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突发战事打破了心如止水的生活 入秋以来,谷瑞玉几乎再也无法知道张学良的行踪下落。 她又开始一个人生活了,经三路28号公馆里虽然有数不清的牌局,可是,仍然 难以让这位青春女子心情舒畅,小楼对她来说真有说不清的寂寞。因为她实在太想 念张学良了,她知道只有每天和他在一起,才会感到不寂寞。现在一旦离开了他, 谷瑞玉纵然可与那些东北军官场女眷们玩得昏天地黑,也无法驱散心底的忧愁和痛 苦。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 谷瑞玉在经三路小洋楼里闷得实在无聊,就忍不住唱几句京剧清唱。借以宣泄 她心中的苦闷和怅惘。但是她仍然焦虑重重,她无法了解张学良现在何处。谷瑞玉 曾几次向水波箕胡同打电话,希望从好友韩淑秀那里,了解到张学良及其部队的近 况。但是,让谷瑞玉感到奇怪的是,韩淑秀居然也不在沈阳。郭家只有几位女佣守 候着旧宅。谷瑞玉从她们的口中得知,韩淑秀和郭松龄在奉直战结束后曾去了一次 日本东京,回国后她们夫妻就住在天津租界上的小公馆里。到了当年的十月底,谷 瑞玉实在忍不住寂寞,就坐上洋车去了水波箕胡同的郭宅。果然见那熟悉的庭园里 空荡荡的。几位使女也对郭军长和韩淑秀长久不归感到心中不祥。 谷瑞玉走访郭家以后,心里每天都惴惴不安。她敏感地体察到似有一种威胁正 向她袭来,她无法知道外边政治局势的演变,张学良不在她身边,更是让她六神无 主。可是,谷瑞玉这种不祥的预感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了。到了当年11月下旬,忽 然有一天,经三路小楼里的使女凤谨,忽然神色惊慌地从大门里跑了进来,她上楼 就对正在浴间里沐浴的谷瑞玉说:“夫人,不好了,打起仗来了!” “打仗?什么人和什么人在打仗?”她急忙从散发着氤氲水气的池水里爬出来, 用宽大的浴巾紧紧包住了那窕窈的身子。她一听到战争的消息就心有余悸,谷瑞玉 知道接连打了两次奉直战争以后,东北大地出现了一片难得的安宁,忽听又生战事, 她望着惊惶失措的凤谨说:“这怎么可能呢?” 凤谨说:“夫人,有什么不可能?现在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打了起来了,你到大 街上听听看,所有百姓都在骂张大帅呢!” “骂张大帅?”谷瑞玉吓得脸面雪白,她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世上居然会发生 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真的,夫人,人们都说郭松龄的军队在河北倒戈起义了!”凤谨姑娘惊魂甫 定,对站在镜子前揩拭水渍的谷瑞玉说。 “郭军长倒戈,真有这样的事情?”谷瑞玉听了凤谨的话,吓得浑身一惊。她 忽然想起前次去郭家见到的景况,以及早在山海关时韩淑秀对张作霖的不满情绪, 心里忽然明白了许多。她顾不得许多,一边命凤谨马上去街里买当天的报纸,一边 匆忙穿了衣服。不久,凤谨就急匆匆跑上楼来,手里举着当天的《盛京时报》,对 吓得脸色发白的谷瑞玉说:“夫人你看,我说的全是真的!” 谷瑞玉见报上赫然刊登大字标题:《郭松龄昨在滦州倒戈举事奉天城里风声鹤 唳》。她从那张报上看到,多日在沈阳不见踪影的郭松龄,原来就在昨天(11 月20 日) 晚上,突然出现在东北军的驻防地——河北省滦州车站上。 在那里郭松龄和夫人韩淑秀共同发起了对东北军的倒戈!谷瑞玉知道所谓倒戈, 就是军事政变。从前一直在张学良麾下任副军团长、和张学良亲密如同骨肉的郭松 龄,为什么忽然在河北举起了反对张学良父亲的义旗?