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生 1910 年4 月26 日,上海。 天刚朦朦亮,机器工人阮用荣匆匆地吃了一碗泡饭,夹起饭盒走出了低矮的家 门,又转身把门轻轻带上。妻子在床上似乎叹息了一声,阮用荣稍稍犹豫了一下, 仍然迈开步子汇人了上早班的人流之中。 一个多钟头后,阮用荣赶到了位于浦东的亚细亚火油栈,他在这家由英商开办 的油栈里当工人。一路上紧赶慢赶,总算赶在了几百米开外的纺织厂第一遍汽笛声 传来之时跨进了油栈的大门。这汽笛是纺织厂夜班与早班工人交接班的信号,会持 续三五分钟,当它停止时,恰好是油栈工人上班的时候。 数分钟后,它又会再次响起,随着这第二声汽笛,满面倦容的夜班纺织女工们 将会涌出工厂的大门,陆续走过油栈的门口,而这时,油栈的工头己站在大门口、 记着迟到工人的名字,谁要是“榜”上有名,就难逃被扣工资的厄运了。 阮用荣那微薄的工资养家糊口已很艰难,如何敢再让工头扣去,因此,平日他 总是早早地起床,匆匆漱洗一下,接过妻子递上来的早饭,胡乱扒拉两口就出门了, 妻子总是倚在门口,目送他的身影隐入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而最近这几天,阮用荣执意不让妻子一大早爬起来为他做早饭,眼看着身子越 来越沉即将分娩的妻子,他真想能陪伴在她身旁,可是,不上班又哪来钱呢?又拿 什么来买米买菜呢?既然不能陪伴在身旁,阮用荣能做到的也只能是让妻子多睡一 会儿了。 阮用荣人到了油栈,可心还在家里,这个家虽然贫穷简陋,但毕竟是他一番艰 苦创业才奋斗出来的,他深深地爱着这个家。阮用荣并非上海土生土长,他的老家 在广东香山(今中山)左步头乡。[1]1871 年,他在故乡出生,少年时代,因遭遇 连年灾荒,家境贫寒,使他饱尝了饥寒交迫的滋味,也使他鼓起勇气,跟随亲戚闯 进了上海滩。为了生存,他干过各种各样的活,“他曾在十六铺码头当过扛夫,在 静安寺东‘愚园’的花神阁做过花匠,还在四马路‘青莲阁’茶楼门口摆过水果摊,” [2] 然而,这些工作都很不稳定,往往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更别说积下两个钱来成 家了。后来,他的广东同乡们设法给他凑了一笔钱,为他在亚细亚油栈交了保证金, 他才得以在该油栈的机器部当上了一名工人。亚细亚油栈虽然号称上海三大油栈之 一,但比起老牌的“美孚”和“德士古”来,实力要小了许多,只能靠廉价占据市 场,因此工人的工资也就特别低。阮用荣每天起早摸黑地干,每个月也只能拿到三 担米的工钱。他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积攒下了一点钱,终于在35 岁上成了家,新 娘何阿英是他的广东同乡,比他小14 岁,人虽算不上漂亮,高高的额头使一张脸 显得过于长了一点,但特别贤慧。他们在上海的朱家木桥祥安里租了一间小屋做了 新房,三年后,他们的长女出世了。随着孩子的出世,清苦的生活也有了些许欢乐, 只是孩子因营养不良长得十分瘦弱。现在,年近不惑的阮用荣又将迎来他的第二个 孩子,他真是又喜又愁。新的生命的降生令他欣喜自不待言,但又要多添一张吃饭 的嘴,也令他犯愁。 漫长的十个钟头后,阮用荣终于听到了下班的钟声,他放下了盘在头上的辫子, 带着满脸的疲惫,行色匆匆地赶往家中,在离家几步远时,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 他的心猛地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了家门,果然,就在他上班的时候,孩子降 生了。妻子半倚在床上,背靠着一床破被,怀中抱着刚刚出世的婴儿,一岁多的大 女儿坐在妻子的身旁,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怀中的小生命。这情景让阮用荣的鼻 子有些酸酸的,他感到有些对不往妻子,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却没能在她身旁, 可穷人又有什么办法,明天还不照样得去上班。妻子告诉他,是邻居们听到她的呻 吟,为她请来了接生婆,孩子才得以平安出生。他猛然想起早晨离家时妻子的一声 叹息,他问妻子是否早晨就有感觉,妻子点了点头,这回轮到他叹息了。 他从妻子手中接过孩子,妻子不无遗憾地告诉他,又是一个女儿。他的心头也 掠过一丝遗憾,他和妻子一样,盼望能有一个儿子。但是看着精疲力尽的妻子,他 没让自己的遗憾有些许表露。他低头凝视新生的女儿,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很是 匀称,细细长长的眼睛微微睁开,笔直的鼻梁下,一张小嘴巴在轻轻地嚅动着,阮 用荣的心头升起了一股暖流。