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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镇往事之三:沿着铁轨一直走
天净自从爱上可霞之后,一直心神不宁魂不守舍,每每自己做什么事的时候总
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猜测着她同时会在做什么,会不会也在想他。这一天,他去
食品公司上班,路上碰见一位很像李可霞的女孩,那长发,那身材,那走路的样子,
果真像极了,差点就叫出可霞来了。到了中午,快要下班的时候,传达室的老高进
来跟他说,外面有人找他。他心中就嘀咕,这时候会有谁找他呢?出门一看,见是
一个女孩低着头站在传达室门口,心中一热,是可霞!他急步迎上去叫道,可霞,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可霞见天净来了,鼻子一酸,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说,
天净,我可找到你了!天净急忙拉着可霞走到边上去说,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这时已到了下班时间,单位里的人不断地从身边走过,看天净与一个农村女孩
站在一起,都好奇地瞅着这边。天净见可霞的心情也一时难以平静下来,就说,你
在这等一会,我去去就来。天净去科长那里请了个假,说中午有事不来了。然后回
来对可霞说,肚子饿了吧,走,到我家吃饭去。可霞这时已静下心来了,说,这样
去合适吗?天净说,这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来了总要吃饭的,走吧!
天净的家离食品公司不太远,大约十来分钟的路就到了。可霞第一次去城里人
家做客,不知道城里人的规矩,心里有点紧张,就问天净,我该怎么叫你父母呀?
天净说,怎么叫都行。可霞就不高兴了,我是真的问你嘛!天净说,你就叫伯父伯
母吧。可霞又问,到你家里还有什么规矩吗?天净说,没有什么规矩,你就随便一
些,像跟在家里一样。到了天净家里,他的爸妈和妹妹天洁已经围成一桌正准备吃
饭呢。天净叫了声,爸!妈!天净爸妈一起抬头去看天净,目光又一起转向了可霞,
这是……可霞脸上腾起了一片红云,拘谨地站在一边,根本就忘了叫伯父伯母。天
净说,她叫可霞,是桃花镇的。天净爸忙说,哦,还没吃饭吧?来,来,快坐下吃
饭。天净妈去厨房添了碗筷上来。天洁拉着可霞坐在自己身边说,来,随便点。可
霞心里感到很幸福,想必他们一定知道她与天净之间的一些事,不由得抬起头看了
看天净,天净正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可霞心里像灌了蜜水一般,红晕刚刚褪去的
脸上又升起了一片红霞。
中午天净反正已经请了假,有更多的时间来陪可霞,所以吃过中饭,他就带可
霞去大云山玩。可霞在家里三天两头要到山上去捡柴禾,那时候一点也没觉得山上
有什么好玩。城里到底是城里,就是山也与乡下的不一样,上山的路不像乡下的那
些山,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像一捆丢在山上的绳子似的,而是从山脚笔直伸到山顶,
几乎插到云端里去,每一级台阶都是用石板砌成的,走起来也特别的舒坦。天净带
可霞爬上了东边的山坡,那儿有一座亭。天净告诉可霞,这就是东峰亭,据记载,
明代的一位知县曾经在这里饮酒赋诗,留下了许多美妙篇章。天净还背了几句给可
霞听,可霞不解其中的意思,但听起来很中听,就想天净知道的可真多。天净说,
这儿也是江城县的制高点,在这里往北可以看见整个县城的建筑。天净一边向可霞
介绍一边将一些建筑指给她看,这是哪儿那是哪儿,最后天净指着一个大烟囱说,
你看,我们食品公司就在那个大烟囱旁边。可霞顺着天净的手指看去,只见一个高
高的烟囱像一根竹杆一样立在那儿,好像随时会蹋下来。她想,天净就在烟囱下面
上班,万一它倒下来砸着了天净怎么办?就问,天净,烟囱那么高会不会倒下来会
不会砸着你呀?天净被逗得笑起来,傻丫头,那烟囱哪会倒呀,即使倒了也砸不着
我。可霞被笑得不好意思起来,说,我是为你担心嘛!
