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谷瑞玉与谷瑞馨 谷瑞玉凝望着窗外那碧波滔滔的松花江水,眼前浮现出那天晚上在吉林督办公 署和张学良的一面之缘。从前,张学良在她心目中是位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可是自 那天晚上与他接触后,谷瑞玉才知道张学良远不是外界所传说的风流公子。在风情 万种、仪态万方的谷瑞玉面前,张学良没有轻薄和失态。她甚至发现张学良身上有 股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谷瑞玉对他那神气既反感又喜欢,因为她知道那是一种傲 慢之气,只有心胸高远的男人才可能有那种神气。 山无数,烟万缕, 憔悴煞玉堂人物。 倚窗落泪活受苦, 恨不得随大江东去。 谷瑞玉倚在江城戏楼的前窗下,目光游移地凝视着从面前汩汩流淌而去的松花 江。她已经从宽城回吉林几天了。自从十几天前她在宽城张作相督办公署和张学良 有了一面之缘后,姑娘的心里不知为什么竟然暗暗地惦记着他。虽然他对她很冷, 可她却感到越是对她冷淡的人,越有结交的价值。只要她一眨眼睛,脑际就会浮现 他那英武挺拔的身影。张学良是那么帅气凌人,又是带有寻常少见的儒将之风。谷 瑞玉尽管在梨园戏场闯荡了多年,可是心仪的人并不多。特别是她投奔二姐下关东 以来,见过的富贵官宦人家弟子,简直无法计数。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官家子弟, 大多对出身低微、以卖艺为生的谷瑞玉垂涎三尺。这些人见了谷瑞玉的花容月貌, 或听了她婉转清亮的唱腔,都不惜一切地想把她搞到手。可是,张学良却与那些花 花公子大不相同。张学良在和她独处一室的时候,居然对她敬而远之。他的谈话中 也决无挑逗之意。这在看惯了世态炎凉的女艺人说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张学良早在15岁时就订婚了,16岁那年就和于凤至结了婚。听说于凤至知书 达理,识文断字,姿色也十分秀美。所以,有这样一位夫人在他的身旁,张汉卿在 外面是决不敢胡来的。”说这话的是谷瑞玉的二姐,她叫谷瑞馨。 虽然她也是出身于沽上人家,从小在杨柳青就受过许多贫穷人家的苦楚,但是, 二姐谷瑞馨却与谷瑞玉走了完全不相同的两条路。她也像谷瑞玉那样清纯秀丽,生 得身材窈窕,仪表可人。可二姐她早年因有个特殊的姻缘,得以在天津结识了一位 手眼通天的贵人,所以嫁了一位官宦人家为妾。谷瑞馨早年也曾经在天津地面上学 唱过评剧,后来在奉系军阀吴俊升举行的一次家宴上,被请来唱堂会的谷瑞馨,因 其扮相俏美,唱腔脆亮婉转,所以她刚一上台就被当时吉林督军鲍贵卿的侄子鲍玉 书一眼看中。经鲍玉书找天津朋友探询谷瑞馨的身世,知她原是天津郊县杨柳青贫 困人家的女儿,自来到梨园从业以后她品行端正,从不招蜂引蝶,鲍玉书欣然。所 以他当即决定将她收房,不久又将谷瑞馨从天津接回吉林省城。那时候,鲍玉书的 叔叔鲍贵卿正在吉林督办任上,对侄儿忽然从天津娶来个梨园女子作姨太太,心中 大不以为然。怎奈那时鲍玉书和谷瑞馨早已形同鱼水,木已成舟,鲍贵卿纵然心中 不悦也只好允同。 现在,谷瑞馨住在吉林省城,她终身依靠的鲍玉书又是腰缠万贯的吉林税捐局 长,在生活无虞之时,忽然想起了在天津梨园里唱戏的四妹谷瑞玉,于是她几次函 电发往天津,请她到吉林来。那时在天津梨园舞台上混不下去的四妹谷瑞玉,方才 远来关东,投奔她的二姐谷瑞馨。 谷瑞玉记得,那天夜里她在督军公署后院见了张学良后,她二姐谷瑞馨曾将她 找到家里探询究竟。