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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镇往事之十二:大屋小屋
陈松海年轻时学过木匠,但学了六年也没出师,后来就干脆不学了,回到桃花
镇开了个寿材店,专做棺材。桃花镇人把棺材叫大屋,做棺材就说造大屋。陈松海
想,这造大屋简单,几块板刨光,一拼就成了。再说了,这人死了都得用,谁也少
不了。后来陈松海才知道,这造大屋也很有讲究的,长多少?宽多少?高多少?用
得什么料?拼得好不好,是否有缝?刷得是什么漆?等等,人家都是很忌讳的。这
人活着住的是房屋,死了,棺材就是房屋,你说能马虎吗?要是漏风漏雨的,人家
住在阴间也不好受呀。陈松海因此专门到外地一寿材店里做了一年的学徒,总算学
会了一些东西。店里带他的师傅曾经跟他说,陈松海啊,这做棺材也是一门手艺,
人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你别看我们是做棺材的,这棺材要是做得好,也是状
元。这门手艺从祖上传到我们手上,也有几千年的历史了,最早的大屋也就五块板,
三块长的两块短的,我们常说三长两短三长两短,这就是指棺材啊。现在树小,五
块板当然是不行了,得好多板拼接。这木板与木板的拼接看似容易,但要拼口要直
而光滑,不能有一丝缝隙,尺寸又丝毫不差,这也是不易的,来不得一丝马虎。这
棺材就是人去阴间住的房子,如果房子有缝隙,那就漏风了,雨天要遭雨,冬天要
受冻,那怎么行?所以这活啊,急不得,马虎不得,人死就这么一回,谁都希望在
阴间有座好屋住。陈松海还知道了造大屋用料一般有三种,楠木的最好,樟木的次
之,杉木的最普通。在乡下一般都用杉木的,这种大屋实惠,结实而耐腐;偶有家
境殷实的,会选用樟木;选用楠木的却少之又少,这种木料虽硬度好,但价格高,
而且木材市场上不多,难买。
陈松海一直把师傅的话记在心里,学成后回到桃花镇一心经营寿材店,一丝也
不敢疏忽。陈松海三十岁才找了个女人结了婚。女人瘦瘦的,相貌也不好看,与他
结婚后一直没生孩子。到了他开寿材店第二年,女人忽然大病一场,不到一个月就
死了。人家都说是陈松海开寿材店的缘故,因为民间的说法是开寿材店的人第一座
大屋总是要留给家里人的。后来陈松海才得知女人在嫁给他之前就是有病的,死是
迟早的事,嫁过来的时候女方一直都瞒着他。于是,女人死后,陈松海与丈人家再
也没有来往,孤身一人,守着个寿材店过日子。开始,陈松海也托人说过几个媒,
都是守寡的女人,但人家一听说他的事就都拒绝了。后来,陈松海就干脆不想了。
没想到陈松海木匠活学不会,造大屋的活做得却十分精到。邻近村庄死了人,
都是要到陈松海的店里来买的,都说他造的大屋线直、面光、漆亮、形美。那一年,
邻近村里一个姓张的老头死了,他家儿子就叫了个木匠到家里临时赶制了一口大屋,
又漆了新漆,但等到把老爷子的尸体放进去,行丧礼盖上棺盖后,几个“八仙”要
敲钉,却怎么也敲不进去。“八仙头”吩咐打开盖仔细观察还是没有察出什么名堂
来。后来没办法,连夜赶到桃花镇请去陈松海求教。陈松海到那一看就明白了,一
般大屋都是前高后低有一定斜度的,而这木匠从没做过这个活,做得太平了。陈松
海便说,你们瞧瞧,这屋梁做的,这么平,下雨天要积水的,你叫老人家如何安息。
说着就拿过刨在屋墙上刨了一会,然后说,再试试。众“八仙”再盖,再敲钉,果
然就进去了。这以后,陈松海的名声就传得更神了,方圆几十里,死了人没有不来
他这的。
陈松海造大屋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他不为名,不为利,只图住的人走得踏实,
住得安心。他说,我一个人,身后无子,钱又带不到棺材里去,赚那么多干什么?
