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俄国“大夫” 2000年5 月:以色列从黎巴嫩南部安全区撤军。 2000年7 月11-24日:克林顿,巴拉克和阿拉法特签署戴维营和平协议。 大马士革:针对巴拉克-阿萨德协议,爆发大规模游行。逊尼派的政变企图被 残酷镇压。 头头们派我去叙利亚。他们说,事情重大紧急。他们说,生命攸关。我不断地 申辩利害,想打消他们的想法。乌里也用另有任务来搪塞,想帮我躲掉这一趟危险 旅行。他低声表达了不同意见。他有这样的举动让我很感到意外。这让我觉得,还 是应该相信性本善。那些人答复说,需要拿到一些东西,而且有人有能力拿到这些 东西,所以最终决定,我非去不可。现在要探讨的唯一问题是怎么执行。 那个让人讨厌的、对我训练指手画脚的指挥官又给我上了一堂政治思想课:有 幸成为组织的一分子,就应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别忘了以色列“是一个强敌环伺 的国家,过去和现在都必须为生存而战……”一个同事恶作剧,帮他计时,其讲话 持续了四十七分钟。四十七分钟,够长了。 就在2000年8 月的这个上午他宣布,我当天晚上就得出发。我说不行,后天之 前都不行。我怎么也得筹划一下这次任务,留出准备时间这很关键。不用了,事情 重大紧急。真是糟糕之极,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得按自己的原则行事。我定在明天上 午出发。不能太过分,在我来说顺利完成任务毕竟更重要。 今天星期四。按计划,我有一两天行动时间。最迟星期一,我必须返回总部。 我其实心里完全没底。也可以说,我有点害怕。我曾经遇到过很多险境,但问 题不在这儿。把我派回去,这甚至不算难题,但非常愚蠢!这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 之。既然干了这行,我们已经准备好为担重任而牺牲生命,可最后往往死得愚不可 及。问题就在这儿。 我徘徊来徘徊去,又生气又担心。该整理行李了,可我还心神不定。我把脑子 转得飞快。Krav Maga 的教练休假了。不管怎么样我得给他发个邮件,告知我的处 境。他立刻就给我回了信:“别用你所谓的PP(悲观主义者的被动说)来烦我!你 会像从前一样自行解决的,顺便告诉你我星期二回来,而且有不少活儿要干,一句 话……遇事尽早拿主意对你有益无害,记住了。星期二晚上见。” 老习惯,我转道苏黎世再进入黎巴嫩。这么多年,贝鲁特机场还是老样子,说 不上是传统还是现代。山风总吹来那么一股子熟悉的味道,是山羊的味儿。虽然机 场里尽是废气,这股味道还是经久不散,实在叫人奇怪。进入到达厅,过海关,一 点问题都没有。我看到联络人在稍远处等着我。每个接头人转告我的都是好消息。 平安无事,没有人给我任何警告。看来我先前的担心都不成立。感谢上帝,真是好 极了。 我穿过黎巴嫩全境,然后顺顺利利地过了叙利亚边界。那边的接头人也全是好 消息。我基本用不着判断分析,我没有发现任何针对我们的跟踪迹象。他们不可能 如此不露痕迹地监视我们,这不是他们的一贯作风。我可能真是过虑了……要不就 是我的判断能力总是快他们一步。我比较倾向于自己后一种解释,于是决定在对方 “醒悟”过来之前,尽快开始行动。 我不吃不睡,又开始赶路。深夜时分到达目的地。把车停在田里,我睡了一小 会儿。我做好天一亮就徒步进城的打算,这样不引人注意。 和那些上市场买东西的主妇们一样,我把自己从头到脚用黑纱蒙了起来,然后 向办公楼走过去,那里面有我要找的数据服务器。进去的方式我是熟悉的,也知道 该找哪台机子。办公室空无一人,进去很顺利。可是等开始操作的时候,我发现安 全系统被改过了。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去防火墙:“我还是对的……防备在这儿 呢!这些蠢猪,他们没那么蠢……” 这个改动使我的速度放慢了,而且如果我要盗用软件的话,就会被迫现身在局 域网上面。没别的办法可想。我明白,他们设下这个圈套是为了探测我的位置。我 很清楚危险在哪里,不过我也知道他们还没有发现我原来装的那些程序,所以他们 也很难探测出我即将安装的这个东西。如果在操作过程中我就暴露了位置,那就糟 了,不过和我们以后能拿到的情报来比较,这样的牺牲还是值得。不管怎样,这就 是我的工作。 我一边干活,一边盯着警报指示。我能随时看到他们安全监测系统的动静。关 键是不能紧张。脑子得转得又快又到位。照老办法,我通过更换个人数据,寻找几 个服务器上的老用户。考虑,判断,尝试……肩上像有千斤重担压着。这时候,我 看到警示灯走到了我所在的区域。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能锁定这栋楼,这台机 器。我的脑子和手指早就习惯于在压力之下工作,此刻动作起来更是前所未有的迅 速。输入的口令终于起作用了,结果越来越明朗,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最后 一试,连接成功,我欣喜若狂。警报响了,我看了一眼安全警示,它们已经指向我 所在的楼以及楼层,正扫过一间间办公室。