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一见钟情第三课 1935年,父母包办的结婚生活已经过了五年,罗彩云为我生了一子一女,儿子 丢给了祖母,女儿还在襁褓之中。这位罗夫人是个文盲,并因束胸,自称乳房分泌 不出喂孩子的母乳,所以两个孩子都是奶妈喂养的。当时我也曾想过,到底是天生 没奶,还是学了上海一般少奶奶的作风,摆派头,不愿喂奶,把时间都消磨在麻将 桌上。 无巧不成书,正在为雇奶妈烦心的时候,《时代漫画》编者鲁少飞座位旁,来 了一位女画家,正给编者看她所画的一幅漫画:《母亲花枝招展,孩子嗷嗷侍哺》, 我抢过来一看,又用眼神在女画家身上从上到下溜了一转,思想上似有所动。动什 么?当时摸不透,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所有向《时代漫画》投稿的人都是男的,没 见过一个女的,而这幅讽刺上海少奶奶的画,似乎也在讽刺我那位罗夫人,正合我 的心意,它偏偏出自一位女画家之手。只这一幅画,就显示出这位女画家的才华和 机灵。她名叫梁白流作品只签一个英文笔名——BON,不知是何来源。 鬼使神差,我篡夺了《时代漫画》编者的权,和这位女画家打交道了。她住在 离我家不远的一家女子公寓,以前在新华艺专和西湖艺专上过学,学的是油画,上 一年曾在菲律宾~所华侨中学教过画,最近才从那儿回国,正处在失业当中,有人 介绍她向画报投稿,试着靠拿稿费过日子。她问我她那幅讽刺现代妇女的画怎么样, 我说编者已决定发下期封面了,至少可以拿稿费五元。我问她现下要用钱吗?她说 身上还有点,不需要。经过这次接触,发现她似乎对我有好感,问我能不能陪她出 去吃晚饭,我当然愿意。不知为什么,她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在把我吸过去。 从此以后,我每天从出版社下班。就往女子公寓走,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个家,老婆 孩子还在家等我吃晚饭呢。经过几次晚间的幽会,我和白波两个漫画细胞愈贴愈紧, 彼此心里都以为是天作之合,无可抗拒。当然,她知道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但只要 我能抛开那个家,她是无所谓的。这就是30年代的浪漫主义。 1935年春,我和白波受津浦铁路局邀请,参加他们的卫生宣传列车,从浦口去 天津。每到一大站,停下来开群众大会,我们画的大幅宣传画在大会上悬挂,路局 的技术人员则为站上的卧车车厢做封闭消毒。第一站浦口,第二站蚌埠,第三站徐 州,第四站泰安,第五站济南,第六站沧州,第七站天津。上述例行活动做完,即 游览名胜古迹。在蚌埠看了安徽的地方戏;在泰安登上了泰山;在济南游览了趵突 泉;在沧州看了半身埋在土里的大铁狮。这一路见识不少,增加了生活的乐趣。到 了天津,任务完成,全体工作人员乘坐一辆卧车,挂上去北平的列车,畅游北平, 算是慰劳宣传大军。在北平三天,路局的人回去了,我和白波却在金鱼胡同一家公 寓住了下来,并畅游古老而神秘的故都。我以上海漫画家身份结识了北平许多画家、 记者、摄影家;白波以我的女友身份和许多新相识相周旋,闯进了另一个社会。我 们白天游故宫、天坛、天桥、颐和园,晚上看京剧名角演出,有时杨小楼和郝寿臣 同台;有时苟慧生和吉菊朋同台;有时杨宝森和程砚秋同台;有时王又定和王瑶卿 同台。我从小喜欢看戏,青年时迷上了京戏,自己也能哼两句,但在上海只能偶然 看到北京名角的戏。到了北平,几乎每天晚上可以看到不同名角的演出。那时“富 连成”科班白天在前门大街广和楼上戏,盛字辈刚出科,无字辈刚接班,演出十分 精彩。连看几个老式的剧场,我也增长了见识。白波平时不画速写,受了我的影响, 也拿起速写本画起戏来。我是那几年受了墨西哥漫画家河佛罗皮斯的影响,才开始 画速写的,这次和白波畅游北平,每次出游似乎打足了气,出手飞快,画了几百张 速写,后来在上海编印了一本《旅行漫画》。 北平之游,开阔了眼界,增进了我和白波的思想交流,在艺术创作和欣赏方面 增进了切磋机会,彼此感情到了难解难分的程度。回到上海,却不得不忍痛分手, 因为我是一个有妇之夫。 不久以后,上海时报传出“王先生失踪”的消息,那是一个作家朋友从罗彩云 那儿访到的“第一手”消息,说“《王先生》作者因感情突变,逃离家庭出走”云 云。