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经意间的一记耳光让两人都惊醒了 谷瑞玉是首次来到北大营。 这一天冬日灿烂,刚刚下过了一层小雪的北大营操场上,旌旗飘闪,鼓乐声喧。 偌大的一个操场上,已经架设起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席棚。那席棚下便是贵宾们前来 观瞻的看台。 正中央巨大的看台上,布满了五彩缤纷的标语和纸花。军乐队就簇拥在那大台 子的下面,谷瑞玉没有坐在主席台上的资格,她只能远远坐在与主席台遥遥相对的 另一个看台上。而且,她的位置很不显眼,被安排在看台一隅的角落里。 可是她能从这里清楚地望见主席台上的贵宾们,其中就有她最熟悉的于凤至和 东北一些重要官员们,杨宇霆、常荫槐也间杂在张作相、万福麟等东北军高级将领 中间。谷瑞玉坐在角落里心里很不自在,当她看见张学良正被众人簇拥着出现在主 席台的中央时,谷瑞玉心里再次有种被冷落的感觉。她无法与站在张学良身边的于 凤至相比。看到于凤至,她心里就感到悲哀和不平,她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是难 过。虽然几天前于凤至曾经去过她的经三路公馆,对她诚恳相请,可是,谷瑞玉越 是想到自己不平的境遇,就越不想走进大帅府去。 “谷女士,明天张汉卿就要在北大营阅兵了,本来阅兵是一件大好事,张大帅 在位的时候,东北军从来没有阅过兵,现在汉卿执政以后,他心里有花样,想阅兵 给自己长长威风,这本来都是好事情。可是,你想过了没有,张汉卿马上就要把东 三省军队都拱手让给别人了!”谷瑞玉望着竖立在北大营操场上的数万名荷枪士兵, 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悲哀。她记得昨天在自己接到来北大营参加张学良阅兵的请柬后, 杨宇霆三姨太忽然打来电话,请她前往小河沿家里打牌。她接到电话后迟疑了许久, 想起张学良再次叮嘱她不要到杨家去,可是不知为什么,谷瑞玉越想越气,后来竟 一气之下果真前去杨府赴约了。那时候,谷瑞玉心里有种强烈的反抗意识在作祟, 她暗说:“你越是反对我到杨家去,我就偏偏要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她来到小河沿杨家以后,牌局已经散了。三姨太将她让进了客厅,那里正摆着 一席酒宴。原来杨宇霆在宴请常荫槐等几位政界的知己。谷瑞玉万没想到三姨太居 然会让她出席这样的宴会。她有生以来从没有与这些东北军政高级官员们同席共饮。 她坐在那里既感到拘谨又感到荣耀。 席间,她听到常荫槐等几位官员当着她的面,非议着次日张学良将在北大营举 行的阅兵仪式。如果在从前谷瑞玉会对这些人的非议表示愤慨,甚至她会一怒之下 离席而去。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些反对张学良的非议不但没有任何反感, 而且感到常荫槐等人的议论也不无道理。杨宇霆发现谷瑞玉的思想感情,渐渐倾向 于他们这些张学良的反对派,心里不禁暗暗高兴,于是他趁机将话题引深。 “汉卿会把东北军拱手让给别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谷瑞玉对杨宇霆的 话不肯相信。 杨宇霆冷笑:“夫人莫非不肯相信吗?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们知道明天汉卿他 到底为什么要举行一场大阅兵吗?就因为蒋介石昨天给他任了一个‘国府委员’!” “国府委员?怪不得他要大张旗鼓的阅兵啊,原来他是想让蒋介石和南京政府 看看咱们东北军的实力?”