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道格拉斯的友谊(1)
许多知名人士,都在这时候来参观了我们好莱坞的电影制片厂,这些人当中有
:梅尔芭,利奥波德·戈道斯基和帕德瑞夫斯基,尼金斯基和帕芙洛娃。
帕德瑞夫斯基很有一股迷人的魅力,但同时又有一种庸俗的气味,一种过分自
高自大的神态。他的外表给人一种深刻的印象:头发很长,斜搭在嘴唇上边的胡子
显出严肃,下巴上那撮小胡子使我隐约觉察出他有一种虚荣感。每次他开演奏会,
大厅里的灯光暗淡下来,气氛阴郁森严,他刚要在琴凳上坐下时,我就会想像到,
有人会抽掉他屁股底下的凳子。
大战期间,我在纽约里茨旅馆里遇见他,向他热情地招呼,问他是否准备在纽
约演奏一次。他摆出了一副架子说:“在为敝国政府公务外出期间,我是不举行演
奏会的。”
后来帕德瑞夫斯基当了波兰总理,但是我对此事和克里孟梭具有同感,克里孟
梭在签订那个倒霉的凡尔赛和约的一次会议上对帕德瑞夫斯基说:“像您这样一位
天才艺术家,怎么会不惜降低身份,搞起政治来了?”
相反,利奥波德·戈道斯基这位伟大的钢琴家,身材矮小,圆圆的脸上老是堆
满了笑,却显得那么朴实和幽默。他去洛杉矶开完了演奏会,在当地租了一所房子
住下,我常常去看他。每逢星期日,我都有机会去听他练琴,看他那双特别小的手
施展出高度的技巧,它们是那么灵活。
尼金斯基和他俄罗斯芭蕾舞剧团的演员也来电影制片厂参观。他是一个神情严
肃、长相漂亮的人,高高的颧骨,忧郁的眼睛,那副样儿好像是一个俗家打扮的僧
侣。当时我们正在拍《治病》。他坐在摄影机后边看我拍戏,我觉得那一场挺逗笑,
但是他却一直板着脸。其他的人看了都大笑,惟独他越来越忧郁了。临别前他走过
来和我握手,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他非常欣赏我的演技,问可不可以再来参观。“当
然欢迎,”我说。此后两天里,他又那样愁眉苦脸地看我拍戏。到了最后那一天,
我关照摄影师别在摄影机里装上胶片,因为知道,受了尼金斯基忧郁的影响,我那
些逗笑的动作是做不好的。然而,每天看完了以后,他总要赞扬我几句。“您的喜
剧是芭蕾舞型的,您是一位舞蹈家,”他说。
谈到舞蹈,我还没看过俄罗斯芭蕾舞剧团,也没看过其他芭蕾舞剧团。但是,
就在那个周末,我被邀请去看一场午后演出。
到了戏院里,由贾季列夫出来欢迎我;贾季列夫是一个精力充沛、热情洋溢
的人。他表示抱歉,惟恐那一天出的节目我不太欢喜。“可惜演的不是《牧神的午
后》,”他说。“我想您喜欢看那个节目。”接着他就转过身去对他的经理说:
“告诉尼金斯基,休息后咱们演《牧神》给夏洛看吧。”
第一场芭蕾舞演的是《山鲁佐德》。我对它的印象不大满意。动作太多
了,舞蹈太少了,而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音乐又是那么多重复。但接下
来是尼金斯基跳双人舞,他一出场,我就像触了电一样。世界上的天才我只见过少
数几位,其中有一位就是尼金斯基。他像是一位仙人,具有一种催眠的力量,那种
忧郁的表情给人一种超凡出世之感;每一个动作都富有诗意,每一次跳跃都引起我
离奇的幻想。
他已经关照贾季列夫休息时间带我到他化装室去。我到了那里,一句话都说不
上来了。对于伟大的艺术,你不能够单凭使劲扭自己的手指,或用什么语言来表示
欣赏。我只默默地坐在他化装室里,留神看镜子里那张奇怪的脸,看他在颊上画绿
色的圈儿,装扮成牧神。他不善于敷衍应酬,只问了一些有关我电影的无关紧要的
话,而我也只能极简单地答复他。休息时间结束,催场铃响了,我说要回到自己位
子上去了。
“别走,别走,还早着呢,”他说。
这时有人敲门。“尼金斯基先生,序乐奏完了。”
我露出了着急的神气。
“没关系,”他说,“时间还多着呢。”
我感到惊奇,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您瞧,我还是去了吧?”