这件事对幽居在沈阳的谷瑞 玉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她无法理解郭松龄此举的深意何为,他既然那么效忠于张作霖的儿子,又为什 么反过来要反对张学良的父亲?特别是那位贤能可人的韩淑秀,她给谷瑞玉心里留 下了无法抹灭的好印象。像韩淑秀这样有才有识的女性,为什么会支持自己的丈夫 发动倒戈兵变呢? 谷瑞玉简直被这突发的事变吓呆了。她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这场政治剧变,从 当日的报纸上看到,郭松龄历数的张作霖十大罪状,字字句句都饱含着深仇大恨。 而郭松龄和韩淑秀在滦州车站上当众发表的即席讲演,又不能不让蒙在鼓里的谷瑞 玉心惊胆战。因为她从韩淑秀的讲演词中看到,她与丈夫郭松龄决非为一己之私而 发动兵变,他们是为彻底消灭多年危害于中国的战争和穷兵赎武的奉系军阀而奋起 倒戈。 自从战事发起以来,谷瑞玉就感到沈阳内外到处一片兵慌马乱。沈阳城里兵力 空虚,仅有的一些东北军都在几天内被拉上了前线,去连山一线布防,企图阻击从 河北向关东汹涌杀来的郭松龄大军。谷瑞玉心里发慌,每天都给周大文等朋友的家 里打电话,希望找到张学良的下落。但是,张学良下落不明,就连周大文也无法得 知张学良现在何地。这让谷瑞玉心里更加慌乱紧张。 她不知道郭松龄和韩淑秀在滦州发起的倒戈,会不会危及她和丈夫张学良。因 为她在报上看到郭松龄在倒戈通电上,分明写着“讨伐张作霖,拥戴张学良主政东 北!”的口号。谷瑞玉越加心里慌乱,她担心张学良是否参加了这场动乱,如若张 学良参与了郭松龄反对张作霖的斗争,那么东北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谷瑞玉在家里心乱如麻,她在沈阳的活动圈子本来很小,现在又不知道张学良 的情况,急得她几乎连觉也睡不着。当郭松龄大队人马从滦州向沈阳挥师杀来的消 息传到经三路小楼时,谷瑞玉再也无法忍受这痛苦的煎熬了。11月下旬的一天,天 气骤变,灰色的天空上忽然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谷瑞玉决定乘车前往周大文家里, 去打探一下张学良的信息。她见了周夫人,还没开口,就先哭泣起来。周夫人是位 心地善良的女子,她见谷瑞玉想念张学良,就对她说:“瑞玉,其实汉卿他一直都 在沈阳啊!” “他原来也在沈阳?”谷瑞玉听了周夫人的话,心里既痛苦又困惑,她不知张 学良既然就在沈阳,为什么不肯回经三路公馆里去看她。就说:“既然他在城里, 为什么郭松龄在滦州起义时,却要打着他的旗号去反对大帅呢?天下哪有儿子反对 老子的道理,大姐,我现在想马上见到汉卿,我要他也在报上发一个声明才好,不 然的话,他就会落得个不孝的恶名。” 周夫人见她这般顾及大局,心里感动,说:“瑞玉,你知道郭松龄为什么要打 汉卿的旗号倒戈?这是因他和汉卿在对待旧军阀一事上,早有共同的思想。现在这 种时候,你就是见了汉卿,也说这种让汉卿心烦的话,小心惹起汉卿对你的不满。” 谷瑞玉不再说话。她知道现在这样做又是在干涉张家的政治大事,于是她神色 黯然地叹息说:“现在张家遭此大难,我总不该袖手旁观吧?大姐,汉卿他究竟在 做什么,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周夫人说:“现在郭鬼子反奉,闹得沈阳大帅府里一片紧张。听大文说,张大 帅这些天正准备往大连逃走呢。他每天都在帅府里大骂汉卿,说他重用郭鬼子,都 是因为听信了汉卿的话。现在东北军大部分主力都在郭鬼子的手里,沈阳几乎没有 多少兵力了,如果郭鬼子的军队真打到沈阳,那么,他张大帅也就变成了郭鬼子的 俘虏了。你说,大帅能不憎恨汉卿吗?他在这种焦头烂额的时候,正忙着去连山布 防,哪有时间回去见你?” “哦,原来是这样。”