常荫槐也故作惊人之语。 “国府委员算什么呀?那不是个没用的虚衔吗?”“东北军从来都是独立自主 的,为什么要听南方蒋介石的?”“张大帅如果还活在世上,他决不会同意张汉卿 这么胡来。”“真是胡闹呀,东北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没志气,凭什么要接受蒋 介石丢给的国府委员。”“就是嘛,张汉卿现在是东北边防总司令,手中有军政大 权,为什么放着东三省的大权不掌,反而去投靠蒋介石呢?”席面上顿时响起一阵 公开的揶揄和嘲笑。谷瑞玉万没想到这些官员竟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地议论张学良。 她虽然心里仍想替张学良说话,可是她却说不出口。倒不是她不敢说,而且她忽然 感到那些对张学良次日举行阅兵持有强烈不满的官员们,说的话竟然都在理上,与 她的思想也很合拍。 但是谷瑞玉决不能附和那些攻击张学良的议论,她只好垂下了眼睑,装着听不 见的模样,在那令她难堪的酒席上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夫人,你也许还不知道吧,汉卿阅兵只是出卖东北的一个前奏曲。”杨宇霆 见谷瑞玉愕然面对众人的神色,决定继续向她说清情况:“现在东三省人民都被汉 卿蒙在鼓里。据可靠的消息说,他在东北三省换上南京政府的青天白日旗以后,很 快就将东北军队划归南京指挥了!夫人你说,他放着东北王不做,居然去讨蒋介石 的残羹剩饭,这又成何体统呢?” 谷瑞玉大惊:“有这样的事?” 三姨太趁机挑拨说:“瑞玉,你和他朝夕相处,这样的事竟然还瞒着你?” 谷瑞玉的脸顿时涨红了。 杨宇霆说:“夫人,汉卿如果当真把东北军划归南京指挥,不但违背了我们在 座各位的意志,同时也违背了尸骨未寒的张大帅的意志!所以,如果你对汉卿真有 感情,最好劝劝他。告诉他千万不要作千古的罪人才好!” “哗——”一阵震耳欲聋的热烈掌声突然响起,打断了谷瑞玉的胡思乱思。她 急忙探头一看,只见偌大个北大营操场上已经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她抬起头来, 向前一望,发现主席台上一阵骚动,那些文武大员们都一齐向张学良拍起掌来。所 有陆军将领都戎装整齐,荷枪佩剑。文官则人人穿着笔挺的燕尾服。她看见今天阅 兵的执行官王瑞华大步走上了主席台,向着张学良敬礼报告:“张总司令,尊您的 命令,东北三军正已列队在位,随时接授您的检阅!” 谷瑞玉看见张学良大手一挥:“阅兵开始!”然后,张学良就在王瑞华、邹作 华、万福麟等将领的陪同下,走下了主席台。早有谭海、李小四等侍卫将一匹黑色 大马牵了过来,张学良飞身上马。他骑在那高大的马背上,显得格外英武威仪。他 身穿上将军服,左臂上系着一条黑纱,那是他正为死去的张作霖挂孝。随着张学良 的策马向前,守在主席台下的一排军乐队,顿时奏起了昂扬的东北军乐《好男儿》。 正在受检阅的将士们,也齐声高唱这支昂扬有力的军歌: 翘首气凌宵,视苍空月正高。 从军万里展龙韬,好男儿志气高。 既是男儿须为国, 乘长风,破巨浪, 还乡马革将尸裹, 方是好男儿结果! 几架飞机从冬日的蓝天上飞过去,全场顿时声威大振。谷瑞玉坐在那里仍在想 着昨天杨家的酒宴。眼前的阅兵盛况开始在她脑际变得纷纭错乱,使她无法看清张 学良那骑在马上的脸孔。口号声震天的三军将士虽然雄壮,可是在谷瑞玉的眼里顷 刻都变成了电影中虚幻的画面。因为她不敢相信这些本来可以战胜任何劲敌的军队, 会像杨宇霆说的那样,会成为一支降军——投降蒋介石的降军! “夫人,你应该劝劝他。这是因为你和汉卿毕竟相好了一场,多年来你随军远 征,战事无数,你们可谓经过生死考验的好夫妻了。”