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演宋庆龄——《洒问人间都是爱》创作有感 不管前进的路有多么曲折、坎坷,都难以抑制住我梦寐以求的创作欲望。 在梦中,生活上的坎坷都可以忘却,可惟有她——宋庆龄,多年来,多年来, 使我日思夜想,乃至夜入我梦境。她那美的外貌和内在气质,使我渐而渐之、越来 越深地爱上了她,以至从内心萌发出强烈的创作冲动。年复一年,我矢志要让宋庆 龄这位典雅深沉、极富女性美的二十世纪杰出的女性形象展现在屏幕上。我酝酿塑 造宋庆龄始于1980 年。1987 年我到绍兴参加“鲁迅作品改编电影回顾展”时, 便向《阿Q 正传》的导演岑范倾吐了这一心声。他欣然表示:“既然大姐信任我, 我就试试。”于是,在他的协同下,我根据沙叶新的电影剧本,精心改编、创作起 电视剧本来。对于宋庆龄,我并不陌生。 记得初见宋庆龄时,我才十六岁。那时,我刚从南京到上海,与赵丹主演了《 十字街头》。有一天,忽闻宋庆龄为了营救被国民党逮捕的七君子,发动了“爱国 入狱签名运动”,我即与赵丹、袁牧之、陈波儿、郑君里等一起去签了名。宋庆龄 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那样热爱祖国,那样热爱真理,面对敌阵大义凛然、刚正不 阿!抗战爆发后,我到了重庆。宋庆龄的种种爱国之举,更令我崇敬。记得在苏联 大使馆举行的一次招待会上,我又与宋庆龄相遇了。共同的事业使我们走到了一起。 全国解放后,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我有幸与宋庆龄在同一个上海代表组 里,她那和蔼可亲的音容笑貌,至今历历在目。联系到近些年来从一些熟悉宋庆龄 的老前辈向我提供的有关宋庆龄的见闻、史料,以及我自己广泛搜集、积累的种种 图片、资料、书籍、录音、录像和笔记中,我更真切地感受到,美和爱渗透在她的 一生。她对独裁专制,对一切丑恶的东西,都非常地憎恨,并无畏地与之斗争。而 这种崇高的精神又是出于一种伟大的爱:爱真理,爱和平,爱祖国,爱人民,爱亲 人,爱儿童,爱一切为正义而献身的人,爱身边一起工作的同志,甚至爱服侍自己 的佣人——她逝世后,还要与朝夕相处的保姆李燕娥的墓地为邻,两墓相同,毫无 特殊之处。在生活中,她爱弹钢琴,爱打康乐球,还爱养一大群和平鸽——愿世界 和平,愿天下的人都幸福。啊,宋庆龄,洒向人间都是爱!这不正是宋庆龄的典型 性格特征吗!数年来,“众里寻她千百度”,如今暮地回首,角色已在心头的“灯 火阑珊处”,一个爱憎分明、刚柔相济、温良贤淑、高雅端庄的宋庆龄的形象呼之 欲出了。于是,我决然以《洒向人间都是爱——宋庆龄的故事》为片名,截取二三 十年代这一段宋庆龄一生中最艰难、也最闪光的岁月,去塑造她的高大完美的形象、 东方女性的典型性格。 然而,要真实、艺术地再现这位有血有肉、可亲可爱的伟人,遇到的困难比过 去饰演的任何一个角色都大。年届高龄的我,扮演三十年代的宋庆龄,年龄上差距 较大,自然要付出加倍的艰辛的劳动。尽管如此,我还是充满了自信:高大的英格 丽·褒曼曾演过身材矮小的以色列总理梅厄夫人,格里尔·加森也演过与自己形象 相去甚远的居里夫人,她们都以成功的神似,与所创造的角色达到一种高度的契合, 远远超过一般简单的貌似。而我,则是从宋庆龄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对她的言行举 止和她那颗伟大的灵魂早已心领神会,只要把多年积累的东西释放出来,就可以在 屏幕上与她的心灵拥抱了。况且,当时我的容貌还不显老,由于几十年如一日地坚 持锻炼,形体还未发胖,行动还很利落,嗓音也还清亮,对演好宋庆龄还是有一定 信心的。 只是我平生从未拍过电视剧,而拍电影与拍电视毕竟有差别,因此必须从零开 始,认真摸索学习。 更使我生疏的是,这次拍片,还得自筹资金,这对我来说,又是平生第一次。 解放前是电影公司老板出钱,解放后都是国家出钱,我只管塑造角色。 而今,却要我这个从不管钱的人去筹措几十万元拍片的经费,怎不令人犯怵! 