谷瑞玉得知张学良现在也正为此受责难,心里对他的许 多不解就顿时冰化雪消了。她辞别了周夫人后,心急如火般地乘车返回经三路公馆, 她虽然和张学良同在一座城市,近在咫尺却又无法相见。到了夜里,谷瑞玉便会噩 梦连连,起床后她就打发凤谨去街上买报纸。她发现报上几乎都在刊载郭松龄倒戈 部队向沈阳汹涌杀来的消息,她看到郭松龄的起义部队从滦州向东北进发的一路上, 郭氏一再大呼军队纪律,他的部队对老百姓几乎秋毫无犯。由于郭松龄是打着打倒 反动军阀的旗帜向东北杀来的,所以他的军队士气高昂,所经之处百姓夹路欢迎, 一时大有郭师必胜之势。 “夫人,现在连张家的姨太太们都向大连跑了,你难道就甘愿在这里等死吗?” 11月底,沈阳阴云压城,大有兵临城下之势。张作霖及其眷属将向大连逃走的消息 不断从外面传来,凤谨见情危急,忽然关切地跑上楼来,提醒一夜不曾合眼的谷瑞 玉。凤谨已经看出谷瑞玉现在的处境最为可怕,出于对这位如夫人前途的关心,她 悄悄对谷瑞玉说:“夫人还是早想对策吧。” 不料谷瑞玉丝毫没有逃出沈阳的意思。她决然地对凤谨说:“我不能走,在汉 卿没回来以前,我哪里也不能去。越是在这种时候,我越是要这样做。” 凤谨担心地说:“可是少帅他已经多日没回家了,特别是在这兵慌马乱的时候, 他更是不会回来的,万一郭松龄的军队杀进来,夫人将是性命难保。” 谷瑞玉沉吟着,摇头说:“如果为了安全,我可以马上就去吉林。只要到了那 里,就万事无虞了,可是,我怎么能在这时候一个人走呢!” 凤谨见她坚决不肯逃走,索性就不敢再劝。当天夜里,北风怒吼,天气阴霾, 又一场大雪漫天而降。经三路公馆里弥漫着一派紧张的气氛,谷瑞玉万没想到就在 这时候,多日不曾回来的张学良,竟出人意料地踏进了这风雨飘摇中的小楼。谷瑞 玉惊喜地站在楼梯上,望着飞快向楼上跑来的张学良失声大叫:“汉卿,你回来了?!” 张学良也惊讶地抬头望了谷瑞玉一眼,那眼神包含着难言的愧疚和惊喜。他愧 疚的是一连月余不曾回到这里来看她,惊喜的是谷瑞玉在沈阳兵临城下,百官眷属 纷纷外逃的危急时刻,她竟在这里安之若素。本来可以去吉林避难的谷瑞玉,竟仍 然固守在这随时都有危险的公馆里。他疾步地走上楼来,将扑上来的谷瑞玉一把抱 在怀里,紧紧地拥吻,但他马上就将谷瑞玉推开了,急促地说:“瑞玉,你快快离 开这里,我连夜就要离开沈阳了!” “你……也要去大连吗?”她心惊胆战地望着他,发现多日不见的他一脸病容, 沉重的精神的压力让他失去了往日的英武和矜持,变得万分削瘦憔悴,多日来对他 不肯回家的怨尤都顷刻消逝了,她关切地抱紧了他,眼里含着泪光,良久说:“莫 非真就没有希望了吗?” “不,有希望。”张学良见她泪眼汪汪地望着自己,知道她误解了他前去大连 的意思,就笑了笑,安慰她说:“我去大连,决不是逃走,是想从那里乘船去秦皇 岛。” “在这种时候,去秦皇岛做什么?” “我想去见见郭茂辰。” “你在这种危险的时候去见他,那不是飞蛾投火吗?”谷瑞玉心里蓦然一惊, 当她听清张学良连夜去大连的真意,立刻感到他此行的危险,马上苦苦劝阻说: “不行,汉卿,我不能让你去,现在郭松龄虽然打着拥戴你的旗号,可他的真意却 要彻底推翻你们张家的一统天下!在这种时候你即便见了他,郭松龄也绝不会退兵, 他甚至会对你……” “不许乱说。他决不会对我三心二意的。因为我了解郭大哥!”张学良见谷瑞 玉急得欲哭,却断然地将手一挥说:“我到那里去,是想劝说郭茂辰马上休兵。… …” “他如箭在弦上,想收兵也怕不能如愿。” “我相信他还会听我的话。” “在这种时候,他是什么人的话也听不进的,汉卿,我劝你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张学良盯了她一眼,郑重地说:“瑞玉,你可忘记了从前的‘约法三章’吗?” 还想继续进言相劝的谷瑞玉,蓦然听了他的话,呆呆地怔在那里,再也不敢多 言了。