杨宇霆的话仍在她耳边轰轰 响着,盖过了阅兵场上一阵阵震耳的礼炮轰鸣。谷瑞玉眼前始终闪出杨宇霆含着痛 楚与失望的眼睛,只听他说:“既然你们从前患难与共,那么,现在你又怎能看着 汉卿在东北军重大转折的时候,做出有害东三省民众的事来?” “是呀,瑞玉,张汉卿把大帅竖起的五色旗扔掉,已是违背民心之举,再也不 能继续做出将军队拱让于人的事了!”三姨太也无限痛惜地关照她。 “东北军是老帅一辈子南征北战的本钱,想不到就要毁在汉卿的手里。”常荫 槐也对她进言:“夫人,现在我们这些跟随先大帅打江山的老将们,都在汉卿面前 说不上话了。如今能和他说上话的人不多了。只有你夫人还能进上一言。为了东三 省的黎民百姓,为了我们这些半辈子为东北军效力的旧将宿臣们,夫人就替我们向 汉卿进上一言吧。请求他千万不要继续胡作非为了,那样的话,东北就是老蒋的天 下了!” “轰轰轰……”礼炮再次震响。北大营一片欢腾。 张学良骑着那匹高大的黑马,沿着三军列成的方阵,在激越的鼓点中腾蹄飞奔, 她感到头晕目眩。谷瑞玉再也看不下去了,她跌跌撞撞离开了那个高大的阅兵台。 那时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马上见到张学良。她要把昨天在杨宇霆家里听到的那些 刺耳忠言,都一一转告给他。她心里虽然与他隔阂已深,感情多日来就处于无法与 他交流互通的窘境,可是,谷瑞玉仍想找他最后交谈一次。她不能在他处于人生十 字路口的关键时候,对他可能发生的重大失误袖手旁观。她必须要尽到做夫人的责 任,她不能眼看着他把东三省的军队统统交给蒋介石和南京政府,而成为千人所骂 万人所指的罪人! 谷瑞玉想到这里,她的头再也不昏了。她必须在北大营的检阅场上,亲自找张 学良谈一次,即便他不肯听她的劝阻,谷瑞玉也决心再进一言。 盛大的三军阅兵式结束以后,张学良在奉天交际处举行了一次宴会,招待那些 从北平、南京等地赶来参加阅兵的中外贵宾和眷属们。 张学良很兴奋,因为他和南京政府秘密会谈多时的重大决策,已经付诸实施了。 那是他从青年时期就有的抱负和意愿,他早就希望彻底改变军阀割据的动乱局面, 实现全国的和平统一。如今,他在北大营的公开阅兵,是他实现东三省易帜之后的 又一举措。当他一改父亲张作霖在世时军气沉闷的旧习,大张旗鼓地在北大营举行 隆重阅兵,借以向中外人士展示东北军的军威之时,已经在为实现他的政治抱负铺 开了一条光明的坦途。就在他依桌敬酒,与那些远路而来的中外贵宾相互敬酒的时 候,副官长谭海悄悄来到了张学良身旁。他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张学良微微 一怔,然后就随谭海出了宴会厅,来到一间小客厅里。 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谷瑞玉! 这使张学良微微一怔。他已经多日不曾见到她了,发现她依然是发髻高耸,浓 妆艳抹。在严冬将临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灰色裘皮大衣,静静伫立在午后惨淡的冬 日光影里。他发现她的目光里含着一种陌生的戒意,同时,也感到她的眼神里含有 关切和希冀。张学良望着沉默不语的谷瑞玉,感到她在这时候忽然来到大宴贵宾的 场合,必有紧要之事。于是他急忙询问说:“瑞玉,你在这时候来到这里,必有紧 要的事情吧?” “汉卿,本来我不想再过问你的事了,可是,谁让我们相好了一场呢?”她似 乎仍在考虑她该不该对他规劝,要不要说出杨宇霆对她的委托。但是,当她想到自 己与张学良从前已经走过的爱情之旅时,还是下决心将心里话都倾吐出来。 “有话,你就说吧。” “有人说,你的阅兵,是东北换旗以后的一次胡闹之举。阅兵就等于向南京政 府投降。