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该开溜了。 我打开窗户,一边从二楼往下跳,一边诅咒我那不中用的右脚踝,然后飞快地 向市场方向跑去。 一般来说,穿过乱糟糟市场的时候可以迅速甩掉追兵。只要脱离他们的视线一 小会儿,从摊位下钻过去,尽快冲进小巷里的某栋房子,然后冲上屋顶就可以了。 接下来都是经验之谈:尽可能在屋顶上快跑,除非碰到明显难以逾越的障碍,否则 不要下去;不要在追兵可以看到的障碍面前停下来,而要绕到障碍后面,再找下去 的路。然后呢,就该找个角落藏起来了——这种地方不算少——在里面呆上一天一 晚,如果不得已,第二天也不要挪窝。 是啊,只要到屋顶上就好办了。我很有信心:脱身及时,追兵甩得也足够远, 再说他们不敢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开枪…… 一股冷飕飕的风打断了我的盘算。子弹从两旁噌噌擦过去。我硬着头皮继续往 前跑肋几米。糟了:平时那些不怎么掺乎、害怕被卷进来的旁观者,这次却从四面 向我这边围过来。五六个宽肩粗膀的男人冒出来,堵住去路,将我一把抓住。他们 的跟踪很漂亮也很到位。我试图挣脱,但是一把枪随即顶上了我的后颈,我不敢动 了。这些金属家伙很是不可思议,那怕还在冒烟,也能让你的后背脊骨冰冰凉。我 脑子飞快地转。一定要尽快找到对策。我突然间全身松驰下来,放弃一切对抗,目 的在于让那几个彪形大汉手下松动一点。果然奏效。飞快地,我微微瞥了一眼身后, 判断是否有可能夺下背后那个士兵的枪。一个……不,两个……五个……后面还有 人……算了吧,为时已晚。 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们,扔然在寻找逃脱的机会。围着我们的人跟退潮似的, 散了。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商贩还守着摊位。我顺着那些士兵的喊叫,举起手, 听凭他们把我推到墙边,搜身。当兵的兵分两路,宣布我被逮捕,以及对街道进行 “管制”,也就是又逮了十几个人,因为他们在抓我的时候表现得不够兴高采烈。 我们的目的地是附近一个军营。我沮丧得很,本来还希望这次能换个环境。审 讯开始。我对这一套程序烂熟于胸,提问,辩解,沉默,然后是拷打……我真想能 跳过几个环节可是没有可能性。随他们去折腾,我趁机放松放松自己,集聚点精神。 奇怪的是,我突然有虚脱的感觉。我想起来了,从出发的那个星期四起,我就没吃 过什么东西。这下好了,我的胃痉挛起来。我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这痉挛上来,我 喜欢,我视它为亲亲宝贝。它能让我对其他一切忽略不计。 上尉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怎么,完事了?这么快?我好像听到他在说:“走, 我们要取你的指纹,送到数据库排查。” 他打开门,向门厅顶头走过去。几个当兵的目送我们经过,一声不响。我们到 了一间办公室前面,专门收放印章的,东方人好这种东西。 “等着,别动,先给你戴上手铐……” 机会来了!如果……我看看四周。有二十好几个人,每个人都对我虎视眈眈。 看来,机会不是这么好找的。我很配合,很安静地让他们取走了指纹。在类似的情 况下,Krav Maga 教练会怎么办呢?像他那么决断的人,很可能早就把他们都击倒 了。他压根不会等着被带到这里。我犯了什么晕?为什么不能应付得更好呢?可早 先我又能怎么作为呢?都想过,都试过……最后还是失败。我琢磨着。不行,在这 种地方不能轻举妄动。应该等到给我换地方的时候,那种情况下身边的人会少点。 最重要的是不能失去希望,因为我这个人96%的力量都取决于精神状态。 “在这等着,我下去送这些纸样,等结果。如果你想趁机跟我们玩逃跑的把戏, 好好想清楚,我的小伙子们会对你来个漂亮的扫射!” 我没听他的,自顾想我的事。突然,我察觉有响动而且在慢慢加大。我反应过 来,这个滑稽家伙已经把我独自留在一帮疯子中间……这当口,几个士兵已经气冲 冲地逼了过来。我看看站在背后的两个卫兵。他们慢慢往后退,和同伴站到一起, 枪还是指着我。我跳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其中一个人回答我说:“别妄想把军官叫上来,他在地下室呢,听不见的!” “他会回来的。” “反正你已经被判了死刑,现在死和等会儿死,对你有什么区别呢?刽子手! 犹太佬!犹太刽子手!” 我眼看着他们逼过来。看起来他们对这种游戏感觉愉快。他们的样子太滑稽了, 我都没办法让自己去当真。可他们是真的要杀我。 地下室传来脚步声。几个人担心时间不够用,行动加快了。他们向我扑过来, 我用连环腿还击,他们吃了一惊。退下去,上来,又退下去,围着我打圈。暂时地, 我把他们击退了,但还是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我让他们给围在了中间。一开始我 就该找好出口的。怎么办?现在不是考虑战术的时候,他们又上来了,行动默契。 我想把他们逼退。刚碰到一个进攻的,他就闪开,换上另一个。我开始气力不支了。 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其中两个人用胳膊把我拦腰抱住。