她心里在哭,她为自己在这关键的时候连劝阻丈夫的权力也没有而感到悲哀。 她知道自己在张家的处境,即便在张学良的面前也不能干涉政务。可是,谷瑞玉的 心里很苦,在张学良目光的注视下,她咽下了想说却没有说的话。 谷瑞玉忙着在浴间里张罗,她麻利地在雪白的浴盆里注满了热水。张学良匆忙 地洗了个热水澡,待他从浴室里走出来时,忽然发现谷瑞玉神色庄重地坐在灯影下, 望着他默然无语。 张学良感到他刚才的话有些无情,他不应该在她心绪痛苦的时候重提那让她心 里不痛快的“约法三章”。想到这里,他又来到了谷瑞玉身旁,沉默了一会儿,自 言自语地说:“瑞玉,我现在心里苦得很。郭茂辰在滦州倒戈,把我也推上了非常 难堪的尴尬境地。现在大帅和所有老将们,都在责骂我张汉卿有眼无珠,不该将脑 有反骨的郭茂辰推荐到重要的治军岗位上来。更让我有口难辩的是,郭茂辰现在公 开反对我的父亲,拥戴的却又是我张汉卿。这又让我如何面对东北军上下的责难呢?” 谷瑞玉在灯光下凝望着心境愁苦的丈夫。她想劝他,却又不敢再多言了,她担 心如若言语唐突,就会涉及到敏感的约法三章。谷瑞玉不敢再越过雷池一步,只能 无言地凝视着忧郁重重的张学良。“虽然郭茂辰做出了这举世皆惊的壮举,可是, 我仍然对他心存好感。”张学良见谷瑞玉不说话,越想将心里话说给她听:“这是 因为郭茂辰的倒戈也是事出有因啊。” “汉卿,你为什么到这时候还说他好话?他可是在反你的父亲啊!” “反对我的父亲有什么不可以?瑞玉,莫非你也不理解郭松龄吗?他在两次奉 直大战中,每战他都充当了为大帅打头阵的重任。可以说郭松龄是九死一生,才换 得了今天的局面。但是,战争结束以后郭茂辰又得到了什么?大帅将江南几省的督 军都让给了杨宇霆、姜登选那些在战争中出力不多的军阀,郭松龄他当然心里不服 气。在这种情况下他能不反吗?” 谷瑞玉听到这里,又哑然不语了。她知道自己最好以沉默面对眼前的剧变,过 多的语言反而引起了张学良的反感。 “至于他反对我的父亲,从道德人伦而论,我当然无法同情。但是,郭茂辰公 然反对我的父亲,也绝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是因为不满我父亲重用杨宇霆、常荫槐 那些旧军阀,他是反对这些年来兵连祸结的战争,还有,他也反对父亲和日本人的 关系。正是因为这些原因,郭茂辰才作出这种冒险的。瑞玉,我所以冒险前去秦皇 岛,就因为我相信郭大哥不会不听我的话。” 谷瑞玉听完张学良一番肺腑之言,心中越加为他的秦皇岛之行忧虑重重。本想 不加劝阻,可她毕竟从心底深深地爱着他。终于还是说:“汉卿,我担心你面见了 郭大哥,万一谈成了僵局,他会不会对你……” “不会,我相信我的判断力。郭茂辰是个讲义气的汉子。”张学良大手一挥。 愤然地打断了她的话。 谷瑞玉伫立在幽幽灯影里,她知道张学良决心已定,即便她从中劝阻也无法改 变他去秦皇岛见郭松龄的决定。况且他此举事关大局,想到这里,谷瑞玉索性不再 多说,反而一反常态地说道:“汉卿,既然你定要到秦皇岛去见郭大哥,就让我随 你一同去吧。” “不,你现在应该回吉林,因为战争一旦不可避免,吉林定会比沈阳安全得多。” 张学良对她的去向显然作了认真的考虑,这时说道:“再说,你随我去秦皇岛又有 何必要?” 谷瑞玉神态坚决地说:“我去会对你有所帮助的。首先,我可以和韩淑秀见一 面,她和我的感情多年一直很好。在这种特殊的关口,我也想去劝劝她。再说,你 一个人只身去秦皇岛,身边总该有人照顾才行啊。” 张学良坚持说:“你还是回吉林吧!” 谷瑞玉哪里肯依,说:“你此行凶多吉少,我又怎能大难临头各自飞呢?”张 学良见谷瑞玉在关键时刻情愿放弃逃生,也要随他前往秦皇岛,心中忽受感动。他 见谷瑞玉已在准备行装,索性也不再劝阻。 