上海宋庆龄基金会愿出面倡议,为筹拍《洒向人间都是爱》去募捐,我赶忙组 织人去办。不料,有人提出,要从募捐所得中回扣百分之二十给经办人。 我闻言不禁大吃一惊:要拿出几万元中饱私囊,这分明是损公肥私,哪里是搞 什么事业、艺术!我情不自禁地愤然道:“回扣一分一厘都不给,你们不愿去办, 我去办!”于是,我拿着自己饰演宋庆龄的定型照,带着宋庆龄基金会的倡议书, 亲自挨家上门去恳求资助。 没想到我的亲自“化缘”还是颇有号召力的,与上海电视机一厂厂长交谈不到 一小时,厂方即同意拿出五万元资助拍片。之后,我又去上海锦江集团公司,公司 又慷慨资助十万元。经过连续数十天的四处奔走,终于得到二十多位热心的企业家 的大力赞助,筹措到了五十万元的拍片资金。有人半开玩笑说:“白杨,按惯例, 拿百分之几的劳务费,就该是几万元户了。”我即郑重声明:“我决不当这种万元 户,把钱全捐献给剧组!”我非但不要分文劳务费,后来还把所得的片酬全部捐献 给了上海市文化艺术业余学校。 不仅如此,这八九年来,为了塑造宋庆龄的艺术形象,我外出采访,搜集资料, 购置书籍、磁带和有关录像等等,都是自己掏钱。此外,在拍片过程中,我还不得 不兼顾许多琐事。以前担任何种角色,都从未有过这种繁重的负担。就是在这种情 况下,我仍千方百计地使自己进入角色创作的境界。 我认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就应该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一切献给艺术。 为了塑造好宋庆龄的形象,我经常会在梦境中进入创作情境。梦,似乎始终贯 串在我这次的创作中,可以说,角色的美已渗透到我的整个内心世界,角色与我融 为一体。以至戏近尾声,我仍如醉如痴,在剧情与梦境的交织中生活。 我的这场美梦,从1988 年夏一直编织到1989 年春。待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的最后一季春花争艳的时候,《洒向人间都是爱》终于走向屏幕了。我们向国庆四 十周年献了一份厚礼,敬献了一颗赤诚的心! 从1980 年开始准备塑造宋庆龄,到塑造的“宋庆龄”拍摄完毕,前后整整经 过了十个年头。别人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而我却是“十年怀胎,一朝分娩”。 不管怎么说,毕竟实现了我多年的一个夙愿!但从“文革”至今,我已息影二十余 年了,如今又是第一次拍电视剧,这久经磨难的荧屏形象将是个什么样子?观众会 不会喜欢?我心中的忐忑不安自不必说,就是关心我的朋友们,也都在关注着,在 拭目以待。正如文艺家黄宗英所述: 这位中国一代影后在晚年为此片四方奔走八方筹措历时六七载,百计千方好不 容易拍出个从先天就被电影界看不起的电视片来。我岂忍心说不好? 又怎能违心夸好?反正我没信心。我曾不止一次地对白杨的孩子说:“想办法 劝劝你母亲,她过去的片子还是个顶个的,别最后砸了自己。”反正我不大敢看… … 宗英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又写道: 手心冒汗地打开电视……来了个电话,我没看见片头,以后又数次被人来人往 打断,五集电视片,天晓得我看了几分之几,就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被《洒》片 吸引住了。首先被并不常见于电视屏幕的整体的艺术庄严感给镇住了;也为白杨扮 演的宋庆龄女士的风度、气质、分量而动情;白杨毕竟是白杨。 也有影评家这样评论道:在重大历史事件的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中,白杨恰到 好处地表现了宋庆龄的思想、身份和性格。 下面简单谈谈我对剧中几场重场戏是如何理解和处理的。 例如宋庆龄与其弟弟宋子文的一场戏。宋子文踌躇满志来到宋庆龄家时,宋庆 龄是那样欣喜地迎上前去,言谈举止充满着姐姐对亲弟弟的欢喜之情。宋子文从公 文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放在姐姐的桌前,姐姐嗔怪道:“你这是干什么呢?!”