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王先生别传》与《小陈留京外史》 30年代初,《晨报》在上海出现,这是国民党夺取舆论和文化阵地的一项重大 措施。《晨报》筹办之初,三友实业社那位姓季的画家,向《晨报》主人潘公展献 策,主张每逢星销日随报附送一张画报,用以招揽读者,并推荐叶浅予为画报画一 个漫画长篇,填补《上海漫画》的空缺。这个主张为《晨报》所接受,姓季的当即 跑来找我,鼓动我干脆把《王先生》搬到《图画晨报》,答应给我每月一百元固定 稿费,不过有个附带条件,就是要给《图画晨报》封面封底固定广告户画两幅现代 仕女画,也就是把《图画晨报》的四版彩画全部包了。这笔报酬不算少,我心里掂 了掂,《时代》每月二套,《晨报》每月四套,吃得消吗?听人说,上海这地方, 只要有本事,拼着命干,日子一定过得好。何况那时我才二十多岁,已经有了一个 家,开支够大的,于是壮着胆,把这任务接了下来,为《晨报》卖了五年力。 上海《晨报》由国民党上海市党部潘公展集资经营。潘是老上海,是国民党二 陈派的重要人物,以前办过报。《晨报》每周附送一张画报,虽非创举,可是在和 申新两大报的竞争中却是有利的。我接了这个任务,王先生从《时代画报》又跳到 了《图画晨报入为了和《时代》的王先生有所区别,《晨报》的王先生定名为《王 先生别传》,王先生的打扮也有所变动,原来穿西装的,改为白长衫和黑马甲(背 心),头上仍戴白盔帽;其他人物一概照旧。原来的九格改为八格,顺序由左行改 为右行。从那时起,除了兼任《时代画报》编务,我主要的精力放在创作《王先生》 长篇上。任务是够重的,但比起1936年为南京《朝报》画每天四格的《小陈留京外 史》却还算轻松。 《晨报》主编对“别传”内容从不过问,任作者自由发挥,因而我感到精神十 分舒畅。记得有一期画的是王先生当了警官,带部下去监视学生示威游行,表现了 一幕向学生求饶的丑剧,显然是讽刺政府当局的,事后却并未受到指责。另一次画 学生募航空救国捐,王先生躲躲藏藏逃避募捐,意味着对募捐的反感,也并无反应。 时间愈久,我愈明白,国民党的统治,也像只纸老虎,并不可怕。不过,你要真是 异党分子,那可不客气,“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漏过一人。”王先生是个吸引读者 的丑角,随便他干什么,绝不能成为异党分子。我这么想,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 子之腹,或者反过来,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吧。 漫画细胞在我的肌体和血液中,在上海的十年中,无疑居于主导地位。1937年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王先生》不能在日报画刊中存身,我却拿了这支画笔和漫画 界的伙伴们,组织了漫画宣传队,奔走在抗日前线和后方,以另一种方式发挥漫画 的战斗功能。即使在我从事中国人物画创作的年代中,漫画细胞仍然在我的作品中 起到“发酵”作用。1982年的《长安怀古》,1984年的《神游天安门》,以及最近 的新作《富春人物画谱》,无不反映我对历史和现实的讥讽诙谐态度。60年代“文 化大革命’潮间,我被红卫兵造反派所迫,承认自己是个“游戏人间的玩世派”, 这当然指我的漫画生活造成了我对人生现实的态度。但是,认真检查起来,这不能 叫“玩世”或“游戏人生”,实际是指我对现实世界的一种看法。这种讥讽和诙谐 的态度,正是被这个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现实世界所逼出来的,逼得我不得不从反 面来看这个世界,从丑恶污浊的一面来反衬光明美好的一面。 1936年我为南京《朝报》画的《小陈留京外史》表现南京小官僚的嘴脸,也是 从这个观点来看堂堂首都的官场生活。我认为王先生是封建型的破落地主成分,不 宜在官场鬼混,小陈则是上海殖民地出身的富家子弟,和南京官场可以有各种裙带 关系。所以我把这两个丑角分了家,安排小陈单独进京去捞世界。《朝报》出现的 留京外史第一篇,画的是小陈从上海乘夜车到达南京,清晨在和平门下车,遇到宪 兵巡警检查行李。小陈大模大样打开衣箱,衣服上面躺着一封八行书介绍信,收信 人不是某局长便是某部长,小陈仰着头似理不理,宪兵巡警只得盖好箱盖,在箱盖 上用粉笔划个“已查”的记号。小陈便坐上来迎接的汽车,扬长而去。这个材料我 怎么得来?说得巧,就是我初到南京在车站所见的真情实景,我便借用为小陈进京 的威风。 