二、突发战事打破了心如止水的生活 -------------------------------------------------------------------------------- http://www.sina.com.cn 2002/03/11 13:14新浪文化 作者:窦应泰 入秋以来,谷瑞玉几乎再也无法知道张学良的行踪下落。 她又开始一个人生活了,经三路28号公馆里虽然有数不清的牌局,可是,仍然 难以让这位青春女子心情舒畅,小楼对她来说真有说不清的寂寞。因为她实在太想 念张学良了,她知道只有每天和他在一起,才会感到不寂寞。现在一旦离开了他, 谷瑞玉纵然可与那些东北军官场女眷们玩得昏天地黑,也无法驱散心底的忧愁和痛 苦。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 谷瑞玉在经三路小洋楼里闷得实在无聊,就忍不住唱几句京剧清唱。借以宣泄 她心中的苦闷和怅惘。但是她仍然焦虑重重,她无法了解张学良现在何处。谷瑞玉 曾几次向水波箕胡同打电话,希望从好友韩淑秀那里,了解到张学良及其部队的近 况。但是,让谷瑞玉感到奇怪的是,韩淑秀居然也不在沈阳。郭家只有几位女佣守 候着旧宅。谷瑞玉从她们的口中得知,韩淑秀和郭松龄在奉直战结束后曾去了一次 日本东京,回国后她们夫妻就住在天津租界上的小公馆里。到了当年的十月底,谷 瑞玉实在忍不住寂寞,就坐上洋车去了水波箕胡同的郭宅。果然见那熟悉的庭园里 空荡荡的。几位使女也对郭军长和韩淑秀长久不归感到心中不祥。 谷瑞玉走访郭家以后,心里每天都惴惴不安。她敏感地体察到似有一种威胁正 向她袭来,她无法知道外边政治局势的演变,张学良不在她身边,更是让她六神无 主。可是,谷瑞玉这种不祥的预感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了。到了当年11月下旬,忽 然有一天,经三路小楼里的使女凤谨,忽然神色惊慌地从大门里跑了进来,她上楼 就对正在浴间里沐浴的谷瑞玉说:“夫人,不好了,打起仗来了!” “打仗?什么人和什么人在打仗?”她急忙从散发着氤氲水气的池水里爬出来, 用宽大的浴巾紧紧包住了那窕窈的身子。她一听到战争的消息就心有余悸,谷瑞玉 知道接连打了两次奉直战争以后,东北大地出现了一片难得的安宁,忽听又生战事, 她望着惊惶失措的凤谨说:“这怎么可能呢?” 凤谨说:“夫人,有什么不可能?现在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打了起来了,你到大 街上听听看,所有百姓都在骂张大帅呢!” “骂张大帅?”谷瑞玉吓得脸面雪白,她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世上居然会发生 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真的,夫人,人们都说郭松龄的军队在河北倒戈起义了!”凤谨姑娘惊魂甫 定,对站在镜子前揩拭水渍的谷瑞玉说。 “郭军长倒戈,真有这样的事情?”谷瑞玉听了凤谨的话,吓得浑身一惊。她 忽然想起前次去郭家见到的景况,以及早在山海关时韩淑秀对张作霖的不满情绪, 心里忽然明白了许多。她顾不得许多,一边命凤谨马上去街里买当天的报纸,一边 匆忙穿了衣服。不久,凤谨就急匆匆跑上楼来,手里举着当天的《盛京时报》,对 吓得脸色发白的谷瑞玉说:“夫人你看,我说的全是真的!” 谷瑞玉见报上赫然刊登大字标题:《郭松龄昨在滦州倒戈举事奉天城里风声鹤 唳》。她从那张报上看到,多日在沈阳不见踪影的郭松龄,原来就在昨天(11 月20 日) 晚上,突然出现在东北军的驻防地——河北省滦州车站上。 在那里郭松龄和夫人韩淑秀共同发起了对东北军的倒戈!谷瑞玉知道所谓倒戈, 就是军事政变。从前一直在张学良麾下任副军团长、和张学良亲密如同骨肉的郭松 龄,为什么忽然在河北举起了反对张学良父亲的义旗?