想不到个人的家庭问题作为报社头条社会新闻捅向了社会,一这对我和白波来 说倒是有利的,因为从此以后,可以不用躲躲闪闪了。 罗彩云口口声声说她没有白吃叶家的饭,没有做对不起叶家的事,你叶浅予怎 么可以变心! 说起来我也真是不应该。当年实在不该把婚姻大事当作儿戏而作了一次不负责 任的冒险。本来,1930年以后,我完全有可能找到一个文化相称、志趣相投的对象, 可我偏偏要像赌徒一样,把命运押在赌注上,这不能怪父母,只能怪自己。1935年 以前我能忍受,1935年以后怎么不能忍受了呢?因为这一年遇到了文化相称、志趣 相投的梁白波。早五年遇不到梁,要是遇到了梁,她没有成熟,我也没有成熟,热 乎不起来。到了1935年,我极端苦闷,梁也曾经沧海,二人相见恨晚,星星之火一 触即燃。奇怪的是,她明知道我有妻子儿女,还表示可以忍耐;“我虽然还残存封 建家教意识,此时此境,也只能孤注一掷。我决定避开上海那个家,和白波一起到 南京找个窝,开始我们的新生活。同时,请上海一个律师朋友出面,向罗彩云提出 离婚,离婚不成,达成了和罗氏分居的协议。这么一来,我获得了和白波另组家庭 的条件。白波甘心在这样的条件下和我共同生活,表现出极大的勇气,证明她对我 的真诚和热恋。” 从此以后,我们三人的地位,如同飘浮在空中的气球。我抛弃了罗彩云,可她 仍是我名份上的夫人;白波虽然和我同居,只能算是我的情妇。我是什么身份?有 双重性,封建卫道者说叶浅予是弃旧恋新的负心汉,个性解放者则说叶浅予是个大 胆的叛徒。 从1935年到1938年四年间,我跳出了混饨的封闭家庭,浮游在艺术的浪漫天堂, 既不像初恋那样陌生,也不像结婚那样新鲜。我和白波既是异性的同类,又是艺术 事业的搭档。我们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用不着互诉衷肠,迅速地合成自然的一双。 我当时的处境,身上始终背着一个罗氏夫人的包袱,在追逐甜蜜的生活时,既甜又 苦;因其苦,才更觉得甜。 在南京,我好像从笼子里逃出来的小鸟,找到了本属自己的天堂。对方怎么样? 问过她有什么反应吗?没问。为什么不去了解对方的反应?我觉得即使有藏在心底 的话,说出来也不如不说的好。不过我也能理解白波的心情。她比我大胆,因为她 是自由的,可以摆脱世俗的议论,放开胆量,占有她所爱而本属于别人的男人。可 以说她是无所畏惧的。 我们在南京的生活相当恬静而富于生气。我摆脱了上海的业务,以全部精力为 南京《朝报》创作《小陈留京外史》,着重反映南京官场的丑态,曾经几次招了官 僚们的疮疤,报社老板项不住了,不得已停画《小陈》,代之以《王先生到农村去》, 以民不聊生的内容,间接反映国民党统治下的社会面貌。前后一年多,我大大开阔 视野,不能不认为这和新生活所培养的精神世界大有关系。 白波是个很有才能的画家, 在和我共同生活期间, 受到我的启发,曾为上海 《立报》画过一套《蜜蜂小姐》连环漫画,着重心理描写。主角是一个腰细得和蜜 蜂一般的姑娘,以细腰显示其挺胸突臀的外形。这样的造型,打破了从外形出发的 外观法,而用从人体本质特征出发的内现法,腰细到只剩胸臀之间的一个交点,夸 张到近乎变形。故事情节也夸张到了荒唐的程度,例如,蜜蜂忌妒她的女朋友,恨 不得一刀把她斩成两段,图画里真的把那女朋友斩成两段,把心理状态画成现实形 象,看来不近情理,其实真合情理。“梦”是现实形象的思维反映,和现实生活相 比,它就既是合理的,又是荒唐的。白波所创造的艺术形象,基本上属于意识形态 的具体表现,这和她对生活追求的理想化是一致的。她平时所喜欢读的书,如王尔 德的《林格莱画像》、郁达夫的浪漫派小说,殷夫的诗等,都同属一个类型。 白波在参加漫画群体之前是“决澜社”的成员,画的是油画。决澜社由倪贻德、 庞意琴为首的一群青年油画家组成,首次画展在上海的中国科院大厦举行。他们的 创作道路以表现现代生活为目的,庞意琴《机器》一画可以代表决澜社的创作方向。 白波在这次画展中,参加了一幅躺着的无头无脚的人体,我当时认为这是概括人体 美的一件杰作,好像吃鱼,斩头去尾,取其最最鲜美最富营养的部分,嚼而食之。 有人说,没了头脚,人体还成什么美?我说,如果你是一个最重实际的欣赏家,女 人体最富于性感的部分是否就在上自胸部下至大腿之间?出人意料的是,一个女画 家把女人的性美表现得如此露骨,比之男画家要高明得多,大胆得多。就这一幅画 的构思,反映了梁白波过人的才智和超群的胆识。