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桃花镇往事之二:小白兔牙膏
李可霞比现在年轻三十岁的时候,是桃花镇算得上标致的一个女人。这也是农
民李根木惟一值得在镇上骄傲的事情。因为在这更早些的时候,农民李根木曾经在
一个个夜晚一次次地折腾着他的女人,努力要生出一个儿子来,可是连生两个都是
没有把儿的囡,大的叫李可霞,小的叫李可凤。李根木对他的女人说,如果生了儿
子就叫李可龙。到了生第三个的时候,眼看着是个男的,却又流产了。过了一年李
根木终于如愿以偿生了个儿子,可是到两岁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叫李可龙的竟是一个
傻子。后来,李可凤长到十六岁的时候也死了,只剩下大囡可霞和傻儿子可龙。这
时李根木的女人已经瘪着双乳不可能为他完成未竟的事业了,这让他变得十分沮丧。
幸好李可霞在镇里还算得上是一个标致的女人,这多少为他在镇上挣回了一些面子。
可霞从小酷爱读书,可是当她上到四年级的时候,妹妹可凤也要上学了。李根
木没有足够的钱来供两个囡读书。有一天他把两个囡叫到跟前说,可霞,可凤,你
们听着,今天不是爹不让你们读书,你们也知道咱家的情况,可龙又是这副样子,
家里要指望他是不可能了,爹也希望你们多读点书将来好去城里工作,但是爹实在
拿不出那么多的钱,你们只能听天由命了。李根木说着拿出两个阄,我这里有两个
纸团,其中一个是空的一个里面画了个圈,你们两个来抓,抓到画了圈的去读书抓
到空的在家里干活。可霞对可凤说,你先抓吧!李根木就把那只松树皮一样的手伸
到了小囡可凤的面前。可凤看看李根木,看看李可霞,迟疑了一下,伸手将两个纸
团摸来摸去,最后终于抓住其中的一个,在空中停留了半秒钟又把它放了回去,说,
姐姐,还是你先抓吧!那好,我先抓!可霞用手顺着耳鬓将头发撩了一下,那些垂
到前面的头发就很温驯地挂到了后面。李根木就把那只松树皮一样的手又伸到了大
囡可霞的面前,说,抓吧。可霞毫不犹豫地抓起了其中一个。李根木说,决定了?
可霞点了点头,把纸团紧紧地攥在了手心。李根木微笑着鼓励她,打开看看。可霞
说,让可凤看吧。可凤就把剩下的那个纸团展开来看,上面画了一个很不规则的圆
圈。可凤把纸片递给可霞看,可霞一句话也没说就把自己那个纸团扔掉了。这事直
到可凤死的那一年,李根木才对大囡可霞说出了实情。其实那次生性憨厚老实的李
根木耍了一点小聪明,他在两个纸团上都画了一个圈,要是两个人都把纸团打开了,
那他李根木就是再苦再累也要借钱供她俩读书。
可霞生就没有读书的命。
后来的死给家里欠下了一屁股帐。儿子可龙到了十几岁还是整天在外面玩泥巴,
什么事都不懂,一说起话来就不住地流口水。这使得李根木整天愁眉苦脸闷闷不乐。
直到有一天,镇上的鸦嘴婆找上门向他来道喜,他才发现,大囡可霞已经在不知不
觉中出落成秀了。鸦嘴婆是镇上有名的呱呱嘴,她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
红的,镇上经她掇合的夫妻已经不下十对了。那一天,鸦嘴婆提着一个包裹找到农
民李根木说,可霞他爹,向你道喜啦!李根木的小囡可凤刚死,不知道自己喜从何
来?就说,鸦嘴婆,你别取笑我了,家里正愁揭不开锅呢!鸦嘴婆笑呵呵地围着李
根木转,说,有人看上你囡啦!我囡?才二十,还小呢。二十还小呀,人家陈老大
的囡十八岁就嫁男人了呢,你瞧你那姑娘,奶子都鼓成这样了。鸦嘴婆一边说一边
用手在自己干瘪的胸前比划着,十分形象地说明了可霞的奶子已有多大。李根木这
时才想起一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俗语来。他说,是谁看上我囡了呢。鸦嘴婆
说,说出来让你乐得合不拢嘴,是田镇长的侄子田小二,他还让我带来了几块布料,
如果同意的话,就马上把聘礼送过来。说着,她从包裹里取出一条利群香烟和一块
绸面、两块的确凉放在李根木家那张四只脚咿呀作响的马桌上。柔滑绸面的光泽一
下子盈满了农民李根木的小屋,为他暗淡的生活打开了一扇幸福的门。李根木嘿嘿
嘿地笑了起来,田小二真的看上了我囡可霞?鸦嘴婆说,如果不看上,我费这么大
