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父 转眼之间,凤根满百日。 此时已届盛夏,这是阮用荣一年四季中最难受的季节,由于气温高,油栈中的 煤油、汽油极易挥发,车间的通风条件又差,每天汗流泱背地干活,再被这些难闻 的气味熏着,那滋味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家,那间顺着人 家厨房搭起的小屋的家,经过一整天烈日的暴晒,也已是闷热不堪。阮用荣日复一 日地奔波在油栈和家庭之间,为一家四口的温饱而辛勤操劳。他的妻子何阿英则悉 心操持家务,照料着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两岁了,可身体非常瘦弱,病病歪歪的, 凤根虽说也不胖,倒也还算平安,且长得越发讨人喜爱了。富人家的孩子过百日, 是要大摆宴席庆贺一番的,可阮用荣夫妇太穷了,别说摆宴席了,就连给凤根买把 “长命百岁”银锁的钱也没有,阮用荣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天渐渐的转凉了,阮用荣每天下班回家,顾不得一天的劳累,总要轮番抱抱这 一双可爱的女儿。听着女儿那咯咯的笑声,阮用荣的心中便感到了一种满足。 10 月底的一天傍晚,下班后的阮用荣照例抱起了女儿,他觉得凤根那小小的 身子有些发烫,就问妻子:“凤根是不是病了?”“是啊,”妻子答道,“早上起 来她就有些发烧,可能昨晚受了点凉,伤风了,大概不碍事的。”孩子伤凤感冒是 常有的事,阮用荣也不以为然,喂她喝了点米汤,就让她早早地睡了。可是到了半 夜,凤根的热度越来越高了,一张小脸烧得红彤彤的,而且还出现了呕吐和抽搐, 这可吓坏了夫妻俩,他们守着凤根,直到天亮也没敢合眼。 即使这样,阮用荣第二天仍不敢不去上班,行前他再三叮嘱妻子,带孩子去给 郎中看看,倒底是生了什么毛病。天渐渐亮了,凤根哭闹了一夜,此时已昏沉沉地 睡去。借着日光,何阿英看到,凤根的左脸颊上出现了数个暗红色的丘疹,她的心 猛地一紧,一个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难道是出天花?”当“天花”二字在脑海 闪出后,她颓然跌坐在床前,她真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可是她所料并不错, 凤根所患的的确是令每个母亲听了都胆战心惊的天花。 天花这两个无论是读起来和写起来都很漂亮的字眼,所代表的却是一种让人为 之恐怖和厌恶的急性传染性疾病,它的可怕之处不仅仅在于对患者生命的威胁,而 且还在于对人容貌的毁损。当时大凡出过天花的人,都难逃满脸麻子的厄运,凤根 的母亲面对患此疾病的女儿,怎能不忧心忡忡? 阮用荣下班回家后知道了女儿的病况也着急异常,但疾病既来也别无他法,只 有祈求老天保佑,何阿英更是虔诚地拜倒在观音像前。顺便说一句,何阿英是笃信 观音菩萨的,其虔诚已到了痴迷的程度。 不知是阮用荣夫妇的祈祷发生了作用,还是凤根的生命力特别强,经过了阮用 荣夫妇日夜担忧的几天之后,凤根奇迹般地痊愈了,仅仅是在左颊留下了几点浅浅 的疤痕,不经意根本看不出来。 灾难好不容易过去了,阮用荣夫妇刚刚松了一口气,谁知厄运再次降临到他们 头上。在经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季后,他们那一直病弱的长女不幸夭折了,她在这个 世界上仅仅度过了三个春秋。抱着长女渐渐冷却的瘦小的身体,阮用荣夫妇伤心至 极。现在,他们只剩下凤根这唯一的女儿了,他们对她更是怜爱有加。这一年正是 辛亥革命爆发的1911 年。翌年,中华民国正式宣告成立,阮用荣剪去了脑后的辫 子,仍在亚细亚油栈当机器工人,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 过了农历新年,按照当时流行的计岁方法,凤根就算3 岁了,实际上她还不足 两周岁(以下凡述及阮玲玉的年龄均按当时的习惯以虚岁计)。尽管身体瘦弱,却 仍显露出了她的聪明,不仅早就会讲话,而且讲得非常清楚流利,还能逼真地模仿 大人的腔调和动作,十分可爱。阮用荣夫妇都是广东人,在家讲的是家乡话,因而 凤根讲的也是一口纯熟的粤语。夫妻俩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不过可爱的小女儿给了 他们精神上很大的慰藉,他们视她为掌上明珠,在她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何阿 英更是每天三次向观音像上香叩拜,求菩萨保佑凤根平安,不管多忙,此事决不耽 误。 然而,在这年的6 月,凤根又一次突然发起了高烧,而且出现了惊厥抽搐,症 状较之上次出天花时更为可怕。阮用荣上班去了,不在家中,何阿英一时急得不知 如何是好,她担心难道天花又复发了不成?想到天花,她越发慌张起来。好心的邻 居建议她赶快带孩子去看医生,她才抱起凤根急步出了家门。阮家离医院有一段不 短的路程,为了尽快赶到医院,何阿英抱着凤根登上了平日从不舍得坐的有轨电车。 