我在全力挣脱。就在我 把其中一个往外推的关头,我用眼角瞥到另一个人手拿匕首直冲过来。真该感谢Krav Maga让我具备的反应能力:我摆出了一个防御招式,可惜由于身体失去平衡,加上 事出仓卒,又有手铐在身,我只部分避开了刀的攻击线路。这已经足以救我一命。 我没有被刀刃正面刺中腹部,而只是左侧肋骨间的斜肌被划伤了。我的第一反应是, 伤口不致命,但疼痛难当。那个士兵又举起匕首。 一只手从背后将我抓住。我等着那刀再刺过来,把全部力气都集聚在肘关节处, 准备抵挡。他们撞在上尉身上,他回来了,这会儿正用两只手死死抓着我。 “我不在,你除了挑衅就没事可干吗?”他一字一顿,脸色铁青。 我挑衅别人?这倒是个说法。还很中听。他把我的精神头又挑起来了。 上尉不置可否。他找来那两个先前看守我的士兵,示意他们把我带到办公室去。 我现在总算知道斜肌是多么重要了。我痛得几乎动弹不得。我尽量安慰自己:几厘 米深的伤口不可能伤筋动骨,没这道理。两个士兵把我带进办公室,背靠墙站好。 上尉随后进来了,看看伤口,宣布不碍事,然后举起手里那张传真。 “数据库里有你的记录。” 干得不错!我至少在上面出现过七八次,而且每一次都用了不一样的名字。 他接着说:“你在上面有四次记录。” 他们的数据库没有更新过? “用了两个不同的名字……” 只有两个? 他点明道:“总之,有两次我们找到了和你有关的名字。这一次,你叫什么?” 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哪怕动动下巴颌也他妈的受不了。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仿佛这斜肌就是全身肌肉的中心所在。上尉等我的回答等的不耐烦了。他勃然大怒, 操起警棍。一个士兵把我放开,拿起枪,学着上尉的样子。另一个把我推倒在地。 他一脚猛踢我的肩,把它死死踩在地上:一顿警棍。很幸运,我没多久就没了知觉。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醒了。血从伤口流出来,我的心就在血糊血海里漂着。 好像又不是梦。我觉得它滑到了下腹处,在胃下面跳动。惊愕之间,我到底还是醒 过来了。等我视线清楚了,我看看伤口,发现所谓血海是夸张了些。伤口当然流了 很多血,但是没那么可怕。刚才挨打带来的痛楚,开始撕裂一般的发作。我痛苦难 当。如果我动都动不了,怎么能够逃走呢?我试图重新动一动。我痛得叫出了声。 “哦,醒了?想说点什么吗?” 我艰难地看看左右,没人。头上挨了一脚,我这才发现他在我后面。这意味着 我得仰着头,伸起上半身,牵扯着该死的肌肉…… 上尉告诉我:“你会感到高兴的,我刚接到命令,要求明天把你送到军事监狱 去,那儿等你很久了。这儿嘛,你什么也不用干,歇着就行。” 他说着,踢了我一脚,回办公室干活去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个哨兵 把我拖到房间对角的角落,自己站到门边,枪指着我。我努力挪动身子。我慢慢地 辨认每一块肌肉,把它们和伤口分开。吊扇送来一点让人感到舒服的凉风。既然有 不受干扰的几个小时摆在面前,我就利用这机会尽可能恢复体力。如果头不这么疼 的话……十分钟后,我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好几个小时,这间办公室和隔壁房间里 的说话声音,就在联篇噩梦里,只言片语地传到我耳中。 半夜里,哨兵换班的响动把我唤醒了。一个士兵仔细地察看我。他不像要杀我 的样子,倒想安慰我。 “服役前我是学医的。” 我看了看四周:办公室没人了,风扇停了,热得难受。从敞开的门看出去,我 只看到一片黑,走廊里也没人。 哨兵告诉我:“凌晨两点了。你在发高烧。把这个吞了,”他说着把两片药放 进我的嘴里,“很抱歉,我不能给你水喝。” 我辨出是阿司匹林的苦味。我尽量嚼碎吃了,然后想看看伤口的情况。我被背 铐着,够不着地方。我用目光询问那个士兵。 “感染了……”他回答:“下午我给你缠了纱布,也只能这样,防苍蝇,也防 止失血过多。你流了很多血。我看到你干了什么,太野蛮了……” 突然,他看了看背后,大概是担心说得太多了,他走到门口站他的岗去了。我 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说到底这可能更多是胃里没东西的反应。我又沉沉地回到噩梦 中去了。 醒得很突然。上尉带着两个士兵一大早就闹哄哄地进来了,很不耐烦地用脚将 我踢醒。我总算自己爬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坐着,他们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又 将我脸朝下扔到地上。这让我非常气愤的举动,倒是驱赶疼痛的好办法。他们随即 把我提起来,就像捏着根羽毛,给我戴上闷死人的面罩,然后把我带到——不如说 是拖到——外面,丢进一辆卡车。发烧加上气闷,我又长时间地陷入了昏迷。 在军事监狱受到的待遇和前面差不多。看医生只是做个样子,给我大剂量注射 一次抗生素就算是治疗了。至于伤口缝合,想都别想。 然后又是审讯。他们很快就明白说来说去是没有用的,于是用上了硬的一手。 