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楼依旧,缘分却已经尽了 月影迷离。积满落雪的地上有一行浅浅的脚印。 张学良从汽车上走下来时,已经子夜了。他站在雪地上,抬头望一眼他熟悉的 小楼,发现那常常在半夜里仍亮着灯盏的二楼窗口,如今已是一片漆黑。他知道谷 瑞玉早就睡下了。 他走进经三路28号小院时,门房的守门人迎出来为他打开大铁门。张学良感到 这积满落雪的小院有些陌生了,他已多日不曾到这里来。自从他和谷瑞玉在奉天交 际处宴会大厅一隅的小客厅见过一面后,三天过去了。他再也不曾见到她。现在, 张学良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心里就感到万分痛疚。 夜雾中他发现小楼前面积雪皑皑,眼前只要出现谷瑞玉那双眼睛,他就感到世 间之事有些不可思议。本来她是自己身边最可信赖、最为亲昵的情侣。然而她却忽 然成了自己政敌的一个同情者。如若她不前来为杨宇霆说话,如若她那天问起的不 是事关东三省前途的大事,那么,他决不会一怒之下扇打了她一记耳光。那扇耳光 打人的举动,决不是他张汉卿处事为人的风格。即便对那些政见不合的肖小之徒, 他也历来主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更何况面对的是自己曾经痴爱过的谷瑞玉呢? “你为什么动手打她?”那天晚上,他回到大帅府后,于凤至问起此事时也在 语气中含有责怪之意。 “大姐,我是不该打她。我也不知道那时为什么变得那么鲁莽,那么无知,那 么无情无义!”张学良想起谷瑞玉手捂着脸含泪而退的场面,心里就感到痛悔不已。 他坐在那副自题自警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条幅下,心情酸楚地对于凤至说: “我当时恨的是,既然我们早就有不许她参政的约法,可她为什么偏偏要破坏它? 从她那天的语气里,可见她明显的政治意向。她定是听多了杨宇霆等人的观点,所 以认为易帜就是背叛老帅的治军宗旨。她也把我和南京谈判实行全国统一的大政方 针,看成是向南京投降。大姐你说,我能容忍瑞玉粗暴地干涉我的政治主张吗?” 于凤至叹息说:“瑞玉参与政治,确属她不守妇道。但是,你也不能因此就将 她当成了敌人。汉卿,她也许听别人反对你的议论太多了,出于对你的关心,才贸 然跑去向你进言的。既然谷瑞玉的出发点是出于善意,你就应该多多宽容她才对。 为什么要动手打人呢?” 张学良痛悔地叹一口气,说:“我可以就我动手打人,向她道歉。可是,我仍 然不能容忍她在家里参政的做法。” 现在,张学良终于踏着淡淡的月色走上了经三路小楼的楼梯。他这才感到小楼 里静悄悄的。在幽幽灯火下,三层小楼一派恬静。他走进谷瑞玉的卧房,发现里面 静静的一片漆黑。张学良掀亮了电灯,灯光下他发现谷瑞玉的床榻上竟空无一人。 行李箱子也不见了,这小小的香巢里虽仍旧弥漫着他熟悉的气息,但是小楼女主人 却杳无踪影了! 张学良不禁暗暗吃惊。他不知在这沉沉冬夜里,谷瑞玉会到哪里去?他在灯光 下发现翻乱的箱笼下丢了一些报纸书刊,他拣起一张《满洲报》,心里不禁一愣。 因为他发现报纸的下方,刊登的选票已被人剪掉了。张学良见了报就会想起最近发 生在沈阳的另一桩怪事。就是这张销路不畅的《满洲报》,为了与发行量浩大的《 盛京时报》争夺读者,竟然也想出了一个吸引读者的花样,就在一个月前,该报发 起了一个所谓“东北政治人物民意测验”的活动,《满洲报》在报上刊登了选票, 那票上印有东北政要的名字,每一张选票,读者都可以任意选中已经登上选票的要 人。如果读者接连选中五人,可以得到一分奖赏的礼品。 张学良知道,就在那由《满洲报》下发到民间的选票上,印有包括张学良、杨 宇霆、张作相、常荫槐、万福麟、汤玉麟、邹作华、藏士毅、王树翰、莫德惠等东 北政要的名字。在长达一个月的群众评选中,他发现在该报上每天公布的票数上, 前几天他的名字遥遥领先。张作相和万福麟等德高望重的将领次之。可是几天过后 竟然发生了让他颇为吃惊的变化,就是多日来一直票数不多的杨宇霆,忽一日竟然 票数连连飙升。有一天杨宇霆的选票竟然猛增到榜首。对于这些来自民间的选票活 动,张学良初时根本不曾在意。因为这自发的民意测验只能说明读者的向背,却无 法扭转既定的政治大局。直到后来张作相向他通报了杨宇霆的选票为何一路飙升的 秘密时,张学良才不能不从这件小事上发现令人深思的大问题。 