦被 指控有罪而不幸被捕,那就有判死刑的可能。这种事情是有的,虽然很少公之于众。 一般情况下,外界知道的几次审判只不过是替死鬼,目的在于警告或者报复那些已 经成功逃脱的真间谍。 间谍案并不归警方管。以美国人的说法,由“政府探员”负责调查和“审问”。 一个人,不管你是真的有罪,还是只有嫌疑或者完全无辜,其经历都一个样:绑架, 也就是说先被药物迷倒,然后带到别处关押两三天,强行审问之后再被迷昏。等到 醒来,已经身处旷野或者垃圾堆里。然后他恢复神智,步履艰难地去医院,回旅馆, 找朋友……而这些都肯定被人跟踪,从他一举一动所得到的信息比审讯时还要丰富。 交待这些背景情况的时候,我的头头们只说起“偶尔发生的绑架”,没什么大 不了,“当然,会有审讯,不过两天就放出来了”。总而言之,小意思,稍带提一 下就可以了。可是我所知道的是,最新一个有此遭遇的人,被放出来以后几个小时 就一命呜呼了。我动身去这个热情好客地方的日子已经敲定了:2000年7 月。有史 以来第一次,他们提早几个星期就通知了我。 了解了这些旧事之后,我估计了一下krav Maga 能给我的帮助:最重要的就是 避免被绑架。没必要受那三天拷问,哪怕两天,两个小时。乌里可不是这么想,他 死死盯着我,急齁齁地反复强调:“我再提醒你一次行规:绝对不要惹是生非。”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脸无比乖巧的样子。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没用的!你明白你该干什么。如果执行任务过程中 出现意外而他们逮捕或者绑架了你,这没关系,只要咬紧牙关挺过两天就好了。清 楚吗?” “如果我碰上最坏的结果呢?你想过这个吗?” “会吗,最坏的结果?”乌里问,满脸惊奇:“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会 做掉你的。” 我点头附和,语气讥讽:“当然,如果为活命我愿意为他们效力的话,那就不 同了。” “如果你脾性难改一味反抗的话,就有激怒他们的危险,从而置你于死地。所 以,不要干蠢事,敷衍他们并保持冷静。很简单,对吧?” 对,很简单。我想着我那倒霉的前任。事实上……我补充道:“他并没有学过 Krav Maga.” 乌里很不高兴地问:“他是谁?” “最近出事的那个,被人在垃圾堆里找到,已经一命呜呼。” “他很可能是出了什么错。以前从没出过问题。你只要别出茬子就行了。” 真是最好的追念。被人发现时情状惨酷不算,而且还是他自己的错。 第二天,我上路去海法市。那里有个叫阿莫斯的朋友,一个同事,我前面提到 过。他和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住在市郊一幢小屋里。一路很顺利,路面还宽,两边都 是树木,阳光充足。我在稍远处一片住宅区停下车,决定先打个电话通报一声。我 知道他正在家享用四天假期。他有很重要的信息可以透露给我,因为他以前曾在伊 朗工作,被绑架了几个星期。 “你从哪儿给我打的电话?”在我自报家门后,他问。 “电话亭,离你们家一百来米吧。” “好的,我很愿意帮你。过来吧!” 我走进他在郊外的漂亮小屋,就是有人曾许诺如果我好好干也会给我的那种。 他妻子看我的眼神很阴郁,对贸然来访的“办公室同事”一般都是这种待遇,尤其 同事为女性。阿莫斯和我刚在客厅坐下来,厨房里就传来盘子摔碎的声音,表明女 主人正在备茶。 对家里的这些小插曲习惯了以后,我们就没什么感觉了。他妻子很不情愿地给 我们上了茶,然后转身离开,找到一样在干扰谈话方面效果最为显著的东西:吸尘 器。阿莫斯站起身来,把门关上。吸尘器很快就停了,代之以摔锅的响动。我滋生 了犯罪感。 “这样贸然上门,可能太打搅你了……” 阿莫斯马上说:“你知道,我很高兴见到你。反正过两天我就要去阿拉伯那边 了。有时候,我真发愁……” “是因为即将动身吗?” “不是,是因为想到退休的时候怎么摆脱我这老婆。好了,告诉我你怎么回事。” “我要派驻伊朗了。” “哦,”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这么糟糕吗?” “不不不……其实……是的。总之,是不妙。” “你被绑架过……够呛吧?