这件事对幽居在沈阳的谷瑞 玉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她无法理解郭松龄此举的深意何为,他既然那么效忠于张作霖的儿子,又为什 么反过来要反对张学良的父亲?特别是那位贤能可人的韩淑秀,她给谷瑞玉心里留 下了无法抹灭的好印象。像韩淑秀这样有才有识的女性,为什么会支持自己的丈夫 发动倒戈兵变呢? 谷瑞玉简直被这突发的事变吓呆了。她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这场政治剧变,从 当日的报纸上看到,郭松龄历数的张作霖十大罪状,字字句句都饱含着深仇大恨。 而郭松龄和韩淑秀在滦州车站上当众发表的即席讲演,又不能不让蒙在鼓里的谷瑞 玉心惊胆战。因为她从韩淑秀的讲演词中看到,她与丈夫郭松龄决非为一己之私而 发动兵变,他们是为彻底消灭多年危害于中国的战争和穷兵赎武的奉系军阀而奋起 倒戈。 自从战事发起以来,谷瑞玉就感到沈阳内外到处一片兵慌马乱。沈阳城里兵力 空虚,仅有的一些东北军都在几天内被拉上了前线,去连山一线布防,企图阻击从 河北向关东汹涌杀来的郭松龄大军。谷瑞玉心里发慌,每天都给周大文等朋友的家 里打电话,希望找到张学良的下落。但是,张学良下落不明,就连周大文也无法得 知张学良现在何地。这让谷瑞玉心里更加慌乱紧张。 她不知道郭松龄和韩淑秀在滦州发起的倒戈,会不会危及她和丈夫张学良。因 为她在报上看到郭松龄在倒戈通电上,分明写着“讨伐张作霖,拥戴张学良主政东 北!”的口号。谷瑞玉越加心里慌乱,她担心张学良是否参加了这场动乱,如若张 学良参与了郭松龄反对张作霖的斗争,那么东北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谷瑞玉在家里心乱如麻,她在沈阳的活动圈子本来很小,现在又不知道张学良 的情况,急得她几乎连觉也睡不着。当郭松龄大队人马从滦州向沈阳挥师杀来的消 息传到经三路小楼时,谷瑞玉再也无法忍受这痛苦的煎熬了。11月下旬的一天,天 气骤变,灰色的天空上忽然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谷瑞玉决定乘车前往周大文家里, 去打探一下张学良的信息。她见了周夫人,还没开口,就先哭泣起来。周夫人是位 心地善良的女子,她见谷瑞玉想念张学良,就对她说:“瑞玉,其实汉卿他一直都 在沈阳啊!” “他原来也在沈阳?”谷瑞玉听了周夫人的话,心里既痛苦又困惑,她不知张 学良既然就在沈阳,为什么不肯回经三路公馆里去看她。就说:“既然他在城里, 为什么郭松龄在滦州起义时,却要打着他的旗号去反对大帅呢?天下哪有儿子反对 老子的道理,大姐,我现在想马上见到汉卿,我要他也在报上发一个声明才好,不 然的话,他就会落得个不孝的恶名。” 周夫人见她这般顾及大局,心里感动,说:“瑞玉,你知道郭松龄为什么要打 汉卿的旗号倒戈?这是因他和汉卿在对待旧军阀一事上,早有共同的思想。现在这 种时候,你就是见了汉卿,也说这种让汉卿心烦的话,小心惹起汉卿对你的不满。” 谷瑞玉不再说话。她知道现在这样做又是在干涉张家的政治大事,于是她神色 黯然地叹息说:“现在张家遭此大难,我总不该袖手旁观吧?大姐,汉卿他究竟在 做什么,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周夫人说:“现在郭鬼子反奉,闹得沈阳大帅府里一片紧张。听大文说,张大 帅这些天正准备往大连逃走呢。他每天都在帅府里大骂汉卿,说他重用郭鬼子,都 是因为听信了汉卿的话。现在东北军大部分主力都在郭鬼子的手里,沈阳几乎没有 多少兵力了,如果郭鬼子的军队真打到沈阳,那么,他张大帅也就变成了郭鬼子的 俘虏了。你说,大帅能不憎恨汉卿吗?他在这种焦头烂额的时候,正忙着去连山布 防,哪有时间回去见你?” “哦,原来是这样。”