劲来干什么?李根木说,行行,我等可霞一回来就跟她说。
那时候,桃花镇上的小伙们看着可霞一天天地变得丰满、美艳起来,从一个情
窦未开的少女长成一个标致妩媚的女人,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心动的过程!他们开始
借这样那样的理由往农民李根木的家里跑,其中跑得最勤的就要算田小二了。田小
二19岁高中毕业后凭着叔叔田宝珠镇长的关系在桃花镇砂纸厂里做保卫,平时讲话
开口闭口就是我叔叔怎么怎么的,好像就是他的亲爹,见了女人就眯着双眼死盯着
不放。田小二17岁就学会了泡妞,19岁就把砂纸厂的一个女工带到厂房后面的一块
桑叶地里品尝了人间妙事的乐趣。后来那个女工的父母找到厂里来要求处理这件事,
被闻讯赶来的田镇长轻而易举地打发走了。田镇长给这个女工重新安排到桃花镇糕
点厂工作,并赔偿了50元钱作为青春损失费。从此田小二便一发而不可收拾,玩弄
女人与收集烟壳纸成为他生活中的两大爱好,长期以往乐而不疲。到了22岁的时候
他终于对这种频繁而短暂的刺激感到了厌倦,渴望有一个健康美丽的女人来和他共
同组建一个和别人一样幸福的家庭。这时他从衣着朴素却标致美艳的李可霞身上看
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他开始一次次地往李根木家跑,希望能引起李可霞的注意。
他每次去的时候都会往口袋里放上一包刚启封的大前门香烟,到了李根木家就会恭
恭敬敬地递上一支,然后把烟放在桌上,走的时候故意忘了拿。第二天田小二再去
的时候,李根木会把那包烟原封不动地还给他,这时候他就挡住李根木的手大方地
说,算了算了,你留着抽吧,我这还有呢。说着就又会拿出一包刚启封的来,抽出
其中的一支递给憨厚的李根木。于是在一次次的喷云吐雾中,农民李根木对田小二
有了新的认识,他以前只听人家说田小二怎么怎么不好,现在看来那都是吃不到葡
萄说葡萄酸的话,田小二有什么不好呢?!所以当鸦嘴婆来给田小二说亲的时候,
李根木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落在自己的头上,当确信这个田小二就是那个
经常来他家串门的好小伙时,农民李根木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但是,农民李根木根本没有想到这样的好事竟然遭到了李可霞的坚决反对。那
时候,在李可霞的心中已有了另外的一个男人,那就是年轻商贩周天净。他是江城
县食品公司的供销员,每年夏天公司都要派他到桃花镇上来收购桃子,后来谁也没
有料到他不但收走了镇上的桃子,同时也收走了镇上最标致女人李可霞的心。天净
每次来镇上都会在老照的泰安旅馆里住上好几天,那几天是可霞一年中最幸福的日
子,她总是将自家的桃子分批卖给这个年轻人,好有理由每天去见一见她的心上人。
许多年以后,李可霞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周天净时的情景。
那一年夏天,天净第一次到镇上来收桃子,第二天一大早李根木就叫大囡可霞
去泰安旅馆里打听桃子的价格。可霞跑到泰安旅馆里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
屋檐底下,把一根带毛的棍子伸到嘴巴里唰唰唰地来回运动,弄得满嘴白沫,心想
这大概就是那个城里来的小商贩吧,他在干什么呢?可霞就走过去专注地看着她。
天净抬头看见一个女孩像一株犹带露滴的玉兰树亭亭玉立地站在面前,就问,有事
吗?可霞说,你就是从城里来的小商贩吧?天净听了,“噗”地一口白沫从嘴里喷
出来,笑着说,我不是小商贩,那是资本主义社会才这样叫的,我是县食品公司的
供销员。可霞用手习惯地将头发顺着耳鬓撩了一下,认真地说,镇上的人都这么叫。
朝霞把可霞背后的天空渲染得五彩缤纷。天净迎着朝霞看见了可霞那个可爱的撩发
动作,心中为之一动。天净说,你是学生吧,学生就不应该这么叫。可霞说,我早
就不读书了。天净就说,为什么不去读书?可霞说,家里穷呗。天净不响了,继续
用那根带毛的棍子在嘴巴里唰唰唰地来回运动。可霞感到好奇,忍不住问他,你这