由于很少乘车,加之心慌意乱,到站时车尚未停稳,她就急步冲下,身体一下失去 了平衡,在倒地前的一刹那间,为了保护怀中的凤根,她下意识地用右手向地下撑 去,右臂随即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当时也顾不了许多,爬起来就往医院跑。到 了医院,医生在给凤根做检查时。何阿英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医生连连摇头,告诉 她这回孩子得的肯定不是天花,因为得过天花的人就有了终身免疫力,决不会第二 次得此病的,此次孩子发生惊厥抽搐,主要是因为高烧加上孩子体质太弱引起的, 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听了医生这番话,何阿英松了一口气,这才感到右臂疼得越来 越厉害了,原来,她右手臂的一根骨头已经跌断了。 回到家中,她忍着伤痛,守在凤根的身旁,寸步不离,直到阮用荣下班回来。 阮用荣看着病中的女儿,很是焦急,真恨不得此病生在自己身上,而别让女儿受罪 ;为了不让丈夫担心,何阿英对自己的臂伤只字不提。一直到三天后凤根的烧退了, 她才去请医生诊治臂伤。由于耽误了接骨的最佳时间,从此落下了病根,在以后的 岁月中,每逢阴天下雨,她的右臂都疼痛不已。 又是一年过去,1913 年,凤根4 岁了。这一年,阮用荣一家搬到了浦东的亚 细亚工人住宅居住。这个所谓工人住宅,实际上是一片低矮的棚户,居住于此,阮 用荣免去了早晚上下班的长时间奔波,且住房比之原先在朱家木桥的那间小屋要宽 敞一些,因而一家人都挺高兴。在这里,阮用荣有了稍多一点的时间和风根呆在一 起,每天吃过晚饭,他总要带着女儿到附近散散步,逗得凤根高兴了,她就会给父 亲来段家乡小调,凤根唱得实在是好,常常让阮用荣开心得合不拢嘴。他感到女儿 委实有些唱歌的天赋,只是缺乏调教,穷人家的孩子哪能学得起音乐,但他仍下决 心带凤根去看了一场歌剧。在剧场,年仅5 岁的凤根看得津津有味,回家后即能维 妙维肖地模仿剧中的歌舞,连阮用荣也不由得暗暗称奇。 这一年多的时间是阮玲玉幼年时期最为平静的一段时光,可惜好景不长,1915 年,亚细亚油栈的外国老板决定拆除亚细亚工人住宅,阮用荣一家又被迫搬迁。为 了寻找新的栖身之地,阮用荣到处奔波,却四处碰壁,房租高得令他望而却步,而 搬家之事又刻不容缓,真令阮用荣一筹莫展。最后还是何阿英的义姐帮他们在北四 川路武昌路同仁里找到了一个租金还不算太贵的亭子间,总算安下身来。但从此阮 用荣每天上下班又得在浦西浦东之间往返奔走了。此时的阮用荣正当44 岁的壮年, 可是,长年的辛苦劳累加之恶劣的工作环境,已拖垮了他的身体。当他们迁回浦西 后,他总是觉得提不起劲来,起初他还以为是因为刚搬到浦西,每天上下班要走很 多路给累的,习惯了就会好的,在住到浦东亚细亚工人住宅之前,有好几年时间不 也是这样走下来的嘛。可是一段时间后,身体情况不但没有好转,相反更糟了,下 班前的两三个小时,他犹感吃力,常常是咬紧牙关,硬挺着坚持到下班,再拖着沉 重的步子走回家,到家时,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久,他开始长时间的低烧不 退,面颊上常现酡红,每天下午尤甚,这是肺病的典型特征,他的肺已被油栈的各 种有毒气体给熏坏了。肺病是一种“富贵病”,在当时基本上无药可治,只有靠将 息调养才能拖延岁月,承担着一家生活重任的阮用荣又如何能歇得下来?只能拖着 病体苦撑着,直到有一天下班时晕倒在家门前。从此,他再也不能上班了。 阮用荣这一病倒,工作也就丢了,全家失去了唯一的生活来源,这可愁坏了阮 用荣夫妻俩,要为阮用荣治病,一家三口还得吃饭,还得忖房租,哪来的钱呢?无 可奈何之下,何阿英只好丢下重病的丈夫和幼小的凤根外出帮佣,但那点微薄的收 入勉强维持家用尚且不够,哪里还能剩下给丈夫买药治病的钱呢?于是,家中稍微 值钱一点的东西慢慢地都被送进了当铺。 阮用荣卧床不起,贫病交加使他心急如焚,病况一天天地加重,他明白自己已 来日无多,心中更是伤感,他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家,他一旦离去,留下一对孤儿寡 母该如何生存。何阿英也是终日忧愁,在雇主家,还得强打笑容。待操劳一天回到 家中,面对病中的丈夫和幼小的女儿,她更是欲哭无泪。 稍一得空,总是跪倒在观音像前,祈祷菩萨保佑她的丈夫度过这一劫难。然而, 菩萨并未显灵,在这一年夏天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阮用荣终于撒手西去。 何阿英母女的痛哭声惊动了邻居,第二天,阮用荣的同乡好友、何阿英的小姐 妹们闻讯都赶来了。他们都为阮用荣的过早离世而悲哀,亦对何阿英这对母女的悲 凉处境无限同情。大家凑钱为阮用荣买了一口薄皮棺材,将他安葬于广肇山庄坟地。 在坟地,6 岁的风根牵着母亲的衣角失声痛哭,当阮用荣的棺木下葬时,凤根 伤心地问母亲:“为什么你们要把爸爸关在这大木盒子里啊?快把他放出来吧!我 想爸爸,我要爸爸和我们一起回家!”闻者无不下泪。何阿英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 里,泣不成声。 在那个年代,丈夫无疑是家庭的顶梁柱,顶梁柱一倒,等待着何阿英和凤根母 女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