照乌里说的,就是……” “……就是微笑着捱够两天对吧?”阿莫斯打断我,做了个鬼脸。实事求是地 说,是三天。二乘三。呆三天地狱,然后住三个星期医院。应该说不是最糟的结局, 但如果你能够避开当然更好。什么时候动身?“ “两周之后。” “要我说,他们不会消停的。你如果是四五个月以后……” “确实很够呛,嗯?” “是的。” “给我说说你被绑的详细情况。我不可能看到你的报告。尽可能说详细些。为 了不和他们冲撞,我需要研究一下你当时的情形。” “你真是不可思议!如果你避开了绑架,那就暴露了自己!” “命要紧!反正,这和你没关系,说说吧!” “容我想想……”阿莫斯声音里有点犹豫。 为他的话配音的是碟子碎裂的声音。我心里清楚怎么回事,为了他家里的太平, 我做了一个正确决定。 “这样吧,我先走了。你发个邮件给我,简练点,不过最好尽量写出技术性的 细节,比如你的位置,态度,活动。当然,还有对方的。” “你呀,你会惹来麻烦的。不过我答应你写……就今天晚上吧,”说到末了几 个字他压低了嗓子,担心地看了一眼关着的门。 “对那些当官的什么也别说。” “说什么?那些头儿?你真的会惹来麻烦的。” 他还在说着,我已经走了,冲着他太太灿烂地笑了一笑。她可真是一个勇敢的 斗士,好不容易才保卫住自家领地里的私生活。她给了我一种很奇特的复杂感受, 有怜悯,又有羡慕。 阿莫斯说话算数。我晚上收到了他的邮件,不过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晚上。 这没什么,关键是在出发前收到了。 “我没有忘记你的事。这是关于我被绑架那天晚上的情况大概。你要我详细, 所以我认真地努力回忆了。没有太多可说的,希望对你有帮助。祝你好运。” 把所有零碎的见证文字尽量拼凑起来以后,我终于对他们惯用的两种绑架方式 大体上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一是在对方开车的时候进行,另外就是在酒店客房睡 觉的时候下手。怎么会想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呢……奇怪的是,每一个经历过的人都 确认自己履行了常规的环境核查程序。一切正常:卧室里没有对方的人。无法解释 外面的人怎么能在他们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自己溜进来。全部检查了,各个物件都在 原位,从最复杂的小玩意到一目了然用来顶门的椅子,都没有动过。这听起来像是 蹩脚的福尔摩斯探案,而我对此类玄机毫无兴趣。 没花多少时间,Krav Maga 教练就教了我几手防御方法,用来对付我向他描述 的绑架伎俩。但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消化它。当我继续着手对付多年的心理障碍时, 他仍然保持着无比的耐心。效果还远远没有出来,因为我早早就离开了练习厅。另 一场训练正在等着我呢,按照那些可爱的长官们的标准,目的在于让我掌握“正确 的方法”:要做出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绝对不能显得训练有素,也不能外表像运 动员,不要有突击队员的痕迹,被审问的时候控制身体动作将之减少到最小,保存 体力,尽可能多地去观察,去听,去记。 多夫怒气冲冲地:“看着我的眼睛,听着,你不再是一个有行为能力的人,而 是摄像机,你具备的唯一功能就是:听,看和记忆。为了不干扰这项功能,其他的 一切功能都必须消失。我真搞不懂你,以前你表现得很好,为什么现在就变了呢?” 这种不作为训练令我发疯。我们着手模拟审讯场面,我被要求扮演被动的角色, 真是倒霉!我自己也没想到,当他举起警棒的时候,我条件反射地用上了Krav Maga 的招数挡了一下。这回我又惹出麻烦来了!指挥官将我狠狠地批了一通。 “条件反射的应对,在某些情况下还是可以容忍的,可你是一只手招架另一只 手还击,你疯了啊!没有谁会把这看成自然反应!如果执行任务时这样,审讯就到 此结束:他们会立马判定你有罪,接下来,送你上西天!最糟的后果是:你接过头 的人也会同样下场!这是对你自己的犯罪,也是对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协助你的人的 犯罪!” 