在大云山上往西可以看见江城县的母亲河——兰江蜿蜒而过,隔岸相望,对面
兰阴山像一个沉睡中的美女沿江而卧,与这边的大云山正好互相呼应。天净对可霞
说,相传这儿原来没有山,它们是后来一个叫大云的男子和一个叫兰阴的女子变化
而成的。可霞一听就来劲了,非要天净讲讲这个传说不可。于是天净就讲起了这段
江城无人不知的民间故事来。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荒原,花草茂盛渺
无人烟,有一天,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个翩翩男子带着一位美妙女子骑着骏马到了这
里,被这儿的旖旎风光所吸引,决定要在这里定居下来。这个男子就是大云,女的
便是兰阴了。他们白手起家,垦荒造田,生儿育女,不久就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听到这里,可霞不由自主地拿自己与那兰阴比,觉得天净就是那个大云,心中充满
了幸福。天净没有注意可霞脸上发生的变化,他已完全沉浸在这个发生在遥远年代
的故事的叙述之中。好景不长,不久这里来了一个女巫,这是一个见不得人家幸福
的老妖婆。她对这对年轻夫妇嫉妒得咬牙切齿,决心要破坏他们的幸福。此时可霞
的心里也不由地紧张起来,不知道那女巫会把他们怎么样,一字不漏地听着下文。
天净目视远方,继续讲着这个祖祖辈辈一代一代讲下来的故事。有一天,大云与兰
阴正在田里干活,忽然刮来一阵阴风,空中顿时乌云密布飞沙走石,大云与兰阴紧
紧地互相拥抱着,试图抵住狂风的袭击。但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撕开了他们的手,两
个人被两朵阴云托了起来,托到空中,阴云忽然消失,他们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变
成了两座山,这就是现在的大云山和兰阴山。两座山不断地变高变长,就在两座山
快要连在一起的时候,忽然空中又一道亮光,大云山与兰阴山之间出现了一道鸿沟,
空中传来女巫的哈哈笑声。最后那个女巫大笑而死,而大云与兰阴虽已化成了山却
思魂犹在,他们血泪滂沱,汇流成河,填满了那道鸿沟,这就是现在的兰江。后来,
大云山上长出了许多桕树,一到秋天就满山一树树的红,就像大云的手在召唤;兰
阴山却长出了许多兰花,一到春天就满山一丛丛的香,就像兰阴沉睡时呼出的气息。
据说后来清朝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曾被这里的兰香所倾倒,并在一块崖石上留下“兰
阴深处”的御墨,临走时还下令挖走了许多兰花带回到宫里去,但那些花一种到皇
家公园里就没有香气了。
天净讲完这个传说故事时,见可霞低着头一声也不响,以为是听睡着了,不由
抚着她的背轻声叫道,可霞!可霞!可霞抬起头,脸上已经泪水涟涟了。天净这才
想起还不知可霞为什么突然来城的理由呢。于是说道,可霞,你如果心里有什么委
屈或者是谁欺负了你就告诉我,好吗?可霞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哽咽着说,我爹
要把我嫁人了?天净吓了一跳说,嫁给谁?可霞说,是镇上的田小二。天净说,就
是那个田镇长的侄儿。可霞点了点头。天净故意探她说,那不是好事么,为什么要
跑出来呢?可霞一听这话,心里知道天净故意试探她,就说,不,除了你我这辈子
谁也不嫁!天净心中一阵激动,不由得将可霞轻轻一揽,便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了。
可霞偎在天净的怀里,就像一叶小舟停泊在平静的港湾。山上静静的,只听见
几只鸟儿欢叫着在旁边的树上跳来跳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长鸣,接着
便是“篷篷篷”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可霞不知是什么声音,吓得抱紧了天净的
脖子不肯松手。天净用手指着远处说,别怕,那是火车的声音!可霞松了脖子,顺
着天净的手望去,果然看见一列长长的箱子急驶而来。可霞总算透了一口气,哦,
这就是火车呀!我听人说过,就是没见过。天净忽然拉着可霞的手说,走,我带你
去荡铁路。说罢便牵着可霞的手沿百步梯飞奔下山。可霞一边在后面跑一边喊,那
火车会不会撞上来呀。天净说,不会的,这趟过去,要等到明天早上才会有火车来。
下了百步梯,拐过几幢房子,前面就见到了铁路。两条光亮的铁轨不知从何而
来,到何而去,朝两头无限地延长开去。天净站在一条铁轨上,双手平展成鸟翼状,
不断地往前走。可霞也学着天净的样子,站在了另一条铁轨上,双手像老式钟摆不
断的摆动着,没走几步就一脚从铁轨上踩下来了。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很
开心。玩累了,就停下来,面对面地坐在铁轨上,你看我,我看你,而后,又大笑
一通。可霞觉得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可霞忽然眼望着远处不响了。天净问,你
在想什么呢?可霞说,我在想,如果我们沿着铁轨一直走,会到哪儿呢?天净说,
那还不简单,沿着铁轨一直走,会到杭州,到北京,还会到……反正你想去的地方
都能到。真的吗?可霞说,以前我常听邻居的毛毛朗诵“我爱北京天安门”,从这
儿就能到北京天安门吗?天净说,能。可霞说,北京远吗?走到北京需要几天呀?