并非我已经不怕受刑,绝对不是!我既然自己逃脱过几次,当然希望这次也能自救。 我知道,痛苦到了极限之后,要么是失去知觉,要么是拷打结束。熬一熬。熬到这 让人窒息的场面到头,或者熬到我昏死过去……熬到用完电刑……或者心脏衰竭… …熬到这劈头盖脑的皮鞭停下来或者我最终没了知觉……熬到被他们从天花板上放 下来,或者血干脆不流了,再也感觉不到倒挂的痛苦……熬到没了知觉,再也感觉 不到后背被钢鞭撕裂成一条条时那难以忍受的痛。屏住呼吸,放慢心跳,控制注射 到我身上的药物流散……我的身体和精神一直在练习。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心 情和希望。 我不是唯一一个被这样“审讯”的人。有十来个人轮流受这种折磨,轮到谁则 视那些士兵的心情而定。我决心对抗到底,我一直相信自己能够从这里走出去。只 要我知觉尚存,那些士兵不踢到筋疲力尽我就绝不会任他们把我拉起来。这种态度 使人对我多少不敢轻视,从而时不时躲过被审的机会。每当我看到他们累兮兮地走 开时,我都充满了自豪。这阻止不了他们回头再来,而且往往是更加非此不可的样 子,但毕竟我还是赢了一局。 就这样过了几天。我没了时间概念。我把短短的休息机会都看成赐福祈祷一般, 这时候我就能躺在审讯室的石板地上,在那些横七竖八的人的痛苦叫喊声和臭味里 面睡上一觉。没有吃的,几杯茶水而已,也没有治疗和洗漱。地板时不时被水笼头 冲洗一遍,有时把我们也捎带上。按规定,我没有权利睡觉,常常被一顿乱打弄醒。 昏迷的时间过长,也会招来高压水笼头伺候。对策就是在这里睡一分钟,那里睡一 分钟,以不断的挪动来表示自己是醒着的,然后接着再睡。把这套把戏玩熟了,我 好歹恢复几分体力。但是,时间过得一点都不快。几个小时,我会认为是过了好几 天。后来又矫枉过正。我算着是星期一,其实已经到了星期三。叫我感到高兴的是, 他们也耐不住了。 一个“医生”说:“没办法了,她死也不会开口。得通知一声上校。” 我是一条大鱼,所以这里的小负责人很怕我在他手里玩完了。上校倒是有这个 权力,但他实地学习去了。他们也有这一套。联系上以后,上校传达了他的命令: 停止审讯,把我关进牢房,等他两天后回来。他会带来一个“突破审讯专家”,此 人正在给他们上课,很有兴趣在一个“控制能力超群的犹太分子”身上显显身手。 这样我便有了两天假期。我想早点让自己入睡。可事实上我毫无睡意。我全身 到处都剧痛,而且害怕。神经脆弱到了每两分钟就惊跳起来的地步。经过长时间刻 意的放松疗法之后,我终于睡着了,如果我可以把这种噩梦不断的睡觉也叫做“睡 眠”的话。 当上校带着他的“客人”回来的时候,我有点沮丧,因为我本想更好地修整一 下。我的脚步已经开始愈合了,这样我便能稍稍站立起来。当然,我走路的样子就 像个螃蟹,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能走了。这重新让我来了一点精神。 在上校办公室里,我听到审讯负责人做的汇报,有点吃惊。我借此才知道都快 过去一个星期了。我想起教练的那封邮件,“星期二晚上见”。显然已经失约了。 我想,关于我他会得到一些什么样的消息。不会再有人相信我会回去。他们很清楚, 在关上一个星期以后还抱这种希望简直是乌托邦。 在我听他们叙述我在这几天受审时做过和说过的事情时——倒不如说是那些我 没有说过的事情——“专家”一直盯着我。只是一个穿便服的男人,衬衫和长裤的 式样都算得上优雅,一张西方人的脸,肤色很淡,中等身材,栗红色的头发硬硬的, 大概四十出头,胡子剃得很干净,目光就像精钢一样,冰冷坚硬。好几分钟里,我 们彼此展开真正的催眠训练。谁也不肯先挪开眼睛。最后是上校插进来,转移了我 的注意力。他对我说:“你如此无礼地盯着的这个人,是一个‘突破审讯’专家。 能和你较量较量他将感到很高兴。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最好能够抓住它。你的上 司确信你在该死的时候已经死了,你说给我们听将没有任何危险。我们甚至可以让 你活着,过正常人的生活。只要你合作,一切都好商量,你不会丢了小命。由你自 己来决定是幸福地活还是痛苦地下地狱。这些日子难道你还没有受够吗?” 我看着他,心想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人提议用百万美元来收买我的口供呢……电 影里总是用钱来收买的……他们居然都认为我是不可腐蚀的!末了,我只能也将之 视为一种高度评价,尽可能自我安慰一番。 上校不再多说,用一个手势把我转交给了“专家”。“专家”向我走过来,脸 上是一种他所应该有的恶狠狠的表情,然后拼命摇晃我,大喊大叫地把我甩到房间 另一头,以此来考验我的神经。如果这就是专家的秘密,真是令我捧腹。虽然我的 神经已经受损,还是熟悉这种运动方式的。他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肯定是个以色列人!”他大声宣布,好像这是一个重大发现。 那个负责审讯的军官小声嘀咕:“如果这就是他的全部发现,那我也是专家了。” “专家”走个不停。 “如果她是以色列人,我就知道怎么来撬开她的嘴。我太了解他们的训练方法 了。我们只要找准她大脑的关键区域,她就会很快开口。” 我很想笑。