她 无暇揣摩弟弟的来意,只是急着想知道上海的局势与动向。宋子文假惺惺地指责蒋 介石与杜月笙勾结,制造种种绑票事件,敲榨钱财,又危言耸听说宋家的生命财产 都受到威胁,劝说二姐要识时务。随后又拿出了蒋介石托他送给宋庆龄的一封信, 宋庆龄问他信上写些什么,宋子文说是要“你们”与“我们”合作,宋庆龄立即引 起了警觉:“口口声声‘你们’、‘你们’,那你呢?”宋子文无言以对,露出了 真相。宋庆龄声色俱厉道:“别说啦,我全明白了!”然后又斩钉截铁道:“即使 我们在武汉垮了,回到上海也要和蒋介石对着干!”旋即对宋子文道:“你可以走 了!”语调不高,内心却充满了愤慨。“等一等,把钱拿走,二姐爱干净,钱,拿 的人多了,脏!——拿走!”对宋氏姐弟的这场戏,我尽量处理得有情、有理、有 节,既有姐弟的情感,又有原则的分歧。斗争是那样复杂、尖锐,却没有剑拔弩张, 大吵大嚷。交锋毕竟是姐弟俩在家里展开的,多少言语,尽在不言中。一个既富有 感情,又矢志不移、大义凛然的女革命家形象展示出来了。在两个营垒的激烈较量 中,我把宋庆龄真理在胸、憎爱分明、不屈不挠的内在气质较成功地展现了出来。 又如,当孙夫人独居莫斯科的一座宫殿式的住所里,接到家电邀请她参加宋美 龄与蒋介石的婚礼时,她不仅回绝参加婚礼,而且为小妹不听她的劝阻而气恼。不 久,她又听到谣传“宋庆龄要与陈友仁结婚”时,顿时怒不可遏!这种谣言太可恨 了,太卑鄙了!她知道有人在暗算她,不禁自语道:“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在这 儿的也不能来看我,我如今成了孤伶伶的一个人了……”她难以承受这种巨大的打 击,只觉得天旋地转,猝然倒下了!我觉得,这场戏的处理还是比较成功的。如黄 宗英评论的那样:“从孙夫人悲愤自语,到倒下之前,可能有两分钟吧。剧中的两 分钟是很长很长的(一秒钟要跳二十四格画面),是足见演员功夫的。”也有人这 样评述:“尽管今天群星夺目,但很难有另外一个女演员能在这个场景里代替白杨 而使人相信她就是带着满腔忧国之情郁居在这座宫廷式大宅院里的女国宾。”作为 演员,我正是怀着这种忧国忧民之情来展现此时此刻宋庆龄的思想、性格和内心世 界的。并力求使自己的言行举止与宋庆龄的性格协调一致,使自己的内在气质与所 创造的角色达到精神上的契合,跨越“形似”,达到“形神兼备”。 再如宋庆龄试图营救邓演达那场戏。邓演达是个才略过人的革命者,蒋介石说 “杀他可惜,放了后患无穷”,戴笠视之为“最危险的敌人”,蒋介石遂下密令捉 拿邓演达。孙夫人闻讯,专程赶往南京,找到蒋介石,严词诘问:你口口声声称总 理是你恩师,那你是否还照总理的遗愿办事?蒋介石心里有鬼,虚以委蛇。孙夫人 盘问,把邓演达弄到哪儿去了?蒋不肯直言相告。 孙夫人恼怒异常,痛斥了他们反对“联俄联共”、“共赴国难”的伎俩。蒋还 在诡辩“不得已而为之”,孙夫人当即提出要见邓演达。蒋被逼吐出实情: “来晚了,这个人已经不在了……”此时的孙夫人如五雷轰顶,拍案而起,厉 声大吼:“刽子手!”随手掀翻面前的茶几,把上面的杯盘摔了一地,拂袖而去! 至此,孙夫人与蒋介石的斗争达到了高潮。这场戏,我觉得双方演员都表演得丝丝 人扣,跌宕起伏,恰到好处,顺理成章。其中关键是演员牢牢把握住了角色的性格 特征。 随着剧中斗争的发展与深化,宋庆龄这种不畏强暴、一往无前的性格表现得愈 加鲜明和突出。 “一二·八”事变爆发,孙夫人亲临前线,慰问战士,给伤员喂饭。孙夫人组 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活动,要求当局释放政治犯,让人们享受基本权利。蒋介石恼 羞成怒,恶毒地指使特务杀害与宋庆龄同一营垒的革命者杨杏佛,想以此对宋庆龄 “给点警告”;还居心叵测地给孙夫人投去带有子弹头的恐吓信,企图吓倒孙夫人, 要她退避三舍。“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孙夫人从容不迫地组织了杨杏佛 追悼会,将隆重、悲壮的悼念活动,作为谴责反动当局、激励革命志士的举动,证 明“用死是吓不倒我们的”! 