我极力向他解释。没用。烦透了,等我好不容易脱身出来,立马就让他们和他 们的被动教育见鬼去了。绝不能泄气。就像我祖父说的:“要想走出森林,只有一 个办法:一步一步向前走。如果坐在石头上想这想那,祈祷、诅咒或者哭泣,没有 谁能靠这个走出去。”在等消息的这段时间,我尽可能地多做Krav训练,少做被动 练习。 等真的动身去这个‘可爱’国度的时候,我已经掌握了对付抓捕和催眠术的方 法,在对付汽车绑架方面下的功夫尤其多。后面这种技巧要求有协调性,这对我还 不太容易做到。要说汽车绑架还不怎么叫我生畏。我开车一向比较野,如果迫不得 已,闯人行道或者冲过人群我也不怕。反而是酒店房间里的那一套把戏让我很不安。 为了不引起注意,我必须下榻他们一贯住的那个酒店。换了地方,等于表明我和前 面的人有关联。 一到那儿,我就把房间里里外外看个遍,故意挑了一个毛病,吵吵嚷嚷地要求 换房间。酒店告诉我不可能,因为客满了。我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也没再坚 持。看来就是这个房间里有猫腻。 很可能有人在暗中窥伺,所以我还得举止如常。掏出工具来检查窃听器或摄像 镜头是不可能的,把房间翻个底朝天也行不通。再说,房里的设施也简单得很:一 张低脚床,一把椅子,在装了固定铁栏杆的窗户前面有一张“西式”桌子,壁橱是 不带夹层的,镜子斑斑驳驳,连下面那层锡汞齐都露了出来。现在我能理解前任同 事了:任你有多么丰富的经验也勘探不出这里有什么玄机。 结果只好和他们一样,不轻举妄动。总叫人这么灰心,真是糟透了。我安顿下 来,断断续续地睡觉,每十分钟睁开眼睛看看。突如其来地,我被一阵很古怪的虚 脱感笼罩,醒了。不是真的虚脱,而是当一个人“卸下重负”时,猛然瘫倒在地再 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那种空落落。肯定有什么不同一般的机关。我走到走廊里,空 无一人。我尽量自我安慰:“咳!你这姑娘变得神经兮兮了。瞎想什么了呢你!” 我又睡了十来分钟。重新被刚才那种虚脱的感觉惊醒。这一次,我确信自己不 是幻觉。感觉非常清晰。我慢慢爬起来,然后猛地把门拉开。一个黑影极快地悄无 声息地在楼梯口一闪。就像是无意为之,我的房间恰巧就在楼梯旁边。黑影闪得太 快,我几乎没看清什么,不敢肯定。我把重要的东西都揣到身上,把房间门打开, 然后迅速向楼梯那边追过去。晚了一步,我看不见那个影子了。我徒劳地在酒店里 跑了一圈,没人,只有那个守夜的门卫——他装作刚好从我这里经过的样子——很 不高兴地盯着我。我不相信那人已经跑掉,心存侥幸地守望着外面的马路。几分钟 之后,我看到有个人从二十米开外的一扇门里走出来,神情古怪地看着我。我刚起 身冲他走过去,那人就跑了。我追了一阵儿,没追上,他比我敏捷多了。我在错综 复杂的小巷里彻底被他甩了,垂头丧气地回到酒店,心想,既然他走了,我也可以 睡个安稳觉了。 回到房间。我的东西散了一地。我决定等会儿再睡。 半夜,又热又乏,睡意难挡。何必这么死扛着呢,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办……我 照搬以前的报办法,悄悄溜到屋顶。我裹上一条被单,在那上面美美地睡够了五个 小时,其间每二三十分钟起来“警戒”一次。 一早,我赶在晨祷之前回到房间,神清气爽。我挂在门上的那根头发还在原处。 表面上没有人再动过我的东西。我使劲嗅了嗅房间里的味道。毫无疑问是有人进来 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体味,我不会弄错。 我特别小心起来。我把壁橱门大打开,又搜寻了床底下,那儿连一只猫也藏不 下。我又检查了窗户栏杆。一无所获。我用椅子顶了顶天花板,没什么异响,墙上 和地板也没有。如果有人进来过,也肯定不在此地了。他不可能是从门口进出的, 那他从哪来呢?不可思议。 我焦虑之下,决定马上出发。我得去一个偏僻的坐落在戈壁上的小村子,离这 儿大概两个小时路程。如果我想早点回来不惊动探子的话,就不能再拖沓了。我把 钥匙交到前台的时候,服务员凶巴巴地看了我一眼。不用说,这也是一个希望我整 晚都老老实实呆在床上的人。 “小姐,昨晚睡得好吗?”