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镜 在度过了心神不宁的两天之后,第三天一早,阮玲玉来到了明星公司,公司内 一片静悄悄的,显然人还都没来上班。老门房认出了她,笑着跟她打招呼:“阮小 姐早,今天是来试镜头的吧?快请坐。”阮玲玉谢过后坐了下来,一路上走得急了, 再加上心情紧张,她微微有些气喘,正好借这个机会平静一下。前来上班的人陆陆 续续地从她身边走过,她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那是在银幕上见过的,人家并不 认识她,当然也不会搭理她,阮玲玉不以为意,暗想:我会成为你们中间一员的。 不一会儿,卜万苍就到了,看到阮玲玉已在等他,他满意地笑道:“阮小姐可 真守时啊,守时是一个好演员起码要具备的品德,阮小姐能做到这一点,也就做到 了成为好演员的第一步。”阮玲玉以为卜万苍说的是客气话,觉得守时对每个人来 说都是应该做到的,并不认为这和一个好演员有多大联系,直到她从影后,她才知 道卜导演所言一点不假,没有哪个导演没吃过演员不守时的苦,所以对守时的演员 特别有好感。 随后,卜万苍带着阮玲玉来到了摄影棚,先领她进了化妆间,吩咐化妆师帮着 阮小姐化妆。不久,公司的人员该到的大致到齐了。因为今天要给《挂名的夫妻》 的女主角试镜头,公司老板兼导演张石川和郑正秋以及摄影师董克毅也早早地到了 摄影棚。当阮玲玉穿着一身老式新嫁娘的服装走出化妆间时,卜万苍为他们一一作 了介绍。 张石川和郑正秋的名头很响,每个对明星公司略有了解的人没有不知道他俩的。 身材魁梧着一袭长袍的张石川一脸的严肃,他可算得上是影界的老前辈了。他 生于1889 年,原名张伟通,字蚀川,因“蚀”含有亏蚀之意,在进入生意场后, 为讳“蚀”而改为“石”。他是浙江宁波人,生于商人之家,其父张巨和乃蚕茧商 人,但在张石川16 岁时就去世了。张石川自幼聪颖好强,在父亲去世后,跟随舅 父经润三来到上海,在舅父任总经理的华洋公司当“小写”,即负责抄写的小职员。 他不甘于寄人篱下,一面刻苦学习,一面寻找脱颖而出的机会。1913 年,机会终 于出现,美商依什尔接手了上海的第一家电影公司——亚细亚影戏公司,聘请他做 公司的顾问,他慨然允诺,其实他并不懂电影,甚至“差不多连电影都没看过几张”, 仅是“为了一点兴趣,一点好奇心理”,才不加思索地答应下来。[7] 因为是拍影 戏,自然而然地就联想到中国的旧戏,于是拉来了他的好友,对戏剧艺术颇有造诣 的郑正秋。 郑正秋与张石川同年,也生于1889 年,只是比张石川大几个月而已。他原名 芳泽,号伯常,广东潮州人。“先世为潮州著名巨商,唯乃父改入仕途”,曾任三 穗知府。郑正秋幼年时举家迁往上海。他少年时代即“颖悟异常,长口才,富反抗 性”。14 岁肄业上海公学。父母热望他能承祖业,经商或人仕,但他于这两者皆 不感兴趣,浅尝辄止,及时抽身,而对戏剧艺术兴趣日浓。 身处清末乱世的郑正秋对民主思潮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有一份忧国忧民之心, 十分看重戏剧对启发民众教化社会的作用。191O 年11 月开始以“正秋”为笔名, 以“丽丽所戏言”、“丽丽所伶评”等为题,在于右任办的《民立报》上发表戏剧 评论,以戏评家的身份开始了与戏剧界的紧密联系。 1913 年,郑正秋应张石川之邀步入了影坛,从而成为中国电影事业的著名拓 荒者。这年7 月,张石川、郑正秋组成新民公司,承包了亚细亚公司的全部摄片工 作,很快拍成了郑正秋编剧的《难夫难妻》一片,这是中国的第一部故事影片,描 写的是“从媒人撮合起,经过种种繁文缚节,把互不相识的一对男女送入洞房为止” 的全过程,以夸张和讽嘲的手法,抨击了封建婚姻制度的反人道和不合理。郑正秋 为该片编写的剧本,虽不足3000 字,但却是中国的第一个形成文字的电影剧本, 他后来形成的电影观念于此已见端倪。