谷瑞玉得知张学良现在也正为此受责难,心里对他的许 多不解就顿时冰化雪消了。她辞别了周夫人后,心急如火般地乘车返回经三路公馆, 她虽然和张学良同在一座城市,近在咫尺却又无法相见。到了夜里,谷瑞玉便会噩 梦连连,起床后她就打发凤谨去街上买报纸。她发现报上几乎都在刊载郭松龄倒戈 部队向沈阳汹涌杀来的消息,她看到郭松龄的起义部队从滦州向东北进发的一路上, 郭氏一再大呼军队纪律,他的部队对老百姓几乎秋毫无犯。由于郭松龄是打着打倒 反动军阀的旗帜向东北杀来的,所以他的军队士气高昂,所经之处百姓夹路欢迎, 一时大有郭师必胜之势。 “夫人,现在连张家的姨太太们都向大连跑了,你难道就甘愿在这里等死吗?” 11月底,沈阳阴云压城,大有兵临城下之势。张作霖及其眷属将向大连逃走的消息 不断从外面传来,凤谨见情危急,忽然关切地跑上楼来,提醒一夜不曾合眼的谷瑞 玉。凤谨已经看出谷瑞玉现在的处境最为可怕,出于对这位如夫人前途的关心,她 悄悄对谷瑞玉说:“夫人还是早想对策吧。” 不料谷瑞玉丝毫没有逃出沈阳的意思。她决然地对凤谨说:“我不能走,在汉 卿没回来以前,我哪里也不能去。越是在这种时候,我越是要这样做。” 凤谨担心地说:“可是少帅他已经多日没回家了,特别是在这兵慌马乱的时候, 他更是不会回来的,万一郭松龄的军队杀进来,夫人将是性命难保。” 谷瑞玉沉吟着,摇头说:“如果为了安全,我可以马上就去吉林。只要到了那 里,就万事无虞了,可是,我怎么能在这时候一个人走呢!” 凤谨见她坚决不肯逃走,索性就不敢再劝。当天夜里,北风怒吼,天气阴霾, 又一场大雪漫天而降。经三路公馆里弥漫着一派紧张的气氛,谷瑞玉万没想到就在 这时候,多日不曾回来的张学良,竟出人意料地踏进了这风雨飘摇中的小楼。谷瑞 玉惊喜地站在楼梯上,望着飞快向楼上跑来的张学良失声大叫:“汉卿,你回来了?!” 张学良也惊讶地抬头望了谷瑞玉一眼,那眼神包含着难言的愧疚和惊喜。他愧 疚的是一连月余不曾回到这里来看她,惊喜的是谷瑞玉在沈阳兵临城下,百官眷属 纷纷外逃的危急时刻,她竟在这里安之若素。本来可以去吉林避难的谷瑞玉,竟仍 然固守在这随时都有危险的公馆里。他疾步地走上楼来,将扑上来的谷瑞玉一把抱 在怀里,紧紧地拥吻,但他马上就将谷瑞玉推开了,急促地说:“瑞玉,你快快离 开这里,我连夜就要离开沈阳了!” “你……也要去大连吗?”她心惊胆战地望着他,发现多日不见的他一脸病容, 沉重的精神的压力让他失去了往日的英武和矜持,变得万分削瘦憔悴,多日来对他 不肯回家的怨尤都顷刻消逝了,她关切地抱紧了他,眼里含着泪光,良久说:“莫 非真就没有希望了吗?” “不,有希望。”张学良见她泪眼汪汪地望着自己,知道她误解了他前去大连 的意思,就笑了笑,安慰她说:“我去大连,决不是逃走,是想从那里乘船去秦皇 岛。” “在这种时候,去秦皇岛做什么?” “我想去见见郭茂辰。” “你在这种危险的时候去见他,那不是飞蛾投火吗?”谷瑞玉心里蓦然一惊, 当她听清张学良连夜去大连的真意,立刻感到他此行的危险,马上苦苦劝阻说: “不行,汉卿,我不能让你去,现在郭松龄虽然打着拥戴你的旗号,可他的真意却 要彻底推翻你们张家的一统天下!在这种时候你即便见了他,郭松龄也绝不会退兵, 他甚至会对你……” “不许乱说。他决不会对我三心二意的。因为我了解郭大哥!”张学良见谷瑞 玉急得欲哭,却断然地将手一挥说:“我到那里去,是想劝说郭茂辰马上休兵。… …” “他如箭在弦上,想收兵也怕不能如愿。” “我相信他还会听我的话。” “在这种时候,他是什么人的话也听不进的,汉卿,我劝你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张学良盯了她一眼,郑重地说:“瑞玉,你可忘记了从前的‘约法三章’吗?” 还想继续进言相劝的谷瑞玉,蓦然听了他的话,呆呆地怔在那里,再也不敢多 言了。