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第二座监狱 1968年4月进牢,1975年5月出狱,七年中蹲了三处监狱。上面所记的第一所拘 留所,蹲了大约半年,4月进,9月出。换到第二处,方向约莫在北京城的西南角, 后来探明,这地方叫半步桥,是北京的老监狱,号称模范监狱。记得1949年参加北 京市人民代表会议时,参观过这座监狱。我在这里蹲到1970年初,转移到北京北郊 小汤山以北的“秦城”,这地方原来关押国民党战犯,设备现代化,有抽水马桶、 自来水洗脸盆、暖气管道。1975年邓小平代总理执政,秦城的政治犯全部被释放。 “四人帮”倒台,经过人民公审,判刑之后,也被关进了秦城,这是后话。 1968年在北郊拘留所关了半年,春秋日子不好过,身上会长虱子、跳蚤;夏季 也不好过,有臭虫咬。有一次来查卫生,问身上有虱子吗,如长虱子,把衣服脱下 拿去用药薰。又一次医生来查健康,问有什么病,这时我已满六十一岁,身体挺壮 实,无须治病。有一次来查牢房,查看有没有人偷吸烟的,幸而我因气管炎,早在 1956年就把烟戒掉了,否则的话,进监狱硬戒烟,倒是一桩极痛苦的事。既然查烟, 当然有吸烟的,进狱时脱光衣服搜身,谁还藏得住烟与火?这世界任何滴水不漏的 地方,总免不了有透风漏水的角落,况且这儿还关着小偷扒手之类人物,自然有偷 漏的渠道。 有一天,听到斜对面一个号子里,狱卒拳打脚踢,打一个犯人,问他为什么不 听话,在牢房里要花招。那犯人说,受了同房犯人的挑唆诱骗。于是狱卒又去打另 一犯人,如此轮番逼供,揭露了狱内犯案的罪证。至于犯的什么案,因为关着门逼 供,没法听清楚。从这一事例可以看出,监狱也是一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 错综复杂。到了秦城,人人隔离,犯人内部无矛盾可言,要有矛盾,那就仅仅是犯 人和管理人员之间的关系了。 1968年秋天一个夜晚,狱卒通知我收拾衣服牙具,要转移了。过了午夜,也是 一辆轿车,由一个公安人员押着,开出监狱大门,东揭西弯,路灯明亮,偶然还见 到霓虹灯广告,确定我还在市区转游。半小时后,进入一座大院门,进门向左转, 停在一座楼房门前,就是在前面提到的二层楼牢房。进门便是楼梯,先在梯旁办公 桌前办了登记,换了一个人领我上楼。这里的辐射巷道叫做”洞”,沿着圆形走败 走进第X号洞,打开第X监号,里面是个大木炕,可睡三四个人,面积约七八平方米。 炕头有个大窗,窗沿高过胸口,照例是一条条铁栏杆封着,没铁丝网,也没有糊窗 纸,仰头可以望见天上的星星,我面向天空端详了好久一会,心里痛快极了。等到 铺开被褥,躺下休息,发觉身上痒痒,定睛一看,臭虫们已经出动,急不可耐,要 尝尝新来乍到的新鲜血液。用手一抓,全是干瘪的,看来这间牢房已经空了很久, 今晚我来大摆筵席,慰劳这帮饿鬼。如此一想,也就无所顾忌,老老实实献出鲜血 就是了。一早醒来,混身发软,马上想到第二第三晚以及往后的消耗,不得不向狱 卒诉苦,要求打一回滴滴涕。狱卒说今年夏天已经打过,怎么还有?我去请示,是 否能再打一次。 三天以后,狱卒板着脸对我说,上面指示,今年不打了,明年夏天再打,你自 己花点工夫捉虫吧!这回话在我意料之中,这三晚把虫喂饱了,以后可能会好些。 再有,就捉,花点工夫,练就本领,自力更生,克服困难。半年多来,培养了非凡 的耐心,这点小问题,哪有克服不了的。