对上述的每一场斗争我都以真实自然的感情去体现。我是那个时代的过来人, 而且在极其剧烈的斗争中,曾一直站在追求光明与进步这一边。记得在民族存亡的 紧要关头,在宋庆龄腹背受敌的时刻,我曾毅然响应孙夫人的号召,参加了“爱国 入狱签名运动”。因之,演到那一段历史时,仿佛又回到当时的情景之中。我身着 旗袍,手持“爱国无罪”的小旗,站在圆形石拱桥头,当着广大游行示威的群众, 慷慨陈词:“……? 如果爱国有罪,那么,我们每个中国人谁敢去爱国?那么,我 们这个国家还能有什么希望吗?”她那铿多半力的话语,鼓舞人心,使群情激奋, 充分显示了宋庆龄力挽狂澜的革命家风度。 宋庆龄是一代伟人,她太完美了,不仅在中国,就是在全世界,也为世人所敬 仰。塑造这样一位在人们心目中有着崇高威望的革命先驱者的形象。 自然是难度极大。我虽然以饱满的热情极认真地去完成人物的塑造,最后还是 有些地方不够理想,不尽如人意。这只能是无法弥补的遗憾了! 尽管如此,当这部《洒向人间都是爱——宋庆龄的故事》通过荧屏和亿万观众 见面后,仍在全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这固然由于有宋庆龄本身的魅力,但作为屏 幕形象,也说明演员的表演是成功的。也就是说,我对人物的塑造,得到了观众的 认可,也得到了熟知宋庆龄的人们的认可。这令我倍感快慰和激动不已。 亲朋好友们观后纷纷表示祝贺。老友——著名表演艺术家石羽写来贺信云: 看完五集连续剧《洒向人间都是爱》,半晌说不出话来,心里泛起难以平静的 波澜:一条通向孙夫人艰苦卓绝奋斗的一生;另一条通向你——白杨同志几十年驰 骋舞台、银幕上几多精采篇章。真没想到,啊,在这样一个交接点上——一部电视 剧上,你们的许多珍贵素质汇合了,相映成趣啊。有时我忘记这是小杨在塑造的孙 夫人。她比我过去见过的纪录片更丰富、更细腻、更引人入胜;有时又惊喜老艺术 家创造上的魅力,有别于傅善祥、陈白露、李素芬、祥林嫂……一个辉煌灿烂的新 成就。 我高兴极了。好像读到一本百看不厌的书,看到一座栩栩如生的画廊,听到一 首撩拨心胸的交响乐曲。我陶醉了,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一位远在美国休斯敦的雕塑家王维力,曾多次拜访过宋庆龄,他经过反复推敲, 用纯白闪光的大理石给宋庆龄雕了尊塑像。这尊大理石雕像倾注了他对宋庆龄的崇 敬与爱戴,也表达了他对宋庆龄外表及内在美的理解,得到宋庆龄的首肯,而今陈 列在北京宋庆龄的故居。他在美国看了《洒向人间都是爱——宋庆龄的故事》的录 像后,异常激动地给我写了封长信,信中说。 我熟悉您,也熟悉孙夫人,在看片子时,我认不出您了,常常忘了这是您,又 回忆起孙夫人的一颦一笑。您是位观众所熟悉的演员,但大家在片子里看到的并不 是熟悉的白杨,而是剧中人,能做到这一点,真不容易啊!想象得出,您曾花费了 多少精力去思忖、去揣摩…… 我和遥在美国的观众一齐向您鼓掌致意! 是的,艺术家呕心沥血塑造的精品,会不受地理与时间的限制,处处、时时闪 烁着迷人的魅力,永存在灿烂的艺术画廊里。 我知道,这是朋友们对我的鼓励,对我的赞誉。 为了鼓励艺术家们的辛勤劳作和创作成功,江泽民主席不仅在百忙中抽空观看 了这部电视剧,而且还亲笔为这部电视剧题写了片名。在第十届(1989年度)全国 电视剧“飞天奖”的评选中,评委会将首次评出的“荣誉演员”这一光荣称号给了 我。当1990 年初夏我飞到北京领奖时,中央广播电影电视部艾知生部长亲自向我 颁发了荣誉证书和奖品——一尊金像。1990 年11 月,我又荣获第八届大众电视 金鹰奖特别奖。 当我手捧金光闪闪、栩栩如生的金像时,感到无比的欣慰、幸福!同时我也感 到,如果没有宋庆龄的伟大一生激励着我,没有全剧组同仁的戮力同心的协作,没 有热心的企业家的资助,那就不可能有《洒向人间都是爱——宋庆龄的故事》这部 电视剧的问世。事实不正是这样的吗! 我由衷地感谢大家! 修改于1995 年10 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