是在干什么呢?天净说,刷牙。又问,你不刷牙吗?可霞说,我们镇上从来都没有
人刷牙。天净说,不刷牙会生牙蛀虫的,牙齿也会变得又黑又难看。可霞忙下意识
地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知道自己的牙齿黄得像洋芋片。她心中真是羡慕城里
人,能够天天刷牙,笑起来就露出一副洁白的牙齿。天净似乎看出了可霞的心思,
就说,你想刷牙吗?下次我给你带一个。可霞说,我没有钱。天净说,钱没有关系,
我可以送你一个,你叫什么名字?可霞说,我叫李可霞,我跟你又不认识怎么好意
思让你送。天净就说,现在我们不是认识了么!我叫周天净,周总理的周,天安门
的天,干干净净的净。可霞这样站在屋檐底下与天净一问一答,慢慢地就熟了起来。
等到她兴高采烈地回到家的时候,才记起还没有向天净问桃子的价格呢。
第二年夏天,天净又一次来桃花镇收购桃子的时候果然给可霞带来了一个牙刷
和一支小白兔牙膏。现在没有人会相信李可霞的爱情生活便是从一支小白兔牙膏开
始的,但那确实是周天净送给李可霞的第一件礼物。从此,可霞便开始像城里人一
样天天早上起来就跑到河边去刷牙,那副整齐的牙齿变得更加洁白好看,一笑起来
就像盛开着一嘴的白玉兰花。这让镇上所有的女人都感到羡慕,她们开始在枕头上
缠着自己的男人也去城里买牙刷和香喷喷的牙膏。后来有人就干脆向供销社商场主
任提议,要求去县城进一些牙刷牙膏来卖,以满足大家的需要。没过几天,供销社
商场果真进了一些牙刷牙膏来,开始一些人还不知道刷牙有什么好处,销得很慢。
后来桃花镇上的男人们发现刷过牙的女人们口中变得十分香甜起来,于是他们也开
始试着早晚刷牙,使自己原本因为抽烟而变得又黑又臭的牙齿散发出了好闻的气味。
于是,供销社商场里的牙刷牙膏一下子变得十分畅销起来。这说起来还都是李可霞
的功劳,她为桃花镇人的牙齿美容开辟了历史先河。但是桃花镇多疑的女人们不但
没有因此而感谢她,并且在茶余饭后对她和年轻的城里人周天净之间的关系开始了
她们美丽的想象和故事的编织。当这些故事传到农民李根木耳朵里的时候,它们已
经演义成无庸置疑的事实,这使得老实本分的李根木在李可霞面前变成了一只发怒
的狮子。李根木狠狠地打了可霞一顿,要他与那个城里的小白脸断绝来往。但是这
一顿打非但没有让可霞醒悟过来,反而使她更坚定了自己对爱情的追求。李可霞与
天净的约会次数开始频繁起来,只不过没让李根木知道罢了。即使在没有桃子的季
节,天净也借这样那样的理由,到镇上来与可霞约会。有时候来收枇杷,有时候来
收板栗,一年四季有收不完的水果。桃花镇后来成了江城县有名的水果之乡,这与
天净的频频收购不无关系。天净每次来镇上都住在泰安旅馆里,那几天晚上可霞就
瞒着父母偷偷地去旅馆里和他约会。每一次天净都会对可霞说,可霞,离开这里吧,
跟我到城里去,我们一起过日子,我会让你很幸福的。于是,可霞对城市生活充满
了憧憬,恨不得马上就离开这里随自己心上人到城里过上幸福生活。
但是鸦嘴婆的到来无疑打破了可霞对幸福生活梦幻的编织。那一天傍晚,李根
木口中叼着田小二送的利群香烟,坐在黑暗潮湿的灶头边上等着可霞的回来。他的
女人一声不吭地站在灶头上揉面。女人对田小二的事也多少听说过一些,忍不住对
李根木说,我说这田小二合适吗?李根木说,什么合适不合适,人家这么好的条件
你到哪去找?他女人说,我看咱可霞不会同意这门事。李根木说,为什么不同意,
我说你呀就是不开窍,等一下可霞回来了,你不要插嘴,我跟她说。不一会可霞提
着一篮猪草回来了,一进门就看见了桌上那块崭新的缎面,便说,咱家来客人了,
爹,这是给咱们的吗?她边说边走过去看,用手轻轻一摸,五个指印清清楚楚地留
在了上面。李根木说,瞧瞧你的手。可霞看看缎面上的五个指印,就像一张洁净的
白纸被哪个顽皮的孩子弄脏了。可霞不好意思地笑了,边走到灶边洗手边说,妈,
这是谁送咱们的呀?李根木的女人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女儿说,可霞,有人看上你
了。可霞呆了一下,说,有人看上我了?谁?李根木说,是田镇长的侄儿看上你了,
这些东西就是他叫鸦嘴婆送过来的。什么?就是那个田小二?可霞把那两只伸到木