天净说,很远很远的,这么远有谁会走路到北京呀,坐火车也得好几天呢!哦,可
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从远处的一棵树上飞过来一只不知名的鸟,就落在离可霞
不远的草丛中,不停地啄着什么。可霞忽然就想起了桃花镇,想起了爹。可霞说,
我要回去了。天净说,明天走吧,现在这么晚,没有去桃花镇的车子了。可霞说,
那我晚上住哪呀?天净说,你跟我妹妹睡。
第二天一大早,天净去车站送可霞。在车站,可霞从口袋里拿出那只牙刷和小
白兔牙膏对天净说,记得吗,这是你送给我的。天净笑了起来,你怎么连一支牙膏
都还没用完?可霞说,我舍不得用。天净说,那你用什么刷牙呀?可霞说,我用一
点点盐。天净说,什么,用盐?这对牙齿损伤很大的!你等着,我给你买牙膏去。
天净转身跑到车站对面一个店里,不一会就买了两支牙膏回来。天净说,带上吧,
用完了再给你买。可霞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了,拼命地点着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天净送走可霞回来之后就将自己要娶可霞的事跟父母说了,没想会得到父母的
一致反对。母亲说,天净呀天净,我真弄不明白,城里这么多的姑娘你不找,为什
么偏要找一个农村姑娘?父亲说,那姑娘有什么好,除了脸蛋长得漂亮点还有什么?
要文化没文化,要工作没工作,要户口没户口,为什么偏要找她?天净是一个很孝
顺父母的孩子,他一方面爱着可霞,一方面却又不知道怎样去说服父母。天净低着
头沉默不语,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妹妹天洁站在他的一边,她说,我看这可霞不
错,我同意她做我的嫂子了。她母亲说,你知道什么叫不错?天洁说,不错就是不
错嘛。父亲厉声喝道,大人的事小孩子插什么嘴!天洁嘟起了嘴,不高兴地说,我
都十九了,还小啊。说罢便摔门出去了。天净父亲忽然把茶杯往桌上重重地拍了一
下,茶杯盖受到震动,与杯沿重重地撞了一下,就“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四分
五裂。母亲说,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嘛。说着拿起笤帚把茶杯盖的残骸
扫进了出去。天净一直没有言语,见状拿起一只包站起身就要出门。母亲说,哪里
去?天净说,我上班去。
再说可霞回到桃花镇,一连几天,脸上都红通通、笑咪咪的。李根木见到女儿
回来,就问她,怎么样,那小白脸答应娶你了吗?可霞说,什么小白脸,人家有名
字的嘛。李根木说,哦,对对对,叫天什么来着?可霞说,叫天净,周天净。李根
木“哦”了一声。李根木的女人在一边也干着急,说,可霞,到底怎么样了嘛?可
霞一脸通红,叫人家怎么说嘛!李根木与女人对视了一下,心想十有八九是成了。
李根木对女人说,你让鸦嘴婆来一趟,把田小二的东西拿走吧,抽掉的烟我过些日
子给补上。女人一听忙乐颠乐颠地去找鸦嘴婆了。
可是过了好多天,也不见有天净的消息。一直等到可霞把两支牙膏都用完了,
又到了收桃子的时节,也没见天净来。这一次来收桃子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
可霞跑去问“络腮胡”,大叔,天净怎么没来收桃子?“络腮胡”说,哪个天净?