当然不是大笑,因为这个滑稽的家伙刚刚打裂了我的嘴唇。他想用 这种方式来找准那个著名的区域吗? 他依然胸有成竹的样子,转身对着静候在办公室旁边的一个穿便服的家伙: “做好准备。”他说的是俄语。 这两个词比前几天所有的经历都要令我记忆深刻。我以前听说过俄国人在大脑 研究方面的领先成果,我还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来做试验对象。我一点也不想成为其 中的一个。我感到平生从未有过的毛骨悚然。 “专家”冷笑着问我:“你懂俄语,对吧?我看到供述里面说,你懂不少东西。 不改主意吗你?” 轮到他笑了。而我,完全没了幽他一默的心情。 一天下来,就是不断注射,我的脑子先是痛到极点之后缓和一小会儿最后变得 舒服——就这样循环往复。我感觉痛苦变得越来越锋利,越来越深入骨髓,越来越 集中在一处。不用怀疑了,为了确定目标,他已经找准了目标。 而我,我下决心摆脱他的控制。我全心全意反复背诵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协奏 曲,既然俄国人以他为荣。我背得如此专心,好像每一个音符我都能听见。感谢我 所受过的训练,现在起作用了:我终于听不见他的问题了,他的哄骗,他的虚假许 诺。我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就在疯狂的边缘。 他呢,用了各种各样的情境来引我上当。幻灯片,电影原声带,都用上了,想 让我觉得自己身在别处,和接头的人在一起,或者已经返回总部。我身上布满了传 感器,我的每一种反应都被仔细研究。认得出某个人的照片吗,或者某个地方?我 明白那是陷阱,可是身不由己,还是要告诉他们。我用切断听觉的老办法,来切断 视觉。他试图通过中弹的仿真效果来把我拉回。没用,我还是呆在我所构建的拉赫 玛尼诺夫的世界里。慢慢地,在祈祷中,我失去了意识。 隐隐约约传来轻轻的乐声,那是特拉维夫冰糕车的声音。我勉强睁开眼睛。没 错,真的是冰糕车,我甚至能看见…… “哦,她终于醒过来了。怎么样?有什么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说说看!” 是谁在用希伯莱语和我这样说话?周围都模模糊糊,只有那个冰糕车是清晰的, 在继续放音乐。听得很清楚。 “试着醒过来,姑娘!我们等你恢复知觉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来,努把力!” 完全动不了。我想动一下手指头,可手就跟混凝土似的,又像是被透明胶带给 粘住了。 “你活动不了,你身上到处都骨折了,他们没有给你接上!我们给你服了镇痛 剂,现在你需要的是休息。放松点,你到家了,快点告诉我们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人是谁?我为什么是在特拉维夫而不是像通常那样,在海法的医院里?…… 医院附近没有这样的冰糕车……为什么他要给我一块冰糕,而不是规定的那种黑乎 乎的脏汤?……为什么不是平时那帮人来听我的行动汇报呢……而且,他们为什么 不等到我完全醒过来,然后测试一下我是否已经不再云里雾里呢……多夫怎么不在? ……我的手……我没办法把它从床垫上抬起来……这是床垫吗?不对,还是那张桌 子……该死的桌子! “好了,来!你醒了,一刻钟后就能恢复正常。为了祝贺你回来,我给你带冰 糕来了!喜欢什么味道的?” 我又听见了冰糕车的音乐声……走了吗?怎么我看到它就在对面呢,那么清楚? 如果是在我的卧室里,应该透过窗户才能看见它,而且看不见全部……如果是在医 院里,我从来没有独自享用过整间病房,从来都是走廊里摆上一张床……什么也看 不见……幻觉,只可能是幻觉……这样说来,噩梦还没有到头呢!…… “嘿!别再睡过去!和我们呆一会儿!该和我们说说你做过什么了!我们带你 去吃饭,喝水……快醒醒!” 喝水……哦,喝水!不,还是一个大陷阱。我不懂希伯莱语……我不认识这些 人……我不懂希伯莱语……我不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难受这一会儿……我 不懂希伯莱语,不懂……什么也别说…… “她又昏过去了。” “她可能真的不是以色列人?” “她就是想要我们相信这个!她坚持不了很久了,耐心点。再来。” 不能等到我真的昏过去再重新开始吗?真累人!我会比你更有耐心……我们坚 持两千年了,我坚持这几天没什么。一切都会有个头儿的。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一 切会有个头儿的,这无法抗拒。 来年一切都会变好…… 在家里,在田野 放假的孩子们捉着迷藏…… 是的……这歌唱得对,只要能坚持到底……来年什么都会好的……糟糕的日子 已经过去了。 一股灼痛,从头到脚一路漫上来,撕扯着每一个神经元。阵阵剧痛在脑部停下 来,扩散,一圈一圈就像那回声似的,简直就是手提钻在开个不停。我试图躲开, 换个地方,可是一动不能动。痛苦在不断增加,灼烧的感觉涨满了每一根血管,我 恶心得不行,脑子里嗡嗡的,响得叫人受不了。 “快说了吧,我马上就停手,你会感觉好多了,你能坐起来吃一顿。我们问你 要的,只是你在这里干过的,没有其他。和雇佣你的人不相干。我们不过是想把你 破坏的东西修修好。