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贝斯贫民习艺所(2)
男孩子的运动场占地大约一英亩,是用石板铺成的。运动场四周是砖砌的平房,
包括办公室,储藏室,医务室,牙医诊所,还有一间男孩的藏衣室。院子最阴暗的
角落里是一间空屋子,最近那里面关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孩,据其他的孩子说,他是
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家伙。他企图逃出学校,在三层楼上爬出了窗户,登上了屋
顶,工作人员爬上去捉他,他竟公然向他们扔石子和七叶树果子。这件事情发生时,
我们小班学生都已经睡觉,第二天早晨那些年龄较大的孩子把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讲给我们听了。
学生犯了这一类性质严重的过失,到了星期五就要在那大健身房里受罚。那是
一间阴森森的大厅,大约有六十英尺长,四十英尺宽,屋檐很高,一边从梁上垂下
了几根爬绳。星期五的早晨,二三百名男孩,从七岁起到十四岁的,整队走进大厅,
像部队那样排列整齐,站成一个凹形。犯了过失的人站在缺口一面的厅底深处,一
张长课桌(那样儿好像军营里用的餐桌)后面,等候审讯和受罚。桌子前面,靠右
边,摆着一个架子,上面搭拉着几根缚手腕的皮带,还触目惊心地挂着一个板子。
凡是犯了轻微过失的孩子,都被一一横按在那张长桌子上,脸朝下,脚被缚起
来,由一位中士牢牢按住了,另一位中士从孩子的裤子里扯出他的衬衫,蒙住他的
脑袋,然后拉紧了他的裤子。
欣德拉姆大尉,一位退伍海军军官,体重大约有两百磅,一只手背在后面,另
一只手握着一根大约有四英尺长,足足有男人大拇指那么粗的藤条,摆好了架式站
在那里,估量着这根横在孩子屁股上空的藤条。然后,他慢条斯理、紧张动人地高
举起了藤条,唰的一声横抽在那孩子屁股上。这情景惊心动魄,每次总有一个孩子
昏倒,从行列中跌了出来。
每一个犯了罪的人,少则挨三下,多则挨六下。被打到三下以上时,他那哭喊
声是可怖的。有时候,人们以为事情坏了:他不出声了,或者,晕过去了。藤条打
下去,他不动弹了。于是就将这个挨了打的人抬到一边,安放在健身房的垫子上,
让他在那儿抽搐扭动,至少十分钟,痛楚才会逐渐减轻,这时,屁股上就横着留下
了三条像洗衣服女仆的手指那么宽的粉红色伤痕。
用板子打的情形又有所不同。打了三下以后,孩子就需要由两位中士扶着,给
送到外科医生那儿去医治了。
孩子们会告诫你:即使没犯过错,你也别否认人家的控告;因为,如果一经被
证明确实犯了过错,那你就要受到最大的惩罚。孩子们往往口齿不清,不能说明自
己是无辜的。
我那年七岁,到了大班里。我记得第一次看人家怎样挨打,自己悄悄地站在那
里,当管事的走进来时,我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站在桌子后面的,就是企图逃
出学校的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家伙。我们只看见他高出了桌面的脑袋和肩膀,他好像
长得很矮小。他有着一张瘦削的脸,一双大眼睛。
校长庄严地宣布了他的罪状,接着就问他:“你有没有罪?”
我们这位无法无天的小家伙不肯回答,只傲然向前直瞪着眼睛。于是他被拉到
了架子跟前;因为他矮小,就让他站在一只肥皂箱上,这样就可以用皮带把他的手
腕缚了起来。他挨了三板子,然后被送到外科医生那儿医疗去了。
每逢星期四,就要在运动场上吹响喇叭,我们都停止游戏,像塑像似地僵在那
里,这时欣德拉姆大尉就对着一只扩音器,宣布星期五应当去受罚的那些人的名字。
有一天,星期四,我大吃了一惊,只听见我的名字被报出来了。我怎么也猜想
不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然而,当时我竟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这也许是因为
我成了一幕戏里的主角吧。到了受审的那一天,我走进场去。校长说:“人家告你
放火烧堤防(指的是厕所)。”
这可是冤枉。原来有几个孩子在那石头地板上烧一些碎纸片儿,我是在火烧着
的时候走进去解手的,但是点火的人当中并没有我。
“你有没有罪?”他问。
我很紧张,并且被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支配着,于是脱口而出地说:“有罪。”
当时我既不感到气愤,也不觉得冤枉,只意会到一种可怕的危险,就听凭他们把我
领到了桌子跟前,在我屁股上抽了三藤条。砭肌灼肤地痛得我停止了呼吸,但是我
并没有哭出声来。我虽然已经不能够行动,被抬到了垫子上去休息,可是我却觉得
自己是勇敢地胜利了。
那时雪尼在厨房里打杂,事先不知道这件事情,直到我受罚的那一天,他和其
他的孩子一同列队走进健身房,一眼看见我在桌子后边露出了脑袋向外张望,才大
吃一惊。后来他告诉我,看着我被抽那三藤条时,他气愤地哭了。
做弟弟的提到了他的哥哥,总是管他叫“我那小家伙”,说时会感到得意,并
且觉得有人保护着自己。所以,我从饭厅里出来,有时候就去看“我那小家伙”雪
尼。他在厨房里打杂,常常偷偷地递给我一个里面夹了一大块黄油的面包卷儿,而
我就把它藏在运动衫里面走出来,然后和另一个孩子分了吃——这并不是因为我们
肚子饿,而是因为吃这么丰富的大块黄油是难得的奢侈享受。但是,享受这种精致
的点心好景不常,因为雪尼离开了汉威尔,到“埃克斯默思”号训练船上去了。
一个贫民习艺所里的男孩,年龄一满十一岁,就可以由自己选择,将来是去参
加陆军或是海军。如果是要参加海军的话,他就被派到“埃克斯默思”号上去实习。
当然,这并不是强迫的,但是雪尼一心想要在海上做出一番事业。这一来我就一个
人留在汉威尔了。
儿童把头发看作是一件十分亲切的东西。第一次被剃了头发,他们会哭得很伤
心;不管头发长得怎样:是浓密的,是直的,或是鬈的,他们都会感觉到自己本身
的一部分被割裂了。
有一个时期,金钱癣成了汉威尔的流行病,因为它最容易传染,所以患这病的
儿童都被送进了二楼俯临运动场的那间隔离室。我们常常仰起头来望那些窗子,看
见那些可怜的孩子正在眼巴巴地看我们,他们的脑袋被剃得精光,用碘酒染成棕色。
那副样子怪可怕的,我们向他们看时直觉得恶心。
因此,有一次在饭厅里,一个保姆突然在我背后停下来,拨开了我的顶心发,
说:“这是金钱癣呀!”这时候我就忍不住哭起来了。
医治了好几个星期,那段时间好像是漫长得永远也过不完的。我被剃光了头,
涂上了碘酒,像一个采棉花的人那样在脑袋上包了一条手绢。但是,我绝对不去向
窗外面看下边那些孩子,因为我知道他们是多么讨厌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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