原来张作相有一次去小河沿杨府探访,正好赶上杨家的佣仆们,正从车上大捆 大捆搬运当天的《满洲报》。原来杨宇霆发现读者对他的选票数额较低,就不惜花 费一笔钱,每天购得数千张《满洲报》,然后命人填写他的名字后寄出去! 现在,张学良在谷瑞玉的卧房里,竟也拣了一张这样被剪掉选票的《满洲报》, 他心里不禁升起疑团!她莫非也对这无关宏旨的订报游戏所左右,那么,谷瑞玉会 在选票上填写何人的名字呢? 张学良又来到了空落落的书房里。这里四壁依然是齐崭崭的书籍和字画。桌上 已经落了厚厚的灰尘。忽然,他在桌上发现了一封尚未寄出的信件。拆开一看,原 是谷瑞玉那娟秀的字迹: 汉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带着凤谨回天津去了。 为什么我要在你即将在东北大干一场的时候,独自前往天津?就因为我不希望 见到你。从前只要我们小别数日,我就思念着与你的相逢。正是因为彼此心中有着 那斩不断的情丝,所以,才有了我一次又一次舍命前往前线的爱情冲动。可是,随 着我们生活的安逸,彼此接触的日益频繁,感情反而变得越来越疏远淡漠了。真是 奇怪之事!我常常在无人的时候暗想,为什么在分居时会因为思念对方而如饥似渴, 然而一旦走近了你以后,却又感到这种近距离的接触非但没有任何甜蜜,反而生出 了许多新的痛苦! 这次回到沈阳的五个月时间,过得好没意思。刚开始时,你还肯到我的小楼里 来,我误以为多年失去的东西终于让我找回来了。所以,那段时间是我们共同生活 中最美好的时光。后来我才发现,你不会长久伴随着我的,占据你心里的决不是女 人,而是你的事业。我不否认一个好男人应以江山社稷为重。我也曾希望有一天你 的大事可成。 当初我在吉林结识你时,我就羡慕你,也曾寄希望于你。当然,我决不是那种 以声色为乐,一生沉溺于红尘之中,聊以自慰的小女子。我也想成为男人伟业中的 贤内助,永远伴随在你的身旁。我甚至希望让自己变成你宏图大业中的一个小小马 前卒。哪怕为你成其大业扮演个微不足道的角色,我心足矣! 可是,我渐渐发现我在你的事业中,原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你 艰难时的同行者、高兴时的同乐人而已。 谢谢你和于凤至的好意,可是,我不想再接受你们为我回家所做的安排了。不 错,从前我曾对此有过种种期盼。那是我青年时痴痴以求的美梦!那时我多希望有 一天能回到那座大院里去生活!成为这个大家族的一员乃是我多年的夙愿。我以为 只要能住进那座院子,就可以进入上流社会,就成了人人仰视的上等人了。直到于 凤至请我的前夕,这一度让我孜孜以求的美梦,竟然被严酷的现实惊醒了!因为那 时才认识到,即便我搬进了那座院子,我也不会得到我所追求的幸福。我天生就不 是上等人的材料。我永远都只是个“戏子”。 汉卿,我虽然去了天津,可是我的心仍然记挂着你。 我希望你在闲暇时也应该回忆一下我们的过去。如果我们的缘分已尽,那么, 就以我去天津作为一个最后的分野好了!如果你有一天想起了我,仍然希望我能回 到你身旁的时候,我仍然希望回来。但是,我如果再回来的时候,是有条件的。那 就是我谷瑞玉有我谷瑞玉的思想,有我的抱负,有我做人的主张。而你如果真心爱 着我,那么,就应该给我为你军政大事出谋划策的权力,否则,我们还是什么夫妻 呢? 祝你 飞黄腾达! 曾经追随过你的瑞玉 民国十八年一月八日 张学良捧读着谷瑞玉留给他的辞别信,心中百感交集。 他脑际忽然浮现出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他想起她心里就泛起种种思念,那是 因为她留给他心里的印象太深了!他是在自己人生刚起步的时候结识的红颜知己, 也是他在仕途上遭遇困难最多的时候追随自己南征北战的随军夫人。 “至爱的亲朋,莫非当真只能在一起共患难,不能共享幸福和康乐吗?”张学 良眼睛里汪起了泪花,与其说是她的突然不辞而别让他怅然若失,不如说因为她的 这封信打动了他的心。他不得不承认谷瑞玉信中说的都是心里话,她向他提出的要 求和批评也大多出于一个女性本能的所求。可是,他不能同意她的要求,更不能答 应她回来的条件。因为张学良清楚地知道,他绝不是个普通的丈夫,也决不可能顾 及私情而容忍一位多情女子对自己的非份所求。 “缘分也许真的尽了吗?”他手托着谷瑞玉那封信,静静伫立在楼梯口沉思着。 他在暗暗扪心自问的时候,心底忽然涌来了一股难言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