他只要收回成本就可以了,至于工钱你看着给就是了,多不嫌多,少不嫌少。陈松
海就是这么个人,直来直去,憨厚朴实。有人劝他再找一个,要不买一个贵州囡也
行呀。陈松海笑道,贵州囡?你不记得项老师家那年买了个贵州囡做媳妇,最后还
不是人财两空,咱还是算了吧,一个人过惯了,有女人在边上唠叨反而嫌。镇上却
有人说他是有相好的,就是住在供销社后面的寡妇李翠花,有人说曾在某一个清晨
亲眼看见过陈松海从她家后面走出来。但镇上人从没有看到李翠花去过陈松海的店
里,有人看见他们两人在路上碰见也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并看不出有相好的迹
象。
其实陈松海这几年心里老记挂着一件事,就是要给自己造一口上好大屋。这一
年,陈松海从外县一木材市场里购得一批楠木料,喜出望外。运回到店里,化了整
整九天时间,打造了一口精致的大屋。偶有人经过店门口,看见是楠木料,都要停
下来问一句,哟,这么好的料,为谁家造的大屋呀?陈松海笑而不答,心里却想,
这口大屋谁都不卖,专给自己留着。造好以后,买了上好的黑漆和明油,仔仔细细
地上了九道黑漆,又上了九道明油,看上去平滑如镜,光鉴照人。然后晾了九天,
等漆干后,陈松海请人帮忙,把大屋抬到阁楼上放置起来。
帮忙的人问陈松海,这么沉的大屋是什么木料呀?
陈松海说,是楠木的,这可是木头中最硬的一种,在土中放一百年都不会烂的。
帮忙的人就啧啧称奇,呵呵,以前听人说过不信,还真有这么好的大屋呀,咱
要是到了阴府,能住上这样的屋就好了。又问,你这屋是给谁造的呀?
陈松海说,是我自己。
你自己?你这么早就为自己造好大屋了呀?
你们有所不知,这大屋造得越早越好!你知道这大屋为什么叫寿材的?以前的
大户人家都是小孩一生下来就造好的,为的是讨个吉利,希望孩子长寿。所以这大
屋又叫寿材。
哦,是这么回事呀!
这大屋放好了,里面还不能空着,得放上一些粮谷。陈松海倒进了半萝的新谷,
然后盖上盖,又在上面铺了许多稻草。这口大屋就放在陈松海的床对面,每天睡觉
前他都要看上一眼,第二天起床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大屋。陈松海孤身一人,无依
无靠,现在有了这口楠木大屋,觉得身后有了保障,日子也过得踏实多了。
此后每年的冬至,陈松海都要请人帮忙把那口楠木大屋从楼上抬下来,架在门
口,再仔仔细细地刷上一道明油,晾干,再抬到阁楼上去。后来桃花镇的人都知道
了陈松海为自己准备了一口楠木大屋,羡慕得很。有一年,镇上治保主任的老爷子
死了,治保主任来找陈松海,要买他那口楠木大屋,被陈松海一口回绝了。治保主
任说,你反正现在又不用,卖给我得了,我出高价。陈松海说,出再高的价也不卖。
治保主任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这口你卖给我,过两天你可以重新造一口呀。
陈松海说,不行,它是我的命根子,你如果要,你去找楠木料来,我可以免费给你
造。治保主任急了,说,我老爷子都挺在板上了,你叫我上哪找木料去啊?得得,
你给我造一口樟木的吧。
第二年的一个秋日,镇里五六个干部来到了陈松海的店里。陈松海以为是镇上
死了什么人,忙迎出来招呼说,几位领导有何吩咐?
其中有一戴眼镜的小伙子拿出一张纸来,递给陈松海说,你先看看这个吧。
陈松海说,是什么东西呀,我又不识字,你念我听听。
戴眼镜的小伙子看看旁边李副镇长,李副镇长呶呶嘴说,念吧。戴眼镜的小伙
子就双手捧着那纸念了起来:江城市人民政府、中共江城市委文件,关于在我市全
面推行殡葬改革的通知,各镇乡……
陈松海说,停停停……
戴眼镜的小伙子说,怎么了?
这殡葬改革是什么呀,与我有何联系?
你听我读完就知道了嘛。
你还是与我直说了吧,别文绉绉的,我听着觉得累。
旁边的治保主任说,这就是说,以后人死了都得火化,用骨灰盒,然后放到公
墓里,不能土葬了。
陈松海似乎有点听明白了,以前他曾听人说过城里人死了都要火化的,化成一
撮灰放在一个小盒子里,现在难道农村里也要这样了吗?就问,就是说以后人死了
不能再用大屋了?
对,改用小屋了。
拿给我看看。陈松海说着拿过小伙子手中的红头文件,看了半晌,口中喃喃道,
这是市里的文件?
对,你瞧,都盖着大章呢!
陈松海只看懂了那个圆圆的中心有五角星的红印章,其它的文字一个也没认出
来。他只是想有五角星印章的,那肯定假不了。陈松海说,那就是说我这店要关门
了?