然他心之所系,仍在新剧事业,此后十年, 一心扑在新剧的创作和演出上。他曾立下要振兴新剧的宏愿,但新剧由于其本身难 以克服的弱点,走向没落己是必然,郑正秋也是回天乏力。张石川在拍完《难夫难 妻》后,即迷上了电影,1916 年又与人合组了幻仙影片公司,但不久就关门了, 直至1922年,他俩与周剑云等共同创办明星公司,才重返电影界。 明星公司在短短的几年中即确立了在中国影坛首屈一指的地位,与张、郑、周 “三巨头”呕心沥血苦心经营是分不开的。作为一个电影实业家,张石川考虑最多 的是如何吸引观众以使公司赚取更多的利润,“在他的心目中,拍电影就是天公地 道的赚钱的买卖”,“他拍电影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一个‘钱’字”。[8] 当然, 这也就使得他不可能十分看重电影教化社会的功能,也不能不有损于他对艺术的追 求,但这并不等于说张石川的作品不受观众欢迎,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张石川有时 不惜牺牲对高雅品位的追求而一味迎合市民观众的欣赏趣味,加之他对电影技巧的 孜孜不倦的探求,他的作品大多极受欢迎并带来可观的利润。诚然,要使自己在相 当长时期内的作品皆为多数观众欢迎,决非易事,需要艰苦的努力、不断的寻求, 张石川对电影事业是怀有一种献身精神的,“他心里总共只有一件事:拍电影。除 此以外,什么也吸引不了他。”他导演或编导的影片,大多具有浓厚的民族气息, 结构严谨,线索清楚,情节曲折,故事完整,同时又通俗易懂,轻松自如,幽默风 趣。与张石川相比,郑正秋更注重作品的社会意义,他创作的《孤儿救祖记》及此 后的一系列妇女问题题材的影片以严肃的主题、写实的风格、动人的故事为明星公 司赢来一片叫好之声。他始终执著于人生问题尤其是妇女问题的探索,并由此构成 他创作的主流,这在同时代的名编导中是罕见的。他在艺术上的追求是与抓住最广 大的观众联系在一起的,他不仅了解观众,而且善于引导观众。针对中国观众观赏 水平不高的现状,他在1925 年就提出电影艺术的发展要分“迎合”、“适应”、 “提高与改良”观众心理三步走,而反对一味迎合。他的作品充满人情味,有浓厚 的人道主义色彩。他把自己的感情溶进了作品,对弱者、被压迫者寄予了无限的同 情。他的作品还富于浓郁的民族特色,他不是因袭西方故事影片的路子,而是借鉴 了中国传统舞台艺术的特色,运用于电影创作,走出了一条使源于西方的电影艺术 迅速中国化的道路。他的作品都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在剧本创作上,择取典型民 族化的题材,极重戏剧冲突,故事有完整的结构,明确的因果关系,出乎意料又在 情理之中的巧合等等,使影片情节曲折,结构严谨,有张有弛,章法有序,描绘细 腻。 张石川和郑正秋还有一个共同的特长,就是都善于为自己的影片找到最合适的 演员。明星公司已有的著名演员,几乎都是由他俩发现和栽培出来的,如王汉伦、 杨耐梅、宣景琳等,还有男演员中的王献斋、朱飞、黄君甫等。 今天,又有一位新人阮玲玉第一次试镜头,他们当然是要亲临现场的。 阮玲玉对于张石川和郑正秋自然是早有耳闻的,但真正见面这还是头一次,因 而刚刚有点镇定下来的情绪又变得紧张起来。她俏俏地打量着这两位影坛响当当的 人物,张石川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容,与之相比,郑正秋则明显和善了许多,他 瘦小的个子,微笑的脸上有些病容,一副度数极深的近视眼镜后,两眼闪着奕奕神 采。阮玲玉上前打过招呼之后即退在一旁听候吩咐。 卜万苍看看该来的人都来齐了,遂宣布试镜开始。在摄影棚的一角,已搭好一 台老式民居卧室的布景,油漆一新的老式架子床前放着一张带镜子的梳妆台,试镜 就在这里进行。