她心里在哭,她为自己在这关键的时候连劝阻丈夫的权力也没有而感到悲哀。 她知道自己在张家的处境,即便在张学良的面前也不能干涉政务。可是,谷瑞玉的 心里很苦,在张学良目光的注视下,她咽下了想说却没有说的话。 谷瑞玉忙着在浴间里张罗,她麻利地在雪白的浴盆里注满了热水。张学良匆忙 地洗了个热水澡,待他从浴室里走出来时,忽然发现谷瑞玉神色庄重地坐在灯影下, 望着他默然无语。 张学良感到他刚才的话有些无情,他不应该在她心绪痛苦的时候重提那让她心 里不痛快的“约法三章”。想到这里,他又来到了谷瑞玉身旁,沉默了一会儿,自 言自语地说:“瑞玉,我现在心里苦得很。郭茂辰在滦州倒戈,把我也推上了非常 难堪的尴尬境地。现在大帅和所有老将们,都在责骂我张汉卿有眼无珠,不该将脑 有反骨的郭茂辰推荐到重要的治军岗位上来。更让我有口难辩的是,郭茂辰现在公 开反对我的父亲,拥戴的却又是我张汉卿。这又让我如何面对东北军上下的责难呢?” 谷瑞玉在灯光下凝望着心境愁苦的丈夫。她想劝他,却又不敢再多言了,她担 心如若言语唐突,就会涉及到敏感的约法三章。谷瑞玉不敢再越过雷池一步,只能 无言地凝视着忧郁重重的张学良。“虽然郭茂辰做出了这举世皆惊的壮举,可是, 我仍然对他心存好感。”张学良见谷瑞玉不说话,越想将心里话说给她听:“这是 因为郭茂辰的倒戈也是事出有因啊。” “汉卿,你为什么到这时候还说他好话?他可是在反你的父亲啊!” “反对我的父亲有什么不可以?瑞玉,莫非你也不理解郭松龄吗?他在两次奉 直大战中,每战他都充当了为大帅打头阵的重任。可以说郭松龄是九死一生,才换 得了今天的局面。但是,战争结束以后郭茂辰又得到了什么?大帅将江南几省的督 军都让给了杨宇霆、姜登选那些在战争中出力不多的军阀,郭松龄他当然心里不服 气。在这种情况下他能不反吗?” 谷瑞玉听到这里,又哑然不语了。她知道自己最好以沉默面对眼前的剧变,过 多的语言反而引起了张学良的反感。 “至于他反对我的父亲,从道德人伦而论,我当然无法同情。但是,郭茂辰公 然反对我的父亲,也绝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是因为不满我父亲重用杨宇霆、常荫槐 那些旧军阀,他是反对这些年来兵连祸结的战争,还有,他也反对父亲和日本人的 关系。正是因为这些原因,郭茂辰才作出这种冒险的。瑞玉,我所以冒险前去秦皇 岛,就因为我相信郭大哥不会不听我的话。” 谷瑞玉听完张学良一番肺腑之言,心中越加为他的秦皇岛之行忧虑重重。本想 不加劝阻,可她毕竟从心底深深地爱着他。终于还是说:“汉卿,我担心你面见了 郭大哥,万一谈成了僵局,他会不会对你……” “不会,我相信我的判断力。郭茂辰是个讲义气的汉子。”张学良大手一挥。 愤然地打断了她的话。 谷瑞玉伫立在幽幽灯影里,她知道张学良决心已定,即便她从中劝阻也无法改 变他去秦皇岛见郭松龄的决定。况且他此举事关大局,想到这里,谷瑞玉索性不再 多说,反而一反常态地说道:“汉卿,既然你定要到秦皇岛去见郭大哥,就让我随 你一同去吧。” “不,你现在应该回吉林,因为战争一旦不可避免,吉林定会比沈阳安全得多。” 张学良对她的去向显然作了认真的考虑,这时说道:“再说,你随我去秦皇岛又有 何必要?” 谷瑞玉神态坚决地说:“我去会对你有所帮助的。首先,我可以和韩淑秀见一 面,她和我的感情多年一直很好。在这种特殊的关口,我也想去劝劝她。再说,你 一个人只身去秦皇岛,身边总该有人照顾才行啊。” 张学良坚持说:“你还是回吉林吧!” 谷瑞玉哪里肯依,说:“你此行凶多吉少,我又怎能大难临头各自飞呢?”张 学良见谷瑞玉在关键时刻情愿放弃逃生,也要随他前往秦皇岛,心中忽受感动。他 见谷瑞玉已在准备行装,索性也不再劝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