回头看看她那幅《母亲花枝招展, 孩子嗷嗷待哺》的讽刺画,对上海少奶奶的批评有多辛辣。 从事漫画创作以后的梁自波,思维逻辑和那幅女人体画一样,表现了对事物透 彻的洞察力。那位挺胸突臀的蜜蜂小姐有多泼辣,可惜由于它不合一般读者口味, 被报社腰斩了。 据我后来了解,白波曾给殷夫的诗画过插图。从我自己的艺术实践体会到,给 诗画插图,除了必须具有诗人的气质,还必须具有特殊的头脑,将意识形态翻译为 抽象图象。白波的绘画才能,正好长于这方面的思维与技巧。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的 时候,就常感到是和诗人相叙在一起,她在这方面的吸引力,推动我在创作《王先 生》漫画时,获得了新的想像力。比如《王先生到农村去》那套画,我的思维活动 不是局限在固有的生活观察中,而能够延伸到地方政府压迫和剥削农民的现实;有 时灵机一动,揣摩农民为保护自己所发挥的幻想,进而扩大到社会多方面人物和农 民的依存关系。这对社会的深层发掘,使我的想像力长起了翅膀,说得形象一点, 也许是白波的灵魂里的某些素质移植到我的灵魂之中,催化和异化了我漫画创作的 思维能力。 1937年7月卢沟桥事件爆发,8月,日寇大举进攻上海,目的在推翻南京政府。 我和白波回到上海,联合上海漫画家张乐平、胡考、特伟、陆志库、宣文杰等组织 了漫画宣传队,奔走于抗日宣传战线。白波是这条战线上一员勇敢的女将,和画队 战友一起过着艰苦的生活,除了画大幅布画外,在武汉时,每期还为《抗战漫画》 月刊供稿,构思与造型独具风格。通过战时生活的锻炼,我们的共同生活本应该过 得更有生气和活力,没有想到战争对每个人也是一个考验。尽管我已摆脱了旧家庭 的牵累,白波却在考虑个人的前景。以往她无所畏惧,在这战争的环境里,却似乎 恢复了理智。她在想,难道一辈子做叶浅予的情人吗?我发现她的精神状态有异常, 我也在反复考虑这个问题。在这个大动乱时期,每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都在不同程 度地发生变化,我自己由于全身心贯注在漫宣队的工作里,很少和白波交流这方面 的想法。事实上在武汉后期,她对漫宣队的工作已开始消极,我却没有觉察。 1938年的武汉,是抗日战争的神经中枢,各色各样的人集中在这里,白天为抗 日工作,各干各的,到了晚间,就可能交错位置,交流情怀,发挥人的本能。思想 有负担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不免要寻找发泄的机会。白波就在此时刻,和当时 最受崇拜的空军英雄有了交往。她虽不是美人,却有妇女的媚力,何况她是个才气 横溢的画家呢。在一段时间内,她渐渐和我疏远,漫宣队的人已有所觉察。这年夏 季,政治部第三厅派我到香港去监印《日寇暴行实录》一书,我颇想让白波同去香 港过几天舒心的日子。想不到,她婉转地拒绝了我的建议。我这才明白,客观形势 已经变了,主观愿望再好也无济于事。不过,在受到打击的同时,我也感到一点聊 以自慰的心情——我不再对梁白波负欠什么了。 回忆在南京的生活,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日子。我充分享受了一个才女的一切赐 予,充分感受到她在艺术上对我的启发。尽管这几年也有许多磨难,但所收获的比 失去的多得多。白波不是一个寻常的女性,她有不吝施舍的精神,也有大胆占有一 切的勇气。在那个年代,虽然有社会风气的熏陶,她内心的叛逆因素却起了主导作 用。像我这样一个屈从于封建家庭的人,居然敢于挣脱束缚手脚的绳索,关键在于 白波的大胆与勇敢,支持我竖起反叛的旗帜,和她一道去探索新的人生道路和艺术 前景。 白波告诉我,30年代初,她曾参加过地下党领导的南京路上的飞行集会,还谈 起过她曾经和一个男朋友睡在一起,却不让他贴近自己的身体。这充分表明她是一 个叛逆的女性,在我的世俗眼光中,简直像一个星外来客。她的一切生活方式、艺 术思维。人生观念,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诱人的,我无法抗拒。 1938年我和白波在武昌昙花林话别,她终于脱离漫画群体,去追求世俗的家庭 幸福。于是,漫画战线失去了一颗发光的慧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