他把阮玲玉和与她配戏的男演员黄君甫叫到自己跟前,对他们说戏, “今天我们要拍的是你们洞房花烛夜的一场戏,在这场戏中,你们各自的角色是这 样的:阮小姐是一位聪明娴淑的少女,黄兄是位愚戆呆傻的青年,阮小姐的父母却 要把女儿嫁给黄兄,今天是你们成亲的日子,揭开盖头的阮小姐第一次见到黄兄的 模样,很是失望,看着黄兄向自己逼过来,心里十分恐惧,阮小姐要把先是失望后 是恐惧的心情通过神态动作表演出来,黄兄则要把呆傻的模样做出来,你们明白了 吗?”就当年的情况而言,卜导演这样说戏是最正常不过的了,那时还没有正规的 电影剧本,更不用说分镜头本了,所谓的电影剧本,与文明戏的幕表几乎一样;演 员在拍戏前是很少有人看剧本的。因为是默片,也就无所谓背台词这一说,导演让 怎么演就怎么演。顺便说一下,“导演”这个名称当时还没有,但这个职务是有的, 本书为行文方便,凡在剧组司导演之职者,即称其为导演。生就一副呆傻模样的黄 君甫算是个老演员了,卜导演的话他纵然不明白,做个呆样在他也没什么难,因而 随意地点点头。可阮玲玉还如堕五里雾中,她这是第一次进摄影棚,对于拍电影的 规矩一窍不通,电影剧本事先也没看过,该片的情节几乎一无所知,压根儿不知自 己该怎么表演,可见到黄君甫连连点头,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也只好 糊里糊涂地跟着点头。 就在卜万苍说戏的时候,摄影师董克毅已架好了摄影机。“好,准备开拍。” 随着卜万苍一声令下,棚顶的几盏炭精灯一齐打开,耀眼的灯光顿时刺得阮玲玉睁 不开眼。 “开麦拉!”卜万苍下达了开拍的指令,董克毅熟练地摇动起了摄影机(当时 的摄影机还都是手摇的),黄君甫一步步地向阮玲玉逼了过来,可阮玲玉却因为紧 张和准备不足而手足无措地僵在了那里,不知从何表演起。 “快做出害怕的表情和样子呀!”卜万苍急得在旁催促。阮玲玉在众目睽睽之 下,一时仍找不到头绪,一着急,眼睛不由自主地向摄影机看了过去,这又犯了大 忌,拍电影时,演员是千万不能看镜头的。 “NG(nogood)!”卜万苍不得不叫停。他走上前去,又把要求跟阮玲玉讲了 一遍,然后再次开拍,可是初次站在镜头前的阮玲玉怎么也无法进入角色。一连重 拍几次,效果仍然很不理想。阮玲玉自己也急得直掉眼泪,她看到坐在一旁的张石 川脸色颇为不悦,郑正秋也在轻轻摇头,她感到自己的心直往下沉。 卜万苍怎么也没想到阮玲玉会有如此糟糕的表现,不由得也有些疑惑: 难道自己看走眼了?但一想起三天前与阮玲玉对话时的情景,他又变得自信起 来,阮玲玉在比较放松的情况下所表现出来的体态表情与今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今天的失常一定是因为太紧张和准备不充分所致。他看到郑正秋正在向自己招手, 于是,他来到张石川和郑正秋跟前。郑正秋轻声说道:“我看阮小姐的资质不错, 身材长相也蛮好,今天可能有些怯场,还可以再试试。”卜万苍一听郑正秋的意见 和自己不谋而合,遂讲了自己的想法:“是否今天就试到这儿,待阮小姐回去好好 准备一下,明天再试一次,若仍不行那只好换人。”张石川略略沉吟了一下,也点 头同意。 卜万苍遂把阮玲玉叫了过来,“阮小姐,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千万不要灰心, 第一次拍电影有些紧张是很正常的事,明天我们再试。这是郑先生写的《挂名的夫 妻》的剧本,你带回去仔细看看,好好准备一下。”阮玲玉本来以为试镜的事彻底 砸了,只恨自己在关键的时候不争气,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听了卜万苍这一席话, 她的心中重又燃起了希望。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