对,我们正是为这事来的,现在是试行,自明年元旦起正式实行,棺材一律不
准使用,原有存放的都要销毁,我们今天来是先跟你打个招呼的。
都要销毁?哦,我知道,我知道……
陈松海也不知道镇里的干部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呆呆地坐在门口,想着这事,
总也想不通。为什么人死了,连做口大屋也不行,还要化成灰,那咱到阴间还是不
是健全呀。这时几个老头走进了陈松海的店里,其中一个问道,刚才镇里来人了?
陈松海“嗯”了一声,说,要实行殡葬改革了。
什么意思?
就是说要像城里人一样,死了要火化,不能土葬了。
也就是说不能住大屋了?
对,改小屋了。
那怎么行,那么小的屋我们怎么住得下?其中一个说。
另一个说,我听说那小屋可比大屋贵。
还有一个说,我听我一个亲戚说,人进了那炉膛子魂儿就成一股青烟再也找不
着自己的壳了。
陈松海听得心烦,说,你们走吧,我要关门了。
关了门,上了楼,陈松海跪在那口楠木大屋跟前,用手抚摸着,泪水在眼眶里
打着转。陈松海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忙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他原想让自己死后住
上口好屋的,但是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
两天后,那天来过的那几个老头又一起来到了陈松海的店里。陈松海这时才发
现自己也已经是老头了。老头与老头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其中一个老头问陈松海,李宅树云家的来过吗?
陈松海说,没有,他家怎么了?
树云死了。
死了?前几天赶集他还来我这歇过,身体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听说是喝药死的。
为什么?
他是怕火化,不想住那小屋呀……
唉……
怎么没来买大屋吗?
树云的大屋他是前年就造好的。
哦……
你们说这大屋小屋到底是不是一样?
谁都没去过怎么知道?
……
歇了半晌,忽一个老头说,我有个亲戚住在城里的,听他说城里人没了都是火
化后放到小屋里的,这么多年了,好像也没听说什么不好的。
这倒也是,可我们祖上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却要……
唉,我就可惜了这口楠木大屋……陈松海说。
其中一个老头脱口而出,过了今年就不好用了……说了一半忽觉不妥忙闭了口。
众人唉声叹气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理来,便都散了。
这天半夜,治保主任睡得正香呢,只听得有人“咚咚咚”地敲门。谁呀?这么
晚了还来敲门,治保主任生气地喊道。
我,李翠花!呜呜呜……你快开门呀!外面的人边哭边喊道。
是翠花呀,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都睡了。
松海他喝了药了,呜呜呜……你快救救他吧!呜呜呜……李翠花把门擂得更响
了。
什么?陈松海喝药了?那还了得!治保主任没有细想,一骨碌起来,开了门,
又去叫了两个人就直奔陈松海的家里去。
陈松海躺在楠木大屋旁边,已经没有什么气了,几个人赶忙七手八脚地把它抬
到镇卫生院里,叫醒了正睡觉的医生。医生把他又是灌肠,又是洗胃,又是人工呼
吸,忙了大约半个多小时,陈松海终于缓过气来了。这时李翠花紧紧地握住陈松海
的手,哭道,松海,你怎么这么糊涂啊!陈松海两行老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
这一幕让站在一边的治保主任与其他人都看懵了,李翠花与陈松海到底是什么
关系呀?
原来陈松海与李翠花已好上许多年了,只是怕人说闲话,两人的事一直不敢公
开。镇上虽有人捕风捉影,但终究没有真凭实据,也只好乱猜。昨晚,陈松海突然
去了翠花那,说话吞吞吐吐,神色也不正常,临走时还交给翠花一个布包。等陈松
海走后,翠花打开布包一看,是五千块钱,心想不对,松海忽然给她五千块钱,肯
定有事瞒着她,躺在床上想想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半夜里起床赶到松海家,一看,
他已经躺倒在楠木大屋旁边,手里还捏着个农药瓶。翠花就赶紧哭着去治保主任家
叫门。如今,事已至此,李翠花也不怕什么了,干脆全都抖了出来。
陈松海出院后,当天就把楠木大屋拆了,将店里其它所有的大屋也都拆了。过
了几天,翠花也不顾儿子的反对住了过来。翠花会做豆腐,两人就开了家豆腐坊,
过起了幸福的生活。开始,镇上还有人向陈松海提起大屋的事,陈松海就说,人死
了就一切都没有了,哪里还知道什么大屋小屋,只要活着住好穿好日子过好就行了。
人家都说陈松海是去过阴府的人,都相信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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