当谷瑞馨听四妹说她与张学良的初次见面并没引起对方好感的 时候,她冷静的替妹妹分析说:“瑞玉,这种事万万不能太急,少帅毕竟是少帅, 他和那些在官场里寻花问柳的公子哥大不相同。你心仪于他,本来就比登天还难, 既然你真心爱他,那就要有决心才行。” “是啊,二姐,张汉卿那样严肃自重,实在大大出于我的所料。”谷瑞玉尽管 对张学良那晚的冷淡态度心存不悦,可在她的心底仍然对他充满着深深的爱意。这 位的清纯的少女已经从内心里爱上了张学良。 “没关系,瑞玉,只要你有信心,二姐还要玉成这桩婚姻。”谷瑞馨当然不肯 放弃这一难得的机会。自从四妹从天津来到吉林地面以后,谷瑞馨始终在为妹妹的 终身大事费神。前天夜里谷瑞玉去见张学良,那是谷瑞馨苦苦争得的一个机会。能 让她的四妹在吉林省城见上张学良一面,决非一件简单易事。她知道如果此次不是 张学良奉命来吉黑两省剿匪,谷瑞玉是难有面见少帅机会的。张学良作为东三省巡 阅使张作霖的长子,寻常民间女子想接近他简直比登天还难。当鲍玉书将张学良来 吉林的消息告诉谷瑞馨时,她就感到这确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认为凭四妹的品 貌,定会打动张学良的心。现在,当她发现双眉微锁的四妹欲罢不休的神情,就知 道谷瑞玉已从心里深深爱上了只见过一面的张学良了。 谷瑞玉神色郁郁地叹息一声,她对和张学良的缘分从一开始就不抱任何希望, 现在她见二姐仍然鼓励她主动求见张学良,连连摇头:“不行,二姐,他虽然是个 将才,可我见他傲慢得很,他的眼里会有我吗?” “瑞玉,你不要自卑自贱。我说过,张汉卿这个人喜欢听戏,在奉天几个剧院 里,几乎都有他的专用包厢。一个喜欢听戏的人,为什么要反对唱戏的人呢?瑞玉, 我敢断定,凭你的姿色唱腔,有一天他定会喜欢你的。”谷瑞馨尽管对张学良是否 会和四妹结合没有把握,可她仍希望再为谷瑞玉寻找个和张见面的机会。 “不,二姐,我不再作那种非份之想了。”谷瑞玉心绪复杂,尽管她对文炳雕 龙的青年儒将张学良心仪久矣,敬爱万分,可是她自从见了张学良以后,忽然产生 了一种本能的自卑。 谷瑞馨见妹妹信心不足,微嗔地说:“你三心二意,又岂能成其大事?瑞玉, 像咱们这种底层社会出身的女子,若想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里立稳脚跟,没有其它 办法,只能如此。如果我当年不在天津幸遇了鲍玉书这样有权有势的人,也许现在 仍在天津卫吃开口饭呢!” “我是宁可吃开口饭,也不想做靠漂亮脸蛋巴结官场的事情!”谷瑞玉不听姐 姐的规劝,直率地吐出了肺腑之言。她一想起那天晚上在公署里和张学良见面的情 景,心里就感到难堪和尴尬。 谷瑞馨不悦:“这怎么是巴结?瑞玉,你好不懂事呀,如今这年月,像我们这 些出身贫贱的女孩子,若想出人头地,只能寻找靠山。至于巴结,也要有本领的。 你既然从心里那么深爱着张汉卿,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向他示爱呢?在这个世界 上,不应该唯唯诺诺地甘居人后,要活就要活出个人样来!” 谷瑞玉再也不敢多嘴。她知道二姐为了她能在吉林站稳足跟,才千方百计成全 她的。那天夜里,为了让她单独和张学良接触,谷瑞馨要求鲍玉书设法疏通冯秘书 官从中牵线,这样,她才能够进入张学良下榻的房间。谷瑞玉知道二姐对她的一片 苦心。自从她几年前下关东以来,二姐始终在为她将来的出路煞费苦心。父母双亲 在沽上老家作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她们姐妹四人了,大姐住在天津,远 水不解近渴,三姐虽然也嫁给了东北军的一个将领,可是,她却无法给予谷瑞玉更 多的帮助。