汉卿,此事可是当真吗?……”谷瑞玉明亮的大眸子定定凝视着张学良那 张庄重的脸。她发现他的眼神里现出了一抹惊疑。 “瑞玉,你……”他万没想到她气喘吁吁找到这里来,开口竟然问起当前最敏 感的事情。他心里一惊,有些发怒地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说:“莫非你就忘记我对 你说过的话吗?女人家是不得参政的!” “不,汉卿,你再也不能用那些陈旧的礼法约束我了!”谷瑞玉这时根本听不 进他的劝阻,满腔的激愤恨不得一吐为快。她激动得胸口起伏,急切地向他表白心 迹,说:“汉卿,我是为了你好,才跑到这里来的。我的话难道就不值你听一听吗?” 张学良沉住气,不再说话。 谷瑞玉说:“现在有许多人都在看你的笑话。他们对你的阅兵,都已愤恨之极 了。有人说你是先父大帅的败家子,有人甚至说你是在拿东三省的地盘,到南京换 取个人官爵利禄的罪人!” 张学良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忽然,他一把揪住了谷瑞玉的衣襟,厉声追 问说:“瑞玉,你给我说清,你所说的有人在说,那个人是谁?是不是杨宇霆和常 荫槐?你说,你给我说他是谁?” 谷瑞玉一把将他推开,说:“汉卿,你不要管谁在说你,我现在要对你说的是, 东北军决不能归南京指挥。那可是先大帅精心扶持起来的军队啊,如果你在这关键 的时候一步失误,那么,你就会……” “啪!”就在谷瑞玉振振有词向他陈述己见的时候,谷瑞玉万没想到张学良竟 会突然挥起手来,狠狠在她脸上重重扇了个耳光!那耳光打得她耳朵轰轰作响。谷 瑞玉震惊地怔在那里不动了,她双手急忙捂住了被他打得发红发涨的左腮,只感到 心里涌上一团恨火。 她眼睛里立刻汪起了泪水。自与他在吉林结识以来,多少岁月过去了,可是, 即便他们在感情发生危机的时候,张学良也从没动手打过她一下。可是今天到底是 怎么了?谷瑞玉怔怔地呆立在那里,仿佛在做一个梦!那是个连她自己也感到迷蒙 的梦!在她眼里,从前对她那么关爱的张汉卿突然变了,他不仅变成了一位顶天立 地的军事统帅,也变成了从感情到外观都完全不敢相认的陌生人了! “瑞玉,我……”张学良自己也愣怔怔地呆立在那里,望着自己刚刚扇打她耳 光的手在发愣。他感到自己的手有些发麻发木。他对自己动手打人自感震惊!虽然 十年的光阴中他与她在生活上时有磨擦口角,但是,他从来对谷瑞玉都不肯恶语相 加,更不用说动手打人了。他尽管对她越来越偏离的人生轨道感到气愤和痛惜,尽 管他感觉她的思想离自己越来越偏离,可是,他始终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没什么, 瑞玉她只是任性而已。也许过一段时间她就会改过的。”可是现在,他没想到她越 来越远离自己而去了。于凤至前去经三路请她进帅府定居,那本是他挽救谷瑞玉的 一种措施。然而,他没想到谷瑞玉却任性地对这一保护措施予以回绝。现在她居然 为杨宇霆等人反对全国统一大计,不计后果地充当起说客来了。当张学良意识到谷 瑞玉今日之举已在明显干预他的军政大事时,一时的气愤竟然挥手扇了她一个耳光。 他在冲动过后,就感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喃喃地说:“瑞玉,你听我说……” 可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出,竟发现刚才还站在自己面前的谷瑞玉,已经夺门而 出了。他记得她在出门的时候,用她那含着泪水的大眼睛,恨恨地盯了他一眼,然 后就头也不回地手捂着脸庞愤愤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