这件事就以自我安慰的方式排解了。 在宽敞的新牢房里,生活方式和以前不同:放茅不定时,大小便要喊“报告”, 狱卒给你开门上厕所。洞子长度不长,一条洞子没几间号子,来回走动不费时,厕 所如果有人占了就得等候,因此练就了憋尿憋屎的本领,假使憋不住,那就提早喊 “报告”,在厕所里多蹲一会。牢房里不放便桶,鼻子里少燕臭气,这是个进步卫 生措施。那么,拉肚子怎么办?老叫狱卒开门关门,岂不要挨骂?事实却不尽然。 新牢房新鲜事真不少。第一个白天,约莫九、十点钟,听到近处有打锣、吹沙 呐、拉胡琴的声音,象是京戏班子在排练节目。过了一会,听到高音喇叭响了起来, 高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寿无疆!”接着喊“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然后报告最新指示,报完指示,来一段革命歌曲,歌曲之后,报革命组织的通知: 上午10点在大礼堂斗争XXX 反革命老顽固,勒令全体牛鬼蛇神到场,革命群众踊跃 参加,如不参加,那就抓游鱼。高音结束,左近大礼堂人声鼎沸,不一会全场鸦雀 无声,只听得口号声此起彼落,最后听得人声冲出礼堂,斗争大会结束了。 这一上午喧闹,估摸是一所学校,而锣鼓乐曲吹拉声,则颇象一所戏曲学校。 我知道北京市有所戏曲学校办在陶然亭附近,而1949年我参观过的那所模范监狱, 就在陶然亭一带。这一下初步摸着了我被监禁的方位了。10月1 日中华人民共和国 的国庆日已经临近,牢房窗口正对东方,如果计算准确,国庆那晚可以在窗口北角 看到天安门焰火的闪光。 为了饱尝眼福,10月1 日这晚,吃过晚饭,静候幸福时刻到来。犯人不准带表, 进监时手表已被搜走,半年多来,只凭感觉计算时间。今晚过分兴奋,老觉得时间 过得太慢,于是采用当年站大卡车游斗的绝技:背‘老三篇”以消磨时间。此法固 灵,三篇没背完,窗口亮光一闪,赶紧站到窗口,向东北方向张望,第二闪,第三 闪……看到第一拨焰火放完,坐在炕上等候第二拨,忽然听到牢门小窗口狱卒问话: “天安门的国庆焰火看过瘾了吧?”这一问,心里感到甜丝丝,无异承认我的偷看 已被批准,成为合法行为。我们之间的敌对状态似乎已经溶解,表明我们暂时站到 “爱国主义”的同一立场上,我可以大胆充分享受今晚的幸福时刻了。等到第二拨 焰火放完,催睡的哨子吹响了,幸福的时刻已经告终,只得乖乖地钻进被窝。国庆 之夜的闪光,继续从遥远的天空一闪一闪通过窗口射进来,怎么也睡不着。 自从调到第二座监狱来,提审的次数多了,外调的人也多了,三天两头被叫到 提审楼去。这里的提审人员似乎水平高些,态度也温和些,这对犯人来说,似乎感 到自己是个人。狱卒手上也不带那敲脖子的小木片,感到这地方像个人间社会,不 像地狱变相图里的阎王殿,因而在提审或外调时情绪比较松弛。由于松弛,有时忘 了自己的罪犯身份,说话和动作有些随便。某次提审,主要问题讲清后,我说现在 报上在批评某些文艺作品,我能否写点文章,参加批评?提审员瞪了我一眼:“这 是工农兵群众的事,工农兵会批,你是什么人!用得着你批吗?乱胡说!”这个钉 子碰得不小。又一次,逢到中秋节,我说漏了嘴,叹息“每逢佳节倍思亲”,向提 审员陈述自己的思想苦闷,他咧开嘴一笑,马上板起脸说话:“你们这些文化人, 不要以为住一阵监狱,把你们放出去劳动改造就算完了;别做梦,你叶浅予问题够 严重,对你说明白,给你判个无期徒刑,也不算过分。