就这些。然后你就可以走了。把你弄坏的地方修好,这说得过 去,是你错了,你妨碍了那些无辜的人……你的上司,在你受罪的时候他们正舒舒 服服呢,这会儿准在吃饭,你的痛苦谁会关心呢……把我们想要的说出来,你就可 以走了……” 他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重重敲在我的头上。我就快受不了了,我听见自己 在惨叫,而我自己的叫声让我更加痛苦。我难以呼吸,快要窒息。这种没完没了的 折磨快点结束吧,只要它能结束!灼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在将我的心撕裂,直到 最后它在一阵猛烈的痛楚之中爆裂。终于退下去了,这所有的痛苦。只有他们的声 音我还听得到,很远很远。 “又昏死过去了。她的心脏也不跳了。” 猛烈的撞击之下,我的心重新搏动起来,一度没了的呼吸又回来了。我感觉到 他们在把我松开。我很想动一动,可是没有办法指挥这陌生人一般的痛苦的身子, 它对我几乎是充满了敌意。 “该停止了,如果她再昏过去,恐怕救不回来。如果你把她弄成了植物人,也 就没了价值。” “我已经烦透了这个犹太婊子!听到了吗?我讨厌看到你这张脏脸!” 我感觉到他用手一把抓住我的下颌,把我的头往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上撞。新痛 淹没了旧伤。汩汩流下的血反而令我清醒了一点,原本让我几近疯狂的那股重压突 然被释放了。他无意之间把我救活了。 “你就要崩溃了,对不对?我知道你到了极限,我知道你为什么人卖命。如果 你现在不开口,我敢打赌明天你就下地狱去了,听清了吗?你就要完蛋了,你听到 了吗?” 他把我丢到地上,我的头重重撞在石板上,依然感到那种奇特的舒服。痛苦从 里面挪到了外面,这不知好受了多少倍。几个小时下来,我只盼着一件事:让他们 用我的头去撞墙,也好抵挡一下难以忍受的剧痛。雨点般的殴打又让我苏醒过来, 等他拖起我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完全清醒了。从未有过的虚弱感! 又一下猛击,我重新倒在一片蒙蒙的白雾之中,飘远了。我面前没了声音,没 了感觉。安宁。亲爱的雾啊我的朋友,在你这里我真是舒服极了!哦!就让我这样 无知无觉地呆着吧,我不要再回去那个充满痛苦的世界……即便是在这里,那可怕 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住手!你要弄死她了!白费劲,你看到没有,她已经没知 觉了。” “好吧,时间不早了,我也累了。把她带走。明天我再试试别的办法。” 一阵低低的难以分辨的声音,就像水笼头漏水似的,没完没了。这声音让我在 毛骨悚然中惊醒。我试图翻过身来仰躺着。身体一点一点地,听从了指挥,我很高 兴,那些麻木的肌肉终于醒过来了。我刚翻过来,大叫一声,马上又趴了下去。疼 得可怕,好像背上被什么东西轧了过去。我使劲地回忆,这地方是不是也挨了一刀。 我动动手臂,这一下背部的伤口又被尖利地扯了一下,我想起来了,是钢鞭打的。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可能活动,把刚开始结疤的地方撕开,这样能防止感染, 用流血来消毒。我痛得眼泪直流,心里却有幸福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 这么好。我慢慢恢复了记忆。头痛,还是难以忍受的头痛……总算过去了。是啊, 过去了。我挺过来是对的。我觉得生活好像特别美好,恨不能大声歌唱。我从未像 现在这样虚弱,我在发抖,我的头浸在血泊之中,我什么也看不清,我头晕脑胀, 我遍体鳞伤伤口感染,我的胃在痉挛,但是我真的非常幸福因为这所有的残忍和痛 苦都会结束。就像有人说过,一切终有转机…… 我看看自己在哪里。一个水泥的单人牢房,五平方米左右,角落里是一个方砖 砌的台子,还有一个排泄管道。我努力想坐起来。实在是太虚弱了,我双手无力, 头越来越晕。我又昏了过去,不知道过了一秒钟还是一小时。没有地方透光进来, 找不到任何有关时间的标识。我集中精神,尽量攒一点力气,我给自己打气:噩梦 结束了,美好的生活开始了。加油,如果想从这里出去就必须行动。这是可能的。 这一直是有可能的。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但是,你,我亲爱的身体,现在一定不能 抛弃我!一定要挺住。如果我再回去和他们对话,毫无疑问我是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经过百般努力,我终于坐起了一点点,将背部受伤最重的地方靠在墙上,想尽 量止住感染。而且,活生生的疼痛能唤醒我刺激我。我看看四周,发现在靠门那边, 阴影里有一团东西。像一个小土堆。我这才发觉自己只穿了内裤和T 恤。这一堆很 可能是我的衣服……要真是就好了……我突然有了动力,俯下身子,颤颤巍巍向那 个方向爬过去。我伸出一只手,把裤子拉到一边。没错!在这儿!我的鞋子!如果 他们没有在鞋底夹层找到的话……可是我的手抖得利害,连一只鞋也够不着。我愤 怒之极,使劲咒骂,直到我最后醒悟过来自己应该采取另一种方式:先歇着,待会 儿从头再来。