在此之前,小陈乘车用的是免票,列车员来查票,一看是路局的免票,便问: “局长是谁?” 小陈答:“是我姐舅。” 又问:“处长是谁?” 答:“是我丈人。” 进京不久,小陈捞了个不大不小的局长官职,刚上任,第三天要做总理纪念周, 局长是一局之长,纪念周上要背总理遗嘱,小陈练了三天,睡觉做梦都背遗嘱,坐 在恭桶上也背遗嘱。临上场,“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凡……”把“四十年”忘得 一千二净,大出洋相。这篇《留京外史》遭到非议,说我有意丑化总理遗嘱,《朝 报》老板受到警告,和我商量,以后别画小陈了,还是请王先生登场吧。《留京外 史》画了不到半年,改画《王先生到农村去》,半年以后,农村题材也出了毛病, 触犯了地方政府的农业政策,最后不得不请王先生离开农村,到夫子庙茶馆书场当 老板,把王的女儿阿媛送到书场上卖唱又卖相。卢沟桥炮声一响,王先生的穷途末 路也告结束。 大约在1936年,上海杂志公司老板张静庐把我的《王先生别传》和《小陈留京 外史》原稿全部搜去,印了六本画册,总算给我在社会上留下了一份遗产。而我自 己手头所留的这六本画册,却在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抄走,至今尸 骨全无,找不回来了。 1949年新中国成立,我满脑子教条,认为社会主义新中国,一切矛盾都不存在 了,王先生和小陈已成为历史的残渣余孽,我举起一只脚,把他们踢进了历史垃圾 箱。到了60年代“文化大革命”,把我叶浅予也当作历史垃圾,送进了牛棚,关进 了监狱,当作历史反革命处理,这才使我从“左”倾教条主义中省悟过来,重新认 识了我这段上海创业的历史意义。1986年,经毕克官帮助,从朋友处借到全部王先 生和小陈画集,重新编印了一本《王先生与小陈》的选集。面对着这本选集,我思 潮澎湃,感慨无已。 在我写这篇“上海创业”的历史过程时,身处浙西的天日山自然保护区,双目 所见是古杉新竹,两耳所闻是鸟语虫鸣,心旷神情,一派虚灵。手头什么参考资料 也没有,只能凭着心灵的飞驰,倒转时间的流向,沉思当年的艰辛岁月。可是,这 位我所杜造出来的老丑角,总是对我嬉皮笑脸,不让我触动灵魂深处的创伤。我握 紧拳头,向书桌一击,命令他收起那副怪相,老老实实帮我回忆十年的岁月。他似 有所悟,板着脸向我诉起苦来。 他问:当初你硬要我这个瘦老头子模仿美国的那位矮胖子的惧内行为,向读者 出丑,弄得我处处遭人调笑,那是为了什么? 我答;王无能唱独脚戏,艾笑笑耍贫嘴,为了吃饭,天经地义,有什么可怨的? 他问:不错,可人家美国佬吃饱饭跑俱乐部,闲得自找烦恼,跟我这乡下财主 闲居上海,生活方式完全不同,为什么非让我学他呢? 我答:问得有理。咱中国人吃饭拿筷,人家吃饭拿刀叉,习惯不同,不能一样 生活。不过,上海这十里洋场,到处是西餐馆,罗宋汤一盆只收两角,你老王不也 经常上霞飞路吃西餐吗?至于跑俱乐部,自寻快乐,这和你们王陈两家凑成一桌麻 将有什么两样?至于惧内怕老婆,更是中国的老传统,怕什么丑? 他问:上海漫画那阵,你那笔下,总把我王家的丑事加油加酱,硬教小陈和我 女儿勾勾塔塔,把我女儿名声也败坏了。我见了陈太太,简直抬不起头来。你说这 账该不该算? 我答。你姑娘长得漂亮,又爱打扮,怪不得小陈眼馋。你别忘了,陈太太管小 陈管得够严的,你姑娘聪明伶俐,从小在你的教育下,调教得心眼特别多,你还怕 她受人欺侮? 他问:不对!我姑娘是俊,是灵,有心眼,可不能和他老子相比!我姓王的乡 下有田有势,只因共产党闹得我在乡下安身不得,才把家产卖了,来上海做个寓公。 我家也是当官出身,懂得诗礼传家,我家姑娘更是知书明礼,洁身自好,你说她心 眼多,好像是我故意调教出来的,这不明明在骂我吗? 我答:这就问到点子上了。你姑娘那份聪明,不但要归功于你的调教,也和王 家先天遗传有关。你别赖了,我对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简直摸透了。且不提 你的姑娘,就说你自己吧。你别吹,你家祖上当过什么官,用不着查;你说共产党 闹得你不能在老家存身,这可以查。你们老家根本没闹过共产党,你也够不上一个 大地主身份,只不过因为家产被你吸毒吸穷了,才搬来上海找条出路。你说是不是? 经我一点,王先生这才哑口无言。 争论刚完,小陈跳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丑化姓王的不算,还丑我姓陈 的。姓叶的,你那支画笔,真够损人!你说我是洋行小开,富家子弟,没错,可我 不是那种寻花问柳见色迷心的人。我和王家小姐来往,并无越轨行动,怎能说我和 她勾勾塔塔?