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神奇之年--解冻 杨宪益在自传中称1976年为" 神奇之年" ,说的不错。那一年中发生的事情足 以影响以后数十年甚至上百年!那年一开头(1 月8 日)就是周恩来去世。" 栋梁 夭折,大厦将倾" ,全国人民在悲痛之余更有一种惶恐不安;这种心情很快化为了 反抗的行动:4 月5 日,天安门上演了抗议的活剧,"4.5 运动" 从此载入史册; 7 月6 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司令朱德逝世;7 月28日唐山发生7 .8 级大地震, 死亡人数超过35万,整个唐山城化为了灰烬;9 月9 日,毛泽东逝世;10月6 日, 华国锋和叶剑英、汪东兴联手逮捕了" 四人帮" 。四人帮的垮台距毛泽东逝世才不 到一个月的时间,令所有中国人都感到惊奇。从此,一个新时代开始了。 毛泽东的逝世是所有变化中最巨大的变化。他的死使大多数中国人如梦初醒: 原来" 万寿无疆" 的伟大领袖也是个凡人,他也会生病也会死。他的死结束了一个 时代,为四人帮的倒台铺平了道路。 四人帮的垮台使全中国亿万人民欢欣鼓舞。全国各地纷纷举行庆祝游行,人们 敲锣打鼓,扭起了久违了的秧歌,人人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欢笑,家家户户举办 家宴庆祝这一特大喜事。这种心情,似乎只有当年" 打倒蒋介石,翻身得解放" 的 年代可以相比。杨宪益也参加了庆祝游行。他与全国大多数人一样,感到了" 第二 次解放" 的狂喜。 然而," 解放" 的道路并不平坦,近三十年的历史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逮捕 几个人容易,在政治上打倒一批人,调换一批人也容易,但要彻底清理几十年极权 主义政权造成的祸害,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难的是人的思想变化。长期的政 治高压和思想禁锢造成了全民性的人格萎缩和思维退化,这种状况使思想解放的道 路举步维艰。画家廖冰兄的一幅漫画活灵活现地表达了这一主题:画中人被硬生生 地塞到了一个坛子里,他在里面蜷缩成了一小团,惊恐的目光看着前方,浑身瑟瑟 发抖。四凶覆灭,坛子碎成两半,但坛中人已全身肌肉萎缩,骨头酥软,无法站立 起来了。画家写了如下文字表示他作画的心态:四凶覆灭后写此自嘲并嘲与我相类 者。此画具典型意义,代表了很多人的心态。杨宪益专为此画题了一首诗: 一朝解放反生愁,久惯牢房怕自由。 顾虑重重难提笔,大家求放我求收。 这首诗是有感而发。其中的" 久惯牢房怕自由" 一句,有杨宪益自己的真实体 会("心有余悸" 是社会普遍现象。就连杨宪益的上级、老革命刘尊棋也未能" 幸免 " 。笔者从一篇文章中看到,刘尊棋在" 改正" 后一次谈起他的遭遇时,突然" 眼 睛很迅速地往身后边搜索了一下" ,在刹那中露出惶恐的神色,令在场者唏嘘不已。 0 。 对于当时中国人思想禁锢的情况,苏格兰女专家白霞有切身的体会。她1977年 来华,在《中国文学》杂志社工作。作为见证人,她目睹了变化的全过程(1977-1987 年白霞在华工作,正好是思想解放的十年)。她对笔者叙述了她刚到外文局的处境。 作为一个初到中国的外国人,她的观察尖锐而细致: 1977年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和今天比较起来,任何事务都受到批判。政治就 是一切。 你和谁说话?他说了些什么?甚至你穿什么衣服都和政治连在一起。如果一个 中国姑娘把她的头发卷起来,这就是一个" 事件" 。她与众不同,她要干什么?她 有什么目的?!你做的任何事情都被监视,被分析。刚结束的文化大革命是个非常 复杂困难的时期。那时人们之间的关系有许多问题。人们身处对立的政治派别,互 相憎恨。这里有谋杀者和被谋杀者。华国锋派调查组调查了两年,没有查清楚谋杀 事件。大约三十人死于非命,没有结论(外文局现在的结论是:在文革中死去的几 十个人均系" 自杀" ,不存在" 谋杀" 。但相当一部分人私下里至今对这个" 结论 " 持怀疑态度。这件事成了永久之谜。其实,正如作家萧乾在回忆录《未带地图的 旅人》中所说:" 在暴力之下,自杀与他杀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 笔者)。那个 时期对中国人是困难的,对外国人来说也是困难的。你说77年已经不困难了,可它 的确是困难时期。……有些外国专家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有些没关监狱的。有的 外国专家,只说党想让他们说的话,有的话就是些废话。党想让他们这样,他们就 "Yes,Yes" ,党想要那样,他们又"Yes,Yes",那是很愚蠢的。没有(自己的)思 想。只有很少的专家你可以信任,可能只有二、三个人可以信任。因为他们(多数 人)可能会向领导汇报我说的话。这是77年的事。到了87年,没有人会在乎你向领 导汇报什么。而在77年,人人都担心这种事情--你会不会是个反革命分子、资产阶 级分子或者别的什么分子?所以那是非常难熬的日子。(白霞访谈,2000年2 月21 日) 白霞的回忆揭示了一个事实:连在中国工作的外国人都要处处看领导的眼色行 事,中国人的处境如何就不难想像了。那一时期,杨宪益写了一首有名的诗,描画 出当时许多人" 乍暖还寒" ,担忧" 变天" 的心情: 兴来纵酒发狂言,历尽风霜锷未残。 大跃进中宜翘尾,桃花源里可耕田? 老夫不怕重回狱,诸子何忧再变天。 好乘东风策群力,匪帮余孽要全歼。 杨宪益给这首诗起名" 狂言" ,很说明问题。这是一首" 言志" 的诗,尽管杨 宪益在当时仍需要靠" 纵酒兴来" 才发得出" 老夫不怕重回狱" 这种狂言的,但毕 竟,他已经挺直了腰杆。他由一个" 牛鬼" 重新成为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