爬过去已经费了太多力气。再说,头那么晕。我歇着……不行,不知 道还有多少时间能留给我。我一下子焦虑起来,必须现在就行动。如果那套救命的 东西还在鞋底夹层里,我就会有足够的力气逃走。我重新伸出手,脑袋突然天旋地 转,我再次昏迷了。 直到第六次我才拿到了那只鞋子。还在,那套注射器还在原位。我抖抖嗦嗦地, 想给自己打一针。慢一点,再慢一点,先够到大腿再说。笨蛋,还隔了好几厘米, 手已经调到地上去了。我一定要保持冷静,尤其要耐心,不能自己就泄气了,放松, 呼吸,休息,手扶着大腿,慢慢挪到位,别急。我又歇了歇。用另一只手固定好位 置,注射。深呼吸。一股力量充满我的身体。继续深呼吸。我去找第二只鞋,准备 再打一针。我明白这样不行,有心肌梗塞的危险,连续注射过于强烈。我应该等上 半天,但是现在我需要依靠这样的剂量让自己站起来。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也未必 不是好事。第二次注射大约十分钟后,我自我感觉基本良好。我站起来。我从鞋底 里翻出几片小的葡萄糖药片。我吞了两片。这些东西到了我的血液里,无异于大海 里的一滴水,可是能让我的胃里装上一点东西实在是太舒服了!我欣喜地活动了一 下肌肉,几乎不发抖了。不过,我必须好好控制这种喜悦的情绪,它显得过于亢奋 了。管他呢,不管怎么说,现在需要的是胆量而不是小心翼翼。 为了把卫兵叫过来然后下他的枪,我故伎重演。疯了吗?总不会比坐等那些 “医生”回来更疯狂吧。绝不能拖延太长时间,药效只有几个小时,我得跑很远一 段落才能再找到这种药。我大声叫卫兵。他很快就过来了,对自己很自信,一点怀 疑也没有。他没有防备,而我准备充分,所以我毫无困难地就把枪夺过来了。为了 安全起见,我出去之前把他勒死了。毫无疑问,我犯的又是死罪。这想法差点让我 笑出声来。在眼下这种地方,死不是痛苦反倒是解脱。 每次这样的时候我都感到如此孤立无援!我总是禁不住想到以色列国内的那些 人,这会儿,他们从从容容地起床了,上班之前美美吃一顿早餐,年轻人呢,也许 通宵狂欢之后正睡着懒觉……他们知道不知道,哪怕想一想,就在几百公里之外, 此时有那么汪洋肆虐的痛苦?他们是否知道,为了让他们能享受他们的沙拉,我们 要忍受万般苦难?啊!在阳台上享用我的早餐,享受清晨的第一抹阳光,会有这么 一天吗我也有这样的幸福生活?想想而已,对我来说就像感受海的味道一样。 一边做着美梦,我一边穿好了卫兵的衣服。真是运气,他不很高大,再说这些 士兵穿的反正乱七八糟,没人会注意我的怪样子。我把他的枪上了膛,仔细检查了 一遍,把自己的东西包好拿在手中,猛吸一口气,然后走了出去。我下了决心,如 果行动失败我就对准自己脑袋扣动扳机。我不是特别抗拒自杀,没必要在地狱里活 上一次。我们遵从的犹太教士说过,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叫做自杀,而是杀死一个我 们所说的可能铸成大错之人,所以这是可以正视的行为。一句话,并非自杀,而是 杀人。对于这被杀的人来说,他自己纯粹是个道具。 我什么也不想,径直往前走。如果老想着自己走错了方向,我就会回头,走起 来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没人会拦阻一个胸有成竹的士兵。尤其是在这样的凌晨时 分,最后一岗卫兵也要睡着了,因为我看到了天上冒出来的星星。早晨的新鲜空气 让我有点小疯狂。我离开自己被关押的那幢房子,向兵营走过去。一走进空无一人 的办公室——晚上这种时候很容易找到——,我飞快地抽出一张纸,像那个审问我 的军官所做的那样,给我自己签署了一份放假证明。我知道在上校回来的那天晚上, 也就是昨天晚上,这军官就休假去了。所以没人会核对这份去医院的通行证。一个 犯人把我给打了,我的脸肿得利害,需要出去做放射治疗。顺理成章。后勤处的军 官充满同情,居然拨给我一辆吉普车。我大摇大摆地从大门口出监狱。在岗哨那里, 我面无表情地把假条递给卫兵。我对这种小把戏习以为常了,甚至向那个当兵的晃 了一下证件。我向着医院方向走,然后在第一个十字路口掉头。 在长达四个小时的路程之后,我离边境只有二十公里了。我要去的地方,是亲 爱的卡玛尔所在的那个村子,他会为我提供衣服,帮我平安过境。为了不连累他, 我把车停在野外,仔细做好伪装。我当然因此浪费了一些时间和力气,但这是必要 的。然后我把军装脱下来,换上自己的衣服。最好不假扮军人,如果这样子被捕, 死刑无疑。我向村里走去。四十五分钟之后我到了目的地,一路我像个机器人似的 走,人都快昏过去了。 伤口还在流血,我筋疲力尽。 太好了,卡玛尔在家。阿泽勃的这个叔叔惊愕不已地接待了我,什么也没问, 让人去叫自己当医生的朋友,然后把我平放到铺在靠垫上的被子上面。我的背上疼 得利害,又很敏感,这样柔软的床垫对我来说实在就和苦行僧的床一个样。卡玛尔 马上明白了,他帮我换成俯卧。这也没好多少,肋间的伤口也很痛。我看了一下伤 处,已经肿成鸡蛋大小,而且化了脓。任何姿势都不行。卡玛尔很理解我的处境, 他把我垫起来,换上一个折衷的姿势,一半用右肋,一半用腹部,耐心地把靠垫挪 到有限的几块没有痛苦的部位下面。我终于躺了下来。不到三秒钟,我就在疲惫中 半睡了过去。