他在妻子的身旁坐下,动情地说:“你看,我们的小 女儿长得多漂亮啊!”看着丈夫脸上满足的笑容,妻子也变得高兴起来,“给女儿 起个名字吧!”“就叫凤根,好吗?”“这可是个男孩子的名字呀!”妻子马上意 识到,其实丈夫早就把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当然,在丈夫的心目中,这即将诞生的 孩子一定是个男孩,而今他把这个名字给了女儿,那是希望女儿长大后有出息。于 是,她马上附和丈夫的意思说道:“这名字好,我们的凤根将来一准比男孩子还强 呢!”“是啊!我们家也许真能飞出个金凤凰呢!”阮用荣夫妻俩和天下所有的父 母一样,对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寄予了无限的希望,有着许多美好的遐想,同时,他 们也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家,真能飞出金凤凰来,又是多么的不现实。可是,他 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他们的梦想真的实现了,他们的凤根成了著名的电 影演员,她就是风靡30 年代中国影坛的阮玲玉。可惜的是,阮用荣没能熬到这一 天。 说到电影,阮用荣还是略知一二的。当年他曾在四马路“青莲阁”茶楼门前摆 过水果摊,这“青莲阁”就是上海最早进行商业电影放映的场所之一。 1895 年电影正式在法国巴黎诞生,第二年就传入了中国,这一年的8 月11日, 在上海徐园的“又一村”,电影首次在中国放映。(据有的学者研究,早在1896 年之前,尚处草创阶段的电影,亦可能曾传入中国。[3] 据目前所得资料,1896 年上海徐园的电影放映,当为举世公认的电影时代到来后中国的首次电影放映。) 电影这个新奇的玩意儿传入中国后,人们称之为“西洋影戏”,以别于中国古时即 有的同样是借助于光和影来表演的皮影戏。把电影带入中国的当然是洋人,电影传 入中国,也是首先在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站稳脚跟的。 作为时髦的新奇玩意,电影最初多在娱乐、消遣场所放映。1897 年7 月,美 国电影放映商雍松到上海后,即在天华茶园、奇园、同庆茶园等处放映电影,1899 年,西班牙商人加伦白克携带一架半新的放映机和几本残旧的短片,来到上海,想 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城市发一笔横财,但由于不谙中国国情,不了解上海人的兴趣, 加之放映地点较偏,影片又旧,效果不好,苦心经营四年,仍未遂愿,只得转手给 了其朋友西班牙商人雷玛斯。雷氏久居上海,熟悉民情心理,深知小市民喜欢噱头 和花样翻新,接手加伦白克业务后,即弃其旧片,向设在上海的法国百代唱片公司 分公司祖购了数套新片,试图以新奇取胜。他租下了四马路“青莲阁”楼下一室专 作放映室。“青莲阁”名曰茶楼,实乃一游乐场所,楼内设有小型游乐场,又处在 公共祖界的繁华地段,电影开映后,更是热闹非凡。“青莲阁”的门口,于是就云 集着许多卖花卖水果的小贩,阮用荣曾厕身其间,摆过水果摊。 虽然成天守在“青莲阁”的门口,阮用荣却从来也舍不得掏钱买票去看一场电 影这个“西洋景”,小本经营的水果生意并不好做,地痞流氓的骚扰、气候的突然 变化,都会导致亏本,日子过得很艰难,哪里有那份心思和闲钱来看电影。可大上 海有钱人多得是,阮用荣守着水果摊,看着那些有钱的“白相人”熙熙攘攘地从电 影放映室中涌进涌出,兴奋地谈论着电影中的所见所闻,对他的小水果摊却不屑一 顾。电影放映室门口,成天都有身着洋装的吹鼓手击鼓奏乐,每当有新片上映,雷 玛斯总会雇人掮着写有诱人的广告词和绘有醒目图片的广告牌穿行于附近的大街小 巷,以招徕观众。几年下来,“青莲阁”外的水果小贩阮用荣仍一贫如洗,而“青 莲阁”内的电影商人雷玛斯已腰缠万贯。1908 年,雷玛斯在海宁路乍浦路口,修 建了上海第一座正式电影院——虹口大戏院,这个以铅铁皮修建的影院可以容纳250 名观众。而此时,阮用荣也己告别了水果贩的生涯,在亚细亚油栈当上了一名工人。 到凤根(即阮玲玉)出生的1910 年,雷玛斯已在上海的租界内选择人口稠密、 交通便利之处又修建了两家新的电影院,从而成为上海的第一位电影院商人,他的 电影院内所放映的是清一色的西洋影片,虽说在此前五年的1905 年,北京丰泰照 相馆的老板任景丰先生就拍出了中国的第一部电影——京剧《定军山》的片断(这 也是中国电影诞生的标志),但那只能算是纪录片,中国开始拍故事影片,已是民 国年间的事了。因此,阮用荣夫妇当时是不会想到他们的女儿竟会与电影这个洋玩 意儿结下不解之缘。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