他一边问,一边观察我的表情。 “不太好,我觉得很热,只好在酒店里四处走走。又不敢出去,太晚了。” 他的目光有所变化。看来这个这个解释还合他的心意。 “你是对的,在这儿不能太晚出门。但愿你今晚能睡得好一点。我叫人送个电 风扇到你房间,这样能凉快点。” 我谢过他,两人对视一笑。各自都以为稳住了对方,所以各自都挺满意。接下 来几个晚上我当然还是得和星星做伴。 我租了一辆美国车,六十年代产,在这里很常见的。开着这坦克似的家伙我脑 子清醒了不少。路上每次停车和减速的时候我都很小心,对任何有异常举动的人都 非常警惕。一出城,我总算松了口气。 在离目的地还有几公里的地方,我把车停在路边,尽量借助崖壁将它隐蔽起来, 然后自己走过去。接头的人见到我很高兴,看来这一天的情况有了转机。我着手工 作,任务开展如我所愿。 奔波了四十几公里后已是深夜,我找到自己的车,往城里赶。我在旷野里跑了 好一阵子——即使那种尽是石头的荒漠——这时看到前面远远的路上有个亮光一闪 一闪。大概不到二十公里的距离。转弯的时候就消失,但总又重新出现。有一会儿 我心想,自己蠢到家了:这条黑糊糊的路上还有其他车亮灯,怎么就一定是同一辆 车的呢。这两天被这些海湾人搞得太紧张,我患上强迫症了。可是不对,就像人说 的那样,这个亮光“不对劲”。它的挪动速度很不规则,像是时而前进,时而倒退, 时而又停了下来。因为行动计划所限,我往回开是不可能的,而且路边都是悬崖, 没有其他路可走。我把害怕的“本能”压下去,继续向着那点亮光开过去。突然, 那亮光不动了。 我熟悉这条路,知道现在这一段路况很糟,有一连串危险的急弯。第一段盘山 路到了。在一个转弯处,我看到前面五十米停了一辆车,横在路上。里面好像有四 个人。从旁边超车冲过去有和对面来车相撞的危险。就在这当口,我看到对面方向 有车灯出现。两旁都是悬崖峭壁:无路可走。我一脚油门踩到底,从那辆停着的车 旁边超了过去,险过剃头地飞身擦过对面那辆车。那司机吓得半死,骂个不停。一 个漂亮的侧滑之后,万幸之下这美国车居然重新稳住了方向。这么出色的特技表演, 那些摄像机都哪去了?还每来得及松口气,那辆拦路车已经跟了上来,企图超过我。 为了避开那些大弯,我只好接二连三地偏来偏去,越来越失去控制,一心指着这辆 老破车能顶得住。事实证明,这些美国人还真不赖! 我们一路这么“玩”过去,直到快要入城。我以为到此我算是把他们甩了,他 们不可能再开飞车追上来。我高兴得太早了,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子弹雨点般落在 我的车上。看来他们是不甘心让我就这么跑了。子弹擦过我的头顶。挡风玻璃碎了, 车胎爆了,车突然一歪,在路上翻了半个滚。我从撞得乱七八糟的车厢里爬出来。 一秒钟也没耽搁,我歪歪扭扭地往前狂奔,好避开子弹。前面几百米处就是城里了。 我一头冲进最前面一幢楼,径直上了屋顶。我只管往前奔,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 屋顶,然后藏在一个角落,等那些追兵过去以后,我这才不慌不忙地从相反的方向 离开。 这一场追逐很热闹,也很累人。这种把戏总是在大白天发生,酷日炎炎而我筋 疲力尽,空气清新的早晨则从来不曾有过,那种时候我倒是很乐意开着车和他们溜 达溜达。 我换了酒店。迫不得已之下,向几个接头的人示了警。眼下迫切需要找出谁是 那个双重间谍。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安全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一夜。得了,上 屋顶吧,睡个安稳觉。我喜欢屋顶。我可以完全放松,无忧无虑地睡上二十分钟。 一旦恢复了体力,我就下楼老老实实守在房间里,等着不速之客来访。让脑子里塞 满回忆,是驱赶瞌睡的有效办法。 “愚蠢。没有觉悟。不负责任。胆小鬼。犯罪。草率行事。”我的头儿们用了 一打形容词来给我此次的表现定性。我一点没听进去,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所以安之若素。他们发怒的原因在于:我居然敢开车跑掉,而不是停下来表示友善。 