卡玛尔和我说话,声音很轻,听得出包含了感情:“我们都不指望你 来了……我从一个接头的人那里听到你的消息,他在监狱里看到你了……两天前他 被放了出来,他和我们说了你的情况……我们以为你死了……见你还活着真是…… 总之,阿拉怜悯众生,你还活着。医生来了。” 他来得真快。我没有完全睡着,能听见他们说的话。他没给我上麻醉,因为无 法判断我的虚弱程度。反正我已经被折磨够了,不会再有任何反应。卡玛尔端来一 盘干果,热量足够,用茶也很容易吞下去。医生用手术刀把每一处伤口重新挑开, 敷上抗生素。最后,他为肋间的伤口做了缝合,动作轻柔地包扎好,和先前受到的 野蛮对待真是天壤之别。 卡玛尔从肩膀上方探出头来,自始至终看着手术过程。 “不给她的背也缝几针吗?” “什么?可这得找到两块好肉才能下针!除非我从她的脖子和屁股这两个地方 下手,可是我不敢保证效果!好了,完了,在这儿休养两个星期不要走动!” 我咬牙坐起来,说:“你们知道,我必须离开。我今晚得上飞机。” “你会死在那儿的!你想要我干什么?要我治好你,还是治死你?” “我要你给我一点补充能量的东西。你肯定有兴奋剂之类的药。” “不行,我是医生,不是杀手!” “给我吧!我随后就走。我不能在这儿久留。卡玛尔有家,你也一样。去吧, 和你这么说话我累极了。” 我不会忘记他看我的那种眼神。那目光非常打动人,是这个残忍的世界里难得 的充满怜惜的一刻。他嘀咕着出去了,回来时拿着刚刚配好的药,给我做了注射。 他给了我一些留在路上用,我表示感谢,但他命令我一路尽量少用。最好他能给我 药片。他摇摇头,走了。卡玛尔赶快帮我换上黑袍、面纱和拖鞋。快傍晚了,边境 马上就要关闭。治疗用了三个多小时。 卡玛尔很受士兵优待,因为他们经常见他过来过去跑生意,所以过一趟境简直 就是小儿科。卡玛尔是个大方人,总给这些兵带一两样“礼物”。 我们顺利抵达贝鲁特,一路上过关卡都很愉快,或多或少地和岗哨聊上几句, 关于当作礼物送给他们的衬衣的颜色啊什么的。一到机场我就拿到了钱和护照,买 了一张去伊斯坦布尔的机票。然后转到欧洲“度假”。我不想回以色列,我想先散 散心。稍晚几天,我再去汇报,然后去忍受那不可避免的医院生活。现在这几天, 我想要的是和生活亲近亲近,而不是任何穿白大褂的人。明天晚上,我就回来。我 为自己的打算兴高采烈,完全忘了自己伤得跟什么似的。 第二天晚上八点左右,我按照原计划到达,肚子里填满了兴奋剂,青霉素,酊 剂,还有对付我肿得和西瓜一般大小的脸的溴。我总算有了点人模样。背上也很快 就结疤了。我搭了一段公共汽车,然后走回家。我从Krav Maga 训练厅前面经过。 他们正在训练。我一直走到门口,听得到鞋底的嘎吱声音,塑料瓶蹦到天花板上的 声音,他们是在练习怎么对付用瓶子做武器的进攻。我听到教练在鼓励和指点学员 :“慢一点……要轻巧!” “要轻巧”……我脑子里过电影似的,又看到了自己经历的一幕幕,也就是前 一天夜里的事。这是两个多么不同的世界!我呆在楼梯旁边,听里面的训练。夜幕 降临,学员们出来了。他们从我前面一米开外过去,没有认出夜色里这个带着黑色 穆斯林面纱的搭档,甚至没有想想这个人在这里干什么,这么晚了,一个人坐在台 阶上。他们看到我了吗?他们的毫无经验让我觉得好笑。 我等到了教练。我很想告诉他我挺过来了,告诉他我非常感谢他的帮助和教授, 告诉他我经历了真正的地狱但是我从未丧失希望,告诉他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很坚强, 坚强到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总之,我活下来了。这是一个奇迹,是新生,是死 而复活。我想表达出每一件事情。可在药物,疲劳和兴奋之下,我变得昏头昏脑, 语无伦次。 我把目光投向训练厅。两个世界的差距如此之大,我觉得自己身在四维空间。 我长吸一口气:“我回来了,好好地……”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很慢。 他看着我,笑容很古怪。他听懂了。 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叫人不安的东西,可是幻听过来纠缠我了。辱 骂声和威胁声,接二连三,隐隐约约,中间夹杂着和我无关的轻声的谈话,好像是 有个人在问时间,另一个人在说他刚做好的饭菜,要么就是一个有趣的笑话让他发 笑。 声音清晰起来,最后变得像利刃一样锋利。这声音太让人难受了,我想躲开。 声音在持续,又来了,缠住我,无休无止。是过去还是现在,是梦还是现实?我想 我也非搞搞清楚不可,我集中注意力,努力去听这些包围着我的喧哗。现在我听到 了痛苦的喊叫。别人的喊叫。然后是我自己的。可是,我喉咙里好像什么声音也发 不出来。我又一次被恐惧占据了全身。有人向我走近。我听见他们踩在石板地面的 脚步声,金属的碰撞声,咆哮声…… 我得行动,逃离这种处境。应该继续抗争。如果不放弃,就一定可以出去。我 必须用精神力量让我在痛苦之中的身体活跃起来,告诉它要斗争下去,告诉他机会 来了。虽然微不足道,但机会总是有的。行动起来,挣扎,重新掌握自己的身体… …一定要试试看。 但是在我内心深处,一个声音低低的,在努力安抚我。那声音向我保证,这一 切都是幻觉,是不真实的噩梦。 太好了,这真的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