这事有我老婆为证,可以对天发誓。 我答:你陈家和王家的关系,到底从何而来,无关宏旨。王家是乡下小财主, 和你们洋行买办家庭本来不搭界,你们来往如此热络,我从表面看问题,总觉得你 和王家姑娘的关系不正常,因此猜想,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把你们两家拉到一起。 怪我姓叶的社会经验少,文化水平低,把你陈先生看扁了,实在对不起。 陈说:你我在上海混日子,捞世界,井水不犯河水,用不着来这一套!不过, 我那几年在南京当了一阵小官,你天天盯着我,出我的丑,未免过份了吧!老实告 诉你,我的岳父老丈人最器重我的才华,才请我去南京显一显身手,这又碍你什么 事? 我说:也真巧,那阵子,我在上海呆不住,才到南京来摆画摊子。《朝报》老 板给我出点子,要我画小京官的嘴脸,出出他们的洋相,又偏偏碰上你这个熟人, 我就把你当作我新编故事的主角了。你别见怪,这原是逢场作戏,无中生有,你别 往心里去。 他说:混帐!无赖!那次把我背总理遗嘱的窘态出尽了洋相,我岳父直生气, 说一定要严办你这个造谣生事的臭文人,把你逐出南京去!幸亏我从旁说好说歹, 只对报社老板提了一次警告,没把你怎么样。 我说:够朋友!咱们上海人讲义气,不能为一点小事扯破脸。以后你有什么宏 图大略,比如竞选国大代表之类计划,事先给我个信,我一定从旁推波助澜,捧你 上天。 陈说:这才够朋友!不过,那次西安事变,你派我到机场去等候蒋委员长,左 等不来,右等不来,害得我埋在雪里,差点透不过气来。这种玩笑绝对不能开! 我说:你这就弄拧了,那天到机场迎接蒋大总统,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西安 那边情况不明,张学良肯不肯放老蒋,还在和宋子文讨价还价,谁叫你如此莽撞, 急急忙忙要去效忠,闹了个大笑话。 陈指着我鼻子,气冲冲问:就算这次去机场迎蒋,你曾指点我不要莽撞,我也 多谢你把我理在雪里。怎么出洋相,也算表现了我对蒋老板的一片赤胆忠心。因此 我不敢怪你。然而,那次在中山门轧死一个警察的事,分明是张冠李戴,硬算在我 姓陈的账上,未免大欺人了! 我说:口传是虚,眼见是实。我的根据是中山门派出所的交通事故登记册,那 上面有你小陈的悔过认罪书,这怎么叫张冠李戴呢! 谈到此处,姓陈的也哑口无言了。 我正在整理我和王陈二人对话的记录,好好总结一下“别传”和“外史”的创 作经验,是否合乎我的漫画思维逻辑,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看看面熟,一听口音, 便认出是南京《朝报》老板王公韬,连忙请他坐下,问他有何见教? 王说,听说你正在写创业历史,我特来提供一个信息。我问什么信息?他说, “留京外史”在《朝报》发表,着实给《朝报》带来了光彩,也带来了实惠,我得 向你道谢。现在我要向你提供的信息是:小陈在纪念周上出洋相,我受到我的后台 老板一次警告,当时不敢向你直言,只请编该版的陆小洛发稿时注意社会影响。后 来机场迎蒋和轧死交警诸画发表,后台老板虽没说话,却有人直接向报社发行柜台 提出书面质问,声言姓叶的再要信口雌黄,胡说乱编,小心你《朝报》的大门被砸! 我这才叫小格和你商量,叫小陈休息一段时间,让王先生登场客串几天,平息一下 社会的压力。 听了这话,我心里明白过来。当时社会对“外史”的指责,我也有所耳闻,但 没想到压力如此之大。于是对王公韬说,实在对不起,都怪我在上海租界呆久了, 对首都实情不甚了解。但也得怪你事先不向我提示在南京摆画摊应注意之点,免得 触犯官场中某些大亨的疮疤,以致影响到报社的安危。 公韬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叶,《朝报》拉你供稿,一来为小报增光, 二来让你在南京有个安身立命之地。《朝报》是个民营报纸,虽有蒋老板手下的幕 宾作我的后台,却也从来没人于预报社的决策。你老叶大名鼎鼎,独立创作,谁都 知道是个自由主义者,爱国家,爱民族。你爱画什么就画什么,我们全然放心,所 以用不着什么提示,为你的创作思路设置框框。不过确有些胸襟狭窄,官病特大的 人,容不得别人指指点点,所以发生了一些无理的行动。真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之腹。你千万别放在心里。不过,报社创刊以来,历经沧桑,经不起无理取闹,当 时我们处在困境,不得已才请小陈暂时下冶,以度难关。我想你是能够理解的。 公韬说完,突然隐身,我神思恍惚,进入了另一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