“不,不,让他们再奏一次序乐。”
最后贾季列夫冲进了化装室。“上场吧,上场吧!观众们已经在鼓掌了。”
“让他们等着好啦,这样更有趣,”尼金斯基说,接着又泛泛地问了我一些话。
我觉得很窘。“我可真得回到我位子上去了,”我说。
在《牧神的午后》中,尼金斯基的演技是空前绝后的。他所创造的那个神奇的
世界,那些在美丽的树林阴影中出现的悲哀的幽灵,再有他这个在神秘气氛中四下
徜徉的热情与忧郁之神:所有这一切的情趣,他好像毫不费力,只用了几个简单的
手势就表达出来了。
六个月以后,尼金斯基疯了。那一天下午,在他化装室里,那样让观众们等候
着他出台,他已经微露出精神失常的迹像。我亲眼看见,一个极度敏感的心灵,怎
样开始离开这个被战争残酷地破坏了的人间,进入另一个他自己梦想的世界。
任何一门艺术,达到它崇高境界的人是罕见的。帕芙洛娃就是达到那种境界的
一位罕见的艺人。她的表演总是深深地感动了我。她那艺术虽然闪耀着灿烂的光辉,
但同时又具有一种淡薄而鲜艳的色彩,娇柔得就像一片白玫瑰花瓣儿一样。她舞蹈
时的每一个动作都恰恰保持着重心。她走上场的时候,无论是多么愉快和媚人,但
我看了总是想要哭。
我是在“帕芙”(帕芙洛娃的朋友都这样称呼她)来好莱坞环球影片厂拍一部
新片的时候和她认识的,此后我们就成了知己。可惜旧式摄影机的速度无法拍出她
舞蹈中抒情的趣味,因此她那伟大的艺术失传了。
有一次,为了表示感谢,苏联领事馆设宴招待帕芙洛娃,我也参加了。那是一
次国际友人的宴会,场面是很隆重的。来宾在席上一再祝酒,发表讲话,有的人说
法语,有的人说俄语。我相信,英国来宾被邀请发言的只有我一个人。轮到我讲话
之前,一位教授用俄语发言,盛赞帕芙洛娃的艺术。他一时热泪盈眶,随即走到帕
芙洛娃跟前,热情地吻她。我心想,以下我无论怎样讨好,总是难以出色的了,于
是我站起来说,由于我的英语不足以形容帕芙洛娃艺术的伟大,我要用中国话来讲。
接着我就胡乱地说了一通不成话的中文,也仿效那位教授把声音越提越高,最后比
那位教授更加热情地吻帕芙洛娃:我把一块餐巾罩在我和她头上,不停地吻她。来
宾哄堂大笑,打破了席上严肃的气氛。
萨拉·伯恩哈特在奥尔菲姆歌剧院演出。当然,她年事已高,已经到了她艺
术生涯行将结束之时,所以我无法对她的演技作出正确的评价。然而,杜斯来到
洛杉矶时,虽然也已经衰老,舞台生涯即将结束,但这并不能使她那天才的光辉暗
淡下去。那一次陪她演出的是一个搭配得非常整齐的意大利班底。一个漂亮的青年
男演员,在她出场前已作了非常出色的表演,成功地占据了舞台中心。杜斯怎样才
能胜过这个青年人精湛的演技呢?我不禁这样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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