盆中的手在水里相互搓了几下就拿出来往衣服上擦,说,我不嫁!李根木没想到女
儿真的会不同意,生气地说,不嫁,你还想一辈子呆在家里不成?田小二有什么不
好?人家还答应你嫁过去就给你在砂纸厂安排个工作,这还不好?别人想要还没有
呢!这样的话可霞一点也听不进去,说,要嫁你去嫁,反正我死也不会嫁给他!夜
幕开始吞没李根木的这座小屋,李根木从灶头边站起来,一闪一闪的烟头印红了他
发怒的脸庞,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收桃子的小白脸?你说,他有什么好?能给你
安排工作吗?告诉你,即使能我也不会同意!李可霞生性倔犟,自己认定的事从来
就不会放弃和后悔,就像小时候抓阄一样,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并且从来都没有
后悔过。她对天净的爱也是毫不犹豫的,她没有考虑过自己是不是配得上天净,也
没有考虑过天净的父母是不是会嫌弃她。李可霞说,我就是喜欢他又怎样,你不同
意我也要嫁给他!李根木气得拿起灶下的一根柴棒就要打。他女人就朝可霞喊道,
可霞还不快逃!可霞眼疾腿快,没等李根木的棒子举起来,人就已不见了。
这一夜,可霞没有回来,李根木也懒得去找,心想准是在红叶家或者是马薇家
住下了。红叶与马薇是可霞最要好的两个朋友,以前每次她被李根木骂了,就跑到
这两个朋友那儿去,睡一夜第二天气消了也就回来了。可是这一次与往常不同,到
了第二天响午,可霞还是没有回来,李根木急了,跑到两家一问,都说昨夜没有来
过。回到家里,李根木闷闷不乐,心想会跑到哪儿去呢?他女人更是一个劲地责怪
李根木不该作主收下田家的礼,把女儿的终身大事当儿戏。李根木心里本来就烦,
女人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在耳朵边嗡嗡地响着,就骂,你懂什么,我这还不都是为了
女儿好?可在心里想了想,也觉得有愧于女儿。那一年可霞书读得好好的,还拿回
了好几张奖状,硬是被自己的一个阄“抓”了回来。这么些年来,可霞一直在家里
拔猪草、拾柴禾,顶得上家里的半个劳力,也真是难为她了,这一次婚姻就由她自
己选择吧!只是这田小二的烟已经抽了,总得想办法给他补回去。李根木正这样想
着的时候,泰安旅馆的老照上门找他来了。李根木不知老照来有什么事,忙叫女人
泡茶。老照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纸条递给李根木说,这是你囡让我交给你
的。女儿没有回来,只回来了一个纸条。李根木说,我囡呢?你看见她了吗?我囡
去哪了?他看了看纸条又说,我又不识字,上面写了什么,你给我念念。他女人也
凑过来,惊恐地望着李根木手中的纸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照就很认真地读
了纸条上面的字,上写着:
爹、妈,不要找我,我到成(城)里找天净去了。
女儿:可霞
李根木的女人听了身子骨当即就软了下来,这怎么办,可霞她一个人到城里去,
万一走丢了怎么办?接着又怪起李根木来。李根木此时也后悔昨夜有些话说得过分
了,心中十分内疚,就问老照,你看见我囡什么时候走的吗?她与哪个一起走的?
老照说,一早搭供销社到城里运货的车走的,你们就放心吧,我看那个周天净不错,
会对可霞好的。李根木对着纸条呆呆地看了很久,才说了句,也好,也好。李根木
的女人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只是依在一张缺了脚而用砖块垫着的椅子上
咽咽地哭着。李根木这时才注意到女儿一直放在窗台下的那支牙刷和小白兔牙膏已
经不见了,心里想不明白一支小白兔牙膏竟然比田小二的绸面还要好。李根木嘴里
下意识地哼了句,这死丫头!虽然很轻,但是李根木的女人和老照都听见了。
下一章 回目录
请到长河落日专栏讨论区发表您的评论
返回页顶
主目录 - 书籍搜索 - 讨论区 - 读者信箱 - 征OCR - 刊登广告
Shuku.Net 版权所有,翻版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