他们自然是有一套既定方案的:对方有绑架的企图,说明我们被人出卖了,这 个人要么是我们派到真主党内部的人,要么就是那些巴勒斯坦游击队员中的某一个。 怎么来确认呢?必须把这局棋下完。所以他们才希望我停下车,跟那些人走,让他 们觉得我不是什么特殊角色。然后我积极配合,给对方看身上携带的东西,告诉他 们我从哪里来——既然他们在路上堵住我,自然知道得很清楚——,可是即便我是 一个谎言专家,也不可能让对方相信我只是来研究研究文化问题。 这都无关紧要了。狠狠的训斥。最主要是骂我怯弱,没有迎难而上,而我本可 以利用那些机会,通过他们审问时所提的问题了解对方究竟知道多少,然后再通过 我的回答或他们的漏洞来增加自己假身份的可信度。 “不跟他们走,反倒玩什么驾车高手的把戏,你把我们所有的努力毁于一旦!” 由于我对待批评的态度和他们所期待的效果相去甚远,多夫也被训斥了一通说 是训练很不得力。他从没有挨过这种批,所以闷头想心事,没做反应。至于我…… “如果我不合适干这份工作,他妈的没什么,让我走人好了!” “以前你干得很出色。只要你能说服自己回到原来的状态不就行了。” 乌里被要求担当起公正裁决的角色,他说,情况确实比较棘手,从战略眼光来 看,顺从对方是比较有利的选择,而从求生的角度来看呢,我所选择的解决方案则 比较保险。于是又开始对我进行思想教育了。他问我:“为什么不试试挑战一下而 选逃避呢?你完全能够应付那种处境。你必须对自己有信心,你得尽你所能去面对 难度更大却更保险的选择。好了,勇敢一点!” 为了帮助我战胜自己,又来了一遍培训:睁着无辜的双眼马上随对方走,该怎 么回答就怎么回答……整整十五天的折磨,我的耳朵被磨出了茧子嗡嗡作响,几乎 就要撑不住了。至于Krav Maga ,他们没有提。到底是我全新的精神状态驱使我去 参加Krav训练课,还是这种课程让我有了不同完全两样的思维方式?事实上也没有 什么新的精神状态,是不过是那种对生命和自由的渴望,在他们看来却是应该为之 羞愧的东西。 这个星期我满三十岁了。我不敢想象自己还要继续干下去。一年后“合同”到 期,好了,我可以重获自由了!我一点也不掩饰这种想法。我的要求被狠勊了一顿, 什么不服从管理,不尊重上司,动机不纯。我倒不是最倒霉的。那些头头脑脑等着 我回去探讨技术问题,指挥官为了批我把讨论会延误了。他从不把技术放在眼里, 感兴趣的只有纪律问题。可他的同僚们不这么看,所以争执发生了。结果是我心平 气和地等在一旁听凭他们大吵。互不相让。 指挥官输了这一会合。他被人取而代之。此后是没完没了的任务说明会,我都 成会议的女仆了。这是新来长官的第一把火。他高瞻远瞩地着手树立自己的权威, 因为他把前任的离职归结为我不服管理的结果,而他绝对无意步其后尘。 这种在压力之下有意为之的汇报一点意思也没有。为了搞点气氛,我开始和一 帮同事胡说八道。我用一种讲故事的口气做开场白:“很久以前,波斯国里有一个 穷鞋匠,叫做阿里巴巴。他勉强养活老婆和儿子,还有一头瘦兮兮的替他运木头的 小驴子……” 一个同事纠正道:“他是伐木工。” “伐木工?” “如果他是鞋匠,要驴子和木头干什么?” “他是个阿拉伯人。他用棍子打驴子,好让驴皮能变成棕红色。” “有道理。”多夫也参加进来了。 新指挥官认为该他控制场面的时候到了。他面无表情地命令道:“现在开会。 鱼儿,你先开始。你的报告不够简洁明了。那不是什么报告,是《读者文摘》的文 章。” 我郑重其事地做出申辩。 “事实都在里面。” “也许吧,但需要进一步提高。” “如果我提高了,报告不就变成斯蒂芬- 金的小说了。” “我们之间有些误会。重新开始吧。” 这种前景展望迷惑不了我。我低声抱怨了几句。指挥官听见了,很生气。 “你在抱怨吗?”他质问,有点恐吓的意思。 “是的。” “我记住了!这个我们可以待会儿再说,多夫,你先说说‘悖行训练’是怎么 回事?” 他显然是想找茬。多夫试图平息事态。他说:“还不能完全说是‘悖行训练’。 现在谈这个话题,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 “不,就现在谈!你还在学Krav?”新指挥官问我。 “是的。” “要是勒令你停止呢?” 他真正叫我生气了。我决定要他好看。 “你真重视。” “回答我就可以了,不需要评论。” “要知道,两分钟前你还在说‘必须提高’。” “如果勒令你停止,你还继续吗?” 他要想玩《Los Angeles 法律》这套把戏,也得看看是和谁。