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纸上谈兵第一课 1922年我十五岁时,从浙江桐庐老家到杭州进私立盐务中学读书,开始接触新 世界。我有个堂姐叶佩菁,比我早一年在省立女子师范读书。她接受新思想比我早, 逢到星期天,我去看她,她总说我已长大成人,应该交个女朋友,还说下次看她时, 她一定介绍个同学给我做朋友。我这时已近十七岁,曾经从《红楼梦》中懂得了一 点所谓男女之间的“爱”,但是分辨不出宝玉与黛玉之间的关系和宝玉与宝钗之间 的关系,究竟何者对,何者不对。在此之前,还从伯父家看到一本流行的现代小说 《玉梨魂》,是描写家庭教师和学生的母亲(寡妇)之间偷偷摸摸谈情说爱的,我 把这和戏文中间公子小姐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情节联系起来,以为这就叫爱情。至于 男女学生之间如何交朋友,我不大懂,只知道可以写情书表达感情。我堂姐说给我 介绍女朋友,对我有一种吸引力,促使我去探索一下男女之间之友谊究竟是怎么一 回事。当时还流行一种思潮,认为男女之间至高无上的爱是精神的,不是肉体的。 1924年某一个星期天,我坐在女子师范的会客室里,和那位刚介绍的女朋友王 文英见了面。会客室就在进校门的大过厅一侧,进进出出的人个个能看见我们,迫 使我们这里女两个学生老老实实坐着。本来可以细声细气说说话的,但两个都不满 十七岁的孩子,实在嘴上无话,心里也无话,假使坐在西湖边的长靠椅上,也许还 能寻些有关课堂的话题谈上两句,现在却坐在众目睽睽的过厅里,大有如坐针毡之 感。坐不多久,我只得告辞,也不懂说客气话,倒是女方开口,问下星期还见不见。 我急忙回答:“下星期在湖边第二公园见面吧。”说罢,匆匆走出校门,落荒而逃, 可心里又惊又喜,我竟然有了一个女朋友! 回到自己的学校,同学们围了上来,问长问短,第一问那位女学生漂不漂亮? 第二问我们说些什么话?第三问能不能给他们也介绍个女朋友?我说,第一,我们 并排坐在会客室里,我只能斜眼从侧面看她几眼,正面什么样子始终没看清楚;第 二,两人自始至终默默相对,临别时约定下星期在湖滨再见,没说别的;至于第三,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怎能提这种要求。结果,那位借给我一套毛料学生装的同学发 话:“别人不给介绍,我总得给介绍一个吧?”这话对我是一种威胁,我说,下次 去见,不再借你那套衣服,别来神气! 见面以后,我和王文英之间开始写“情书”。对方国文水平比我高,逼得我想 方设法借现代文学作品看,好从中得点灵感或抄点什么,写起来不至于干巴巴。每 到星期天,我必到文具店买彩色的洋信纸、洋信封,下工夫写情书。 20年代,社会上虽有了新风气,旧风气还是固守阵地,男女防范很严,学校一 律实行男女分校,学监有时要拆看学生的信,以防写情书;有时还监听电话,看有 没有人私自和女学生通话。我们宿舍的电话间和学监卧室只隔一层纸窗,王文英打 电话来问星期天是否在公园见面,我只能唯唯诺诺,说去,不敢多说,也没什么可 说。她又问下星期杭州各中学开运动会,你参加什么项目?我说什么也不参加,却 还要添上一句,说同学有参加一千码赛跑的,校队也参加足球赛,表示我校并不落 后。从此,我就拼命在操场上练跳高,希望有一天能在田径场上出人头地。 春夏之交,是江南的黄梅天气,经常下雨。一到星期六下午,如果天不好,我 在课堂上就着急,两眼老望着窗外盼老天爷行行好,别再和我过不去。心里不住地 说:雨快停吧,雨快停吧,明天已约好女朋友在第一公园见面哩! 一来一回的情书,一星期可以写两次。淡绿或淡蓝色的信封,有时由门房交来, 有时到学监房去领。开始有点心惊肉跳,几星期下来,也就没那么紧张了。每次读 来信,虽然是些平平常常的语言,可人家就是词汇多,有些语言竟好像在某篇小说 里见过。她投之以挑,我当然也得报之以李。这期间为了寻觅文学语言,我读的书 真不少。几个星期下来,表达情意的话多了,偶而在字里行间流露爱慕之情,特别 是经过几次游湖之后,西湖的山水以至与西湖有关的风流韵事,竟然也在情书中反 映出来,好像我们真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情绪一激动,情书中的语言也热烈起 来,几个月之后,竟然大谈人生的憧憬,直率表达出难解难分的感情。女朋友似乎 是天生的才女,信总是写得那么富于柔情,逼得我也故作多情,表现出戏文中的才 子模样,竭力写上几句诗一般的甜言蜜语。