可霞说,就是食品公司的周天净。“络腮胡”说,不知道。可霞还想再问下去,
“络腮胡”却不耐烦了,挥挥手说,去去去,什么天净地净的,别影响我收桃子。
可霞呆呆地站在那里,回想起天净送她到车站时说过的每一句话,竟不相信这是真
的。
一连几天,可霞做事都心不在焉,好像失了魂似的。可霞想,她应该去找天净
问个明白。偏偏事有不巧,就在这当儿,弟弟李可龙出事了。
这一天,爹娘都不在家,可霞独自一人在家想心事。忽听有人喊,李根木在家
吗?你们儿子出事了!可霞开始没听见,直到那人喊到第三遍,她才反映过来,赶
忙跑出去问喊话的那人,我弟弟在哪,出了什么事?那人说,快去吧,你弟弟从山
上滚下来了,已被人送到卫生院里去了。可霞匆匆赶到卫生院,还没进去就见门口
聚着好多人,在议论着什么。可霞一进大门,就见阴暗的走廊里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脸上盖着一块浸满了血的纱布。可霞心里“咯噔”地一下,站在那里,双脚再也抬
不起来。这时候,李根木与他的女人也已经闻讯赶来。见到可霞忙问,可龙呢?可
龙在哪?没等可霞回答他们已经看见走廊里躺着的人,一下子就扑在了地上。李根
木慢慢地掀开了儿子脸上的纱布,一双瞪大的眼睛正注视生者。李根木女人“哇”
地一声哭了出来。这时,可霞才缓过劲来,“妈”地一声也哭了起来。于是,整个
卫生院在两个女人的哭声中开始颤抖起来。李根木更是悲痛欲绝,想想自己三个孩
子,现在已经走了两个,怎么会有这么苦的命啊!
从此,李根木一家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了。而且一直欠着田小二的烟钱,鸦嘴婆
已经来催过好几趟了。终于有一天,李根木又在可霞面前提起了田小二。可霞这次
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她说,爸,我想再去县城一趟。李根木说,你还要去啊?
根木的女人就说,你还是让她去吧!李根木叹了口气说,唉,可霞,只怕咱命苦,
攀不上人家呢!
第二天,可霞到好朋友红叶那借了两元钱,便搭车去县城了。可霞找到了食品
公司,传达室的老头已不记得她了,见她像个乡下人,就问,你找谁呀?可霞说,
我找天净。老头说,哪个天净,我们这没有叫天净的。可霞急了,就是那个供销员
周天净。哦,老头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他早就调走了。调走了?调哪了?可霞的
眼圈已经红了,几乎就要哭出来,大伯,你能告诉我他调哪了吗?老头摊开手掌说,
我怎么会知道。
可霞茫然地在江城县的街道上走着,看人来车往,车来人往,不知自己的归途
在何方。城里的房子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她已忘了天净到底住在哪一幢房子。再说
现在明摆着天净是避开自己,即使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呢。可霞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大
云山上。从东峰亭里望下去,可霞看见县城的房子像一个个盒子横七竖八地躺着,
一种很遥远很缥缈的感觉。可霞不知道天净此时躲在哪个盒子里,或许他已经有了
对象,甚至已经成亲了呢,可霞这样想着。她感到以前的想法真是太幼稚了,人家
一个城里人哪会娶乡下姑娘呢。
可霞想起天净讲的那些故事,可霞想自己要是兰阴姑娘该有多好,即便是死了
化为一座山,也是值得的。可霞感到了人生的无聊,她想到了死。可霞想自己死了
会化作什么呢?可霞抬头看见了那两条铁轨,隐隐约约地伸向远方。可霞记得天净
说过,沿着铁轨一直走,能到杭州,到北京……能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可霞想,
要是死了能化作这铁轨也不错。
可霞在东峰亭里一直呆到天黑,还是没有勇气去死,只好去车站。已经没有去
桃花镇的车了,可霞就踡在车站的铁门边上蹲了一夜。
一夜之间可霞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表情漠然,神思恍惚。第二天,可霞回到家
第一句话便说,妈,去叫鸦嘴婆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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