我改变态度,换 上博学之士一本正经的腔调,背了一段:“这个问题是一种挑衅,目的在于控告我 有严重的罪名。我不欣赏这样的方式。所以,我拒绝回答并要求律师到场。” “我同意她的观点。你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提问。”多夫忍住笑,帮我强调了一 句。 “你还要练多长时间Krav?” “只要教官不反对。” “不会太长时间,”多夫再次打断。“我们等会儿再说这个。转入正题吧。” “不错,说说任务!如果这种悖行训练让她变得乱七八糟,那就是时候刹车了。” 我迅速纠正他:“恰恰相反,多做训练就是为了不至于乱七八糟。” “我们不可能允许你把执行任务当成Krav的实习场地。” “这是曲解。你偶尔也想过我怎么能够生还吗?并非低下脑袋束紧裤带就办得 到。” “这一直你的理由。” “这一直是我的担心。我当然知道这和你无关,可是对我来说,这事关重大。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打心眼里就不想参加你这些迷人的会议!” “过去,没有Krav Maga 你不也总是回来了。” “如果它毫无用处,那你何必那么在意我继不继续?” “这不仅仅是Krav Maga 的问题,而完全是你态度的问题。” 这回是指挥官的同僚来打圆场了。他希望能暂时打断我们的争执:“谈正事吧。 我们回头再说这些。” 可是那一个怒气未消。他冲着我喊叫:“你执行任务时的态度是完全错误的!” “可能吧。如果你觉得自己干得好些,你来。我没意见!” “这是第一次,我说的话没有回应。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我不会放过你。你 得学会服从和尊重。” 我这边已经忍无可忍。我转身对着多夫:“没来一个新官,都这么装腔作势。” “冷静点,”他制止我,“你会把事情闹大的。” 新指挥官想夺回主动权:“我不说什么了,因为你听不进去。不过这证实了我 的看法。你需要好好看管。” 这下我从椅子上一蹦而起:“十分感谢!禁闭室我早就呆过了。从那天开始, 我为你们卖命,为什么?就为了更多的被训斥!” “坐下!执行任务并没有给你任何要求特殊待遇的权利。” “当然有!” “你说什么?” “当然有!应该特殊,应该有权支配自己。经历千难万险,所以应该有!” “什么逻辑,应该给你洗洗脑了。就像Krav Maga.” “你被抓过几次?又受过几次酷刑?你说啊?而我是太多。告诉你,为了不再 重蹈覆辙,我会不惜一切。” “这是态度导致的问题。如果按照我们的方式去做,你就只会在监狱里呆上一 小段时间。” 我俯在桌子上面,向他探过身去,作势要抓住他。 “你看到过我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你看到我的诊断报告吗?在监狱里我 活不过两个星期,顶多两星期。” “你坐下!”指挥官站起身来,命令我。 我们两个面对面僵持着,口里咖啡味对着橙汁味,全都狂怒不已,各自都认为 真理在自己这边。其实,仔细想想,我们两个都有道理,不过是以不同的价值标准 来衡量。这也是这片土地上面所有争端的另一种写照。我试图向他说明官方言论多 么自相矛盾:“你愿意跟我们谈谈莱威的好态度吗?他被判了四个月监禁,你们曾 经以他的被动配合和保”我能保证,对于你想听的话,它完全不成问题。“密身份 来作为范例。他死在了监狱。我们甚至连他的尸体也拿不回。而我,我还活着。” “莱威意志薄弱。” “说的好!现在侮辱他的名声来了。真是佩服之至!我还在这儿听你胡说八道 什么!” 为了重归平静,新指挥官的同僚出来干预了。 “够了!鱼儿你坐下,开始汇报。” “不行,他搞得我很累。再说了,从回来那天起,这份报告我都念过四遍了。” “闭嘴!” “对着那只耳朵叫吧,这只在上次出任务的时候已经聋掉了。” 那同僚站起身,绕过桌子,从身后扶住我的肩膀:“两个人都别说了。坐下! 我说坐下!你,鱼儿,我命令你忘记他的态度问题,安心作你的汇报。而你,”他 冲着我们的新指挥官,声音冷冷的,“这几分钟你不要开口,让自己平静一下。待 会儿你再说。鱼儿,开始吧。” 我开始,第五次念我的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