现在她来到了吉林省城,身边只有二姐瑞馨一个亲人。下了关东以后, 犹如一叶水上浮萍般的谷瑞玉,越加感到生活的艰辛与无奈。由于她的美貌,也由 于她唱腔的声压群芳,无论在天津还是在吉林,她身边始终有许多无聊的追求者。 那些色迷迷的眼睛实在让这位守身如玉的梨园女子胆战心惊。她不知道自己凭着漂 亮姿容和脆亮婉转的歌喉还能在舞台上拼搏多久。在感到生活艰辛的同时,谷瑞玉 又为自己的最后归宿时时发愁。 “瑞玉,你这人太清高了!清高的女人在这个世上是不会有好归宿的。”谷瑞 馨见四妹不再吭气,索性进一步规劝说:“有句话叫作‘高处不胜寒’。我劝你不 要继续折磨自己,一个女人要活下去,首先就必须要找个靠山才行。这个靠山是什 么?还不就是男人吗?可是你呀,心高气傲,不入俗流,泛泛的男人你又瞧他不起, 如今见了张汉卿你竟自惭形秽,这又让我怎么办?” 谷瑞玉悄悄抬起眼睛,凝望着穿衣镜子里的自己。她感到自己的面庞依然那么 白皙清秀,眉眼还像在天津“共舞台”上初出茅庐,登台唱戏时那样俊逸妩媚。但 是那双大眼睛里,却隐含着淡淡的愁楚和悲戚。她忽然感到自己仿佛在一夜之间苍 老了许多,那是张学良给予的冷遇带给她心灵上的痛楚。她知道二姐的话都是为她 好,自她去吉林江城大戏楼挂牌唱戏以来,二姐谷瑞馨几乎无时不在为她的归宿暗 作努力。她记得姐姐几次派车将她从吉林接到省城来,给她安排下多次赴宴、参加 舞会和出席上流社会交际的机会,希望她在那些场合里与吉林的军政两界头面人物 进行接触。同时,谷瑞馨也千方百计为她介绍了几个有权有势的政界权贵,希望促 成一桩可让谷瑞玉依赖终身的姻缘。然而,经过几次波折,数次失败,谷瑞玉才发 现她毕竟和二姐谷瑞馨大不相同。她虽也温柔,可在那温柔里又含有一股固执的倔 犟,她不可能为一种物欲或权欲,就不惜一切地牺牲自己的青春韶华。她对二姐介 绍的那些吉林官员们,大多没有好感。她不可能去给那些虽然手握重权,却有几房 妻妾的老头子们充当填房或违心去当姨太太。她谷瑞玉纵然身在梨园,却有着高尚 的人格。她心里有自己不可动摇的择夫标准。正是由于她个性坚韧固执,所以,二 姐对她所做的几次苦心努力都化为泡影。想起这些难堪的往事,谷瑞玉从心里感到 对不起二姐。 “现在,张汉卿终于和你有了难得的一面。这其中如果没有你姐夫的努力,连 见他一面也怕做不到啊。”谷瑞馨仍然不想让谷瑞玉放弃与张学良的接触,她怂恿 说:“既然张汉卿还在吉林省城,你就有继续接近他的机会。也许他有一天真会请 你去为他唱戏呢。所以,我劝你一定不要急于回吉林。” “可是,江城大戏楼还 等着我去登台呀,我唱戏的海报早已经贴满了大街。二姐,你说我怎么能在省城坐 等呢?再说,张学良也许早把我忘在脖前脑后了,他心里怎会有我的影子呢?”谷 瑞玉对继续和张学良见面没有信心,她自怨自艾地叹息着,无法接受姐姐的好意。 “还唱什么戏呢?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紧要的了。瑞玉,你要听二 姐的话,至少你要在省城等他两天。如果可能,我一定要你姐夫促成一场堂会戏, 让张汉卿听听你唱的戏,即便这桩婚姻不能成功,也尽了心了。”谷瑞馨见妹妹心 绪纷繁,就知道她这次已从心里难得看上了可心的郎君。在这种情况下谷瑞馨知道 她必须要挽留下妹妹才行。 谷瑞玉难拂姐姐一片好意,只好继续留在省城姐姐的家里。可是,张学良并没 有找她去唱堂会。正如谷瑞玉分析的那样,张学良清高自重,他现在心里装的都是 剿匪,也许早将她谷瑞玉忘掉了。在这种情况下她苦苦等到第五天,忽听鲍玉书说, 张学良已经率领他的第三混成旅,马不停蹄地直向黑龙江佳木斯奔袭而去了。 “什么?张汉卿率部队去黑龙江了?”