这一下可不得了,对方亮出了“既然你 那么对我好感,我就承认,永远做你的……了。”这不表明我们在情书中私订终身 了吗?当时我的反应好像并不怎么强烈,把它当作写情书必然到达的高峰,犹如孩 子们玩“过家家”,用积木垒起了一座房,坍了,可以再垒,并没看成是男女之间 的感情爆发。现在回想起来,王文英情书上的这个誓言,在我这情书接受者心里并 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应,所以回信时也并未表示接受或不接受,竟然环顾左右而言它。 在这个阶段里,学监已经发现我在交女朋友,彩色的洋信封经常被学监截留, 又经常有女声的电话叫我去接,再加上我在学期终了时,煽动同学向学监请愿,要 求免考英语。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我这学期的“品行”被评了个“丙等”。至于学 业,因为交女朋友,散了心,没好好学习,也被评了个“丙等”。我父亲那方面我 倒不用担心,他是个开南货店的老板,只管拿钱送我上学,不管读书成绩如何,我 把成绩报告单藏下了,下学期照升四年级没问题,可是见了老师同学总觉得太丢面 子,心里直打鼓。 消息传来,厦门大学上学期闹过学潮,一部分师生脱离厦大,集中去上海办了 个大夏大学,厦大则在上海大报登广告,招收江浙籍学生。碰巧盐中有个姓金的同 学与厦大的一个助教是金华同乡,那位助教鼓励他跳级去考。金同学把这消息告诉 了我,又鼓动另外两个想跳级的同学一齐去考。我把这个行动计划通知了我那个女 朋友王文英,不知她中了什么邪,或许是要实行那个“永远做你的……”的诺言, 竟决定和我一起行动。 我们四男一女,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从杭州坐火车到上海,再搭海轮去厦 门。到了厦门大学,考期已过,怎么办?还是那位助教出主意,介绍我们五个浙江 学生去见校长林文庆。林校长说,许多江浙籍教师学生闹风潮离开了厦大,你们远 道而来投奔新厦大,我表示欢迎,决定给你们补考。若能及格,就留下;若不及格, 可以办个补习班,明年再考。现下江苏督军齐文元和浙江督军卢永祥在上海打仗, 你们也回不去了,就安心在厦大住下吧。 补考结果,只那位姓金的同学一人被录取,其余四人进了补习班。混到寒假, 我父亲打听到我和女朋友结伴去了厦门,也没考上大学,立即汇来旅费一百元;催 我回去。其他两个同学也动摇了,于是我们四人结伴,搭了一条带客的货轮回到上 海,转回杭州。此时江浙二省形势大变,福建督军孙传苦钻了浙江誉军卢永祥的后 门空档,一举占领杭州,再举而占领南京,自称闽浙苏皖赣五省联军司令,成为奉 直二系之外的独立大军阀。说也奇怪,孙军开进杭州之日,也是西湖雷峰塔倒坍之 期。两年之后,广东的北伐军分两路进军,西路攻克武汉,东路攻克上海、南京。 大军阀吴佩李、孙传芳一败涂地,江南一带成了国民党蒋介石的天下。 我回到杭州,住在一个小旅馆里,迟迟不敢回桐庐老家。王文英是杭州人,回 父母家去了,有时来看看我。我所苦恼的,是今后怎么办?和女朋友热了一阵,这 时已经冷下来,为自己找出路要紧。父亲知道我没脸见他,见我一直不回去,急了, 怕我在外面干出什么丑事,所以亲自到杭州来把我押了回去。我是他的大儿子,好 不容易读了三年中学,只差一年就毕业了,忽然出花招,要跳级,白白在厦门浪费 了半年,花了他一百多块钱,他实在痛心,非要我回盐务中学去补读不可。我是好 马不吃回头草。 回到家里,父亲直骂,我一赌气,一个人跑到县学前的一口井栏上坐着,思前 想后,心里直生气,但并不想死。母亲急了,派人四处寻找,竖拉横拉把我拉回家 去。这一闹,父亲的骂声没了,母亲的劝慰多了,可我心里更烦。 母亲说:“阿羊呀阿羊,你真糊涂,你阿爸的铺子蚀了本,关了门。从厦门赎 你回来的那一百块大洋,是拿两亩田抵押借来的,以后读不起书了,你阿爸叫你回 盐中是句空话,还是找个吃饭的地方,补贴补贴这个家吧。” 这一番话使我从梦中醒来,什么读大学,什么交女朋友,都成了泡影,唯一必 须考虑的是,抛弃一切幻想,找个独立谋生之道。 那天我父亲闯进小旅馆,王文英也在场,她看形势不妙,便自动撤退。她也许 和我一样,什么叫“恋”,什么叫“爱”,一概不清楚。小孩子“过家家”的日子 结束了,从此我们之间断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