别想得太美了!” 这一次敲打,专政机关的铁板面孔显示出来了。 回到牢房,仔细琢磨“无期徒刑”这句话。虽然吓人,到底不是法庭的正式判 决。就我的问题而言,大字报可以无限上纲,“美蒋特务”的帽子可以乱戴,究竟 没有确实证据。逼供信对红卫兵来说是家常便饭,对某些老油条来说可以天花乱坠, 胡诌一气,无中生有;在“文化大革命”中,为了保全自己,不惜中伤他人,用以 欺骗那些毫无头脑的造反派,造成了多少冤假错案,残害了多少无辜好人。但监狱 里的提审员毕竟不是一般造反派,他们有一定是非水平。如此奚蒋吓唬我,表现了 他们一定的政治警惕性,也表示其地位的权威性。我若认真当它一回事,弄得自己 谨小慎微,事事掂分量,今后的烦恼就更多了。经过这一番思考,意识到我命运掌 握在中央文革小组手中,只怕像国民党那样,不定罪,不判刑,长期关着,把你折 磨到死,才是真正的无期徒刑。我相信,“文化大革命”毕竟是一次政治运动,不 管时间多长,总有结束的一天,既然闯过了求解脱的一关,必须坚定求生的决心, 熬到最后一天。 第一个冬季到来之前,忽然命令又要搬家,不是远离,而是近迁,搬到另一所 监房里去。那监房在监狱大门西侧,是平房,独立的一条长洞子,牢房窄小,只四 五平方,有暖气管,安在紧靠房顶处,举手碰不到,当然为了安全。在这儿住了两 个月,出过几次外调,凡是外调,一般总和被调查者的政治面目或政治历史有关。 记得在某次调查中,竟是一桩生活小节。原来有个朋友向造反派交待,叶浅予在重 庆”时,曾在他家存放过一卷日本“春宫”画,在某一天和某某某某一同观赏过, 要我交待这几个同观者的过去和现在的情况。这使我伤了好一会脑筋,总算交待出 来了,没让那位外调人员空手而回。一卷春官画,为什么如此大惊小怪?仔细一想, 区区小事,也可能上到政治大纲上去,在叶浅予的重大政治问题之下,记上一笔诲 淫诲盗的账,也能对运动立上一功吧。我在这篇回忆录里记上这一笔账,可能和我 那位朋友一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两个月后,回到原来的牢房,发现长洞里安上了暖气管,走进牢房,和暖如春, 这时正是数九寒天,得此待遇,感到无比幸福。坐到大炕上,忽又想到饿了两个月 的臭虫群,今晚必有一场房战。正在忧虑之间,眼睛注视到大炕的木板上,有一样 新鲜东西投到视觉里来,仔细一看,发现一排用刀刻的小字,是日文,不认识,不 管它什么内容,可以肯定这间牢房曾经关押过日本人。由此推断,抗日战争那八年, 日本统治者使用过这座监狱,禁闭过他们的同胞,也可能是汉奸统治北京时关押过 日本人。这么看来,这间牢房象征着某种国际关系。这是我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一种 人世因缘,值得长期留在记忆里的事件。这晚我做了一个梦,和一个日本人在这间 房里相遇,言语不通,吵了一架。 自1968年秋季到1970年春季在这儿过了将近两年。冬季好过,夏季难过。每到 盛夏,楼里大规模打一次滴滴涕,地上密密麻麻布满臭虫尸体,心理上得到一点安 感,可以安安稳稳睡几晚了。但时过不久,小动物又很快繁殖起来。总之,在这座 监狱里,最头痛的事是和臭虫打交道。自从1970年春季迁到“秦城”,这种苦恼解 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