谷瑞玉想起那天的事情,心里就感到万 分悲哀。为着和张学良再见一面,就听信二姐的善意忠告,放弃了江城大戏院的演 戏,她在姐姐家里又苦等了几天。可是,就在谷瑞玉望眼欲穿的时候,鲍玉书竟然 带回一个让她大失所望的消息。原来,张学良在前天夜里忽然得到佳木斯的电报, 已经率部离开了吉林地面,直向黑龙江省奔袭而去。二姐听了鲍玉书的话,也气得 脸色发白,对鲍玉书当场就发起脾气来。但是事已至此,谷瑞馨也无可奈何。 谷瑞玉的眼泪“唰”一下涌上了眼帘。她心里感到屈辱和悲伤,万没有想到她 单恋着的张学良,居然对她的心思一无所知。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自己引不起对方 的好感更为难过的事情了。更可气恼的还是姐夫鲍玉书,他身为张作霖家的亲戚, 本来可以找一百个理由,让张学良主动请她见面。可是事到如今这桩单方面苦苦追 求的好事,竟然无疾而终了。一方是心热若火,一方是冷若冰霜,两者形成了鲜明 的对照,谷瑞玉自尊心受到的伤害是难于用语言描述的。 “瑞馨,这又怎么能怪我呢?”鲍玉书见谷氏姐妹俩都愁眉不展,显然把张学 良冷落谷瑞玉的罪责都强加于他的身上了,鲍当然要出面辩解,他说:“为着四妹 的事情,本来我已经和汉卿谈了几次。他对四妹也不是没有好感,只是他在吉林的 应酬太多,无暇和四姐交往。虽然军务繁忙,汉卿却仍然表示,只要他一有时间, 定会宴请四妹的。可是,谁能想到前天夜里郭松龄忽从佳木斯打来一个电报。你们 可知军令如山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任何事情也不能重于剿匪。张汉卿军务紧急,岂 有不离开吉林之理?现在佳木斯一带出了叫老占东的惯匪,听说此人相当凶恶,为 非作歹已有多年。汉卿火速去佳木斯,就是为了剿杀这个凶顽之匪。你们说,谁敢 为瑞玉的事情去劝阻张汉卿呢?” “他心里既然没我谷瑞玉,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苦苦的等他?”谷瑞玉坐在那 里早已泪如雨下,心里仅存的一点希冀之火,也因张学良的赴黑剿匪倏然化为乌有 了。当天下午,心灰意冷的谷瑞玉就辞别了二姐,乘车从省城返回了江城吉林。她 受此冷遇,发誓从此再也不想那个与己无缘的张学良,一心都扑在唱戏上。刚好那 时江城大戏楼已将谷瑞玉领衔演唱京戏《女起解》的海报贴出去了,她就在江城大 戏楼登台,一连唱了三天。 谷瑞玉索性将心中所有苦恼和失意,都倾注在那让人心酸下泪的《女起解》中。 由于谷瑞玉心里很悲苦,所以当她演起为爱情所困的苏三来,不禁悲从心起,泪眼 婆娑,招来舞台下那些痴迷她的观众,不时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就在 谷瑞玉对张学良不再寄予希望的时候,忽然有一天,二姐谷瑞馨派人从省城送来一 封信。二姐在信上说:请她马上回到省城,有重要的事情和她商量。谷瑞玉不知二 姐在省城又生出了什么主意,她知道定是又为她的婚事。她那时已对张学良万念俱 灰,所以对二姐的敦请无意前往。 “谷小姐,省城有人请您了!”现在,谷瑞玉正坐在窗前俯瞰烟波浩淼的松花 江,忽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她急忙抬头一看,认出是戏楼里管杂务的阿三。她知 道一定是二姐从省城派车来接她了。谷瑞玉有些迟疑不决,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时候 究竟该不该去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