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京时期(中)(1966-1972) 88 .当初杨宪益为什么拥护" 文化大革命" 杨宪益在回忆中坦承:" 文革初期我对共产党还是非常拥护的。我一直是非常 拥护的。" 当时杨宪益为什么拥护文化大革命?这是个具普遍性的重要问题。笔者 不妨略作考察。 尽管自1964-1965 年以来," 阶级斗争" 的飓风越刮越烈,杨宪益对" 一场可 怕的暴风雨" 的来临也早有预感;尽管几十年来,杨宪益的许多朋友都受冤屈成了 " 右派" 或" 胡风分子" ,他本人也受到大大小小的批判;尽管杨宪益在文革前对 中共的一系列" 运动" 已经有了不同的看法;但是在文革的初期,杨宪益对文化大 革命的态度还是" 非常拥护" 的。在笔者采访过的老知识分子中,这种" 杨宪益现 象" 并不是个别的(" 两个顾准" 现象的出现,也是一个例子)。这是一个令人深 思的现象。 在笔者思索这个问题时,德国社会学家汉娜·阿伦特在其著作《极权主义运动 》中的两句话曾引起我的注意。一句话是:" 只有暴民和精英才会被极权主义的锐 气所吸引" 。第二句话是:" 正因为认可了功利主义的核心思想,极权主义政府的 反功利主义行为、完全无视群众的利益这一点,就成了一种震荡。" 我觉得,毛泽 东的" 锐气" 和他的" 反功利主义" 正是许多中国知识分子的精英(包括杨宪益) 对他心仪的原因(当然,对" 毛泽东领导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充满感激的民族主义 的情怀是更为普遍的一个因素,此处不详述)。 自" 反右" 以后,毛泽东认为除掉了阻碍他大踏步向" 社会主义" 迈步的障碍, 他的心情舒畅,说了不少充满诗意和豪情的话,真是鼓舞人心。他经常说" 人是要 有一点精神的" 、" 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 ," 破除迷信、解放思想" ," 一 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等等,他鄙视那 些" 营营苟苟" 、只顾" 吃饱饭" 和" 生孩子" 的人。毛泽东的这些气质和性格正 是杨宪益对他最喜欢的地方。因为它与杨宪益的内心深处的浪漫主义和诗人气息正 相契合。所以,尽管杨宪益对" 大跃进" 和" 大炼钢铁" 的许多荒谬做法有意见, 但是他高度评价运动的" 精神" 。他自己也" 身体力行" ,忘我投身到" 共产主义 劳动" 中去。 从1958年起,毛泽东开始提倡恢复战争时期的" 供给制" ,反对" 资产阶级法 权" ,主张消灭三大差别(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差别、工农差别、城乡差别), 这些带有" 乌托邦" 色彩的思想和杨宪益的社会理想也很吻合。因为中国传统的知 识分子一向重视" 義利之辩" ,服膺孔子的"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的教义。 他们蔑视那些以谋利为第一要务的人。而" 天下大同" 则是他们对社会的最高理想。 杨宪益作为一个既受过中国传统思想的熏陶又在欧洲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学说的人, 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和判断是超越自身利益的(中国不少知识分子也是如此),这正 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可贵之处。 再者,毛泽东从1964年" 四清" 时起,就明确提出" 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 派" 的问题;后来,这个问题越来越尖锐,演变为毛泽东不惜在文革中用" 大民主 " 的方式发动群众(首先是发动青年学生)来" 亲手打碎他自己创建并领导的党" (正是这一点,使毛泽东赢得了包括萨特在内的全世界左派人士的心。直到今天, 一些西方历史学家和学者对毛泽东发动的" 文革" 仍然持某些正面的评论)。" 党 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 问题的提出,除了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毛的" 对立统 一" 的哲学观使他信奉" 不断革命论" ,而" 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 的理论就 是这种哲学观指导下的产物)以外,还有一个根本原因是对" 权位" 和" 权威" 的 担心。毛泽东非常惧怕他死后出一个" 中国的赫鲁晓夫" ,也来作一个掘他" 祖坟 " 的" 秘密报告" 。但在当初,毛泽东说的" 打倒阎王,解放小鬼" 和一系列鼓舞 人民的话对" 人民群众" 起来反对中共党内的" 特权" 是有直接作用的。杨宪益对 这一点,在思想上非但不反对,反而很支持。即使这样做也可能使他本人失去一些 " 特权" (指经济收入,在政治上他早已毫无" 特权" 可言)。因为解放十多年来, 人民群众在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政治权利。而中共各级官僚和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矛 盾完全没有一个正常的" 出气口" ,积压日久,必然爆发。毛泽东提供的这种" 大 民主" 的方式,在当时似乎正是一个类似的" 出气口" 。解放后杨宪益观察了十几 年,他感到中共的" 特权很厉害" (主要是政治特权),所以,他并不反对通过这 样的一个" 出气口" 来遏制特权(他当时以为这个方法是可行的)。他认为" 文革 " 和历次运动最大的不同是:历次运动是整下层人民和异议分子,而" 文革" 却是 整真正的" 当权派" (他的这种" 误解" 也反映在他的《自传》中。他对自己被第 一批" 揪" 出来很感意外。因为他既不是党员,更不是" 当权派" )。 综上所述,尽管杨宪益对他个人的命运和前途心怀不安(" 组织上" 怀疑他的 " 特嫌" 问题),但他对全局的形势却并不悲观。 然而,所有的人都上了毛泽东的当。毛泽东这个权术大师在借助青年学生和造 反派的力量搞倒了他的政治敌人刘少奇之后,翻过来再轮番整治" 革命小将" 们, 十年下来,上自国家重臣下至平民百姓数以亿计的人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种 以" 大民主